关于“梅妻鹤子”传说的考辨
北宋处士林逋(字君复,死后赐谥和靖先生。967—1028),长期隐居杭州孤山,终身未娶。相传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留下了“梅妻鹤子”的佳话。这个故事,我从小就在古书上读到过。新中国成立以后,许多权威工具书也都对此作了肯定的叙述。例如:
《辞源》:“〔林逋〕不娶,种梅养鹤以自娱。”(1988年修订版缩印本)
《中国文学大辞典》:“〔林逋〕不娶无子,所居植梅蓄鹤,人谓梅妻鹤子。”(1997年上海辞书版)
其他还有《辞海》、《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等,其释文内容也大体与此相同。
这众多的权威工具书,可以说众口一词:林和靖没有娶妻,也没有儿子。本文题目中所说的问题,本来应当是不成其为问题的。然而没有想到,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却还是被人提了出来。
当代文化名人余秋雨先生在《秋雨散文·西湖梦》中写道:
梅妻鹤子有点烦难,其实也很宽松,林和靖本人也是有妻子和小孩的。
由于余秋雨的说法推翻了近千年来的历史定论,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读者徐如顾根据《中国大百科全书》和《辞海》的注释,撰写了《〈秋雨散文〉中的一处小疏忽》,对此提出了批评。
面对徐如顾的诘难,余秋雨写了《答徐如顾先生》一文(见《咬文嚼字》1999年第2期),他不作正面的回答,而是引用了曹聚仁先生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出版的《万里行记》中的一段话,把对方的意见挡了回去。曹先生《万里行记》的原文是:
孤山,小小的山冈,连着白堤成为里湖外湖的隔线。山以林和靖得名。林,北宋真宗年间隐士,“为诗孤峭澄淡,居西湖二十年,未尝入城市”。相传他梅妻鹤子,今日孤山,还有鹤冢。其实他是有妻室有孩子的。
引完这段文字以后,余秋雨轻松自在地说:
曹聚仁先生学问渊博,治学严谨,可以信赖。
这算什么逻辑呢?难道“学问渊博,治学严谨”的人,在某些具体的问题上就一定是正确的吗?曹先生在这里除了“他是有妻室有孩子的”一句断语外,没有提出任何证据,也没有进行一言半语的考释,凭什么让人盲目地接受他的观点,去推翻近千年来的历史定论呢?余秋雨不辨是非,将曹先生的观点囫囵吞枣地搬进自己的文章,在受到读者批评后,又把曹先生抬出来作挡箭牌,这样做,实在是有失大家风范的。
不过话说回来,曹聚仁先生毕竟是一位知名的学者,我相信他绝不会信口开河,乱说一气,即使他的观点不正确,也必然有所依据。为了进行深入的讨论,辨明孰是孰非,首先要把他这结论的依据找出来。
按照友人姚献民兄的提示,我查到了清代学者杭世骏《订讹类编》中的一段记载。该书卷二“林和靖有妻子”条说:
林和靖有妻有子。《宋史》谓其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非也。杨升庵云:林洪著《山家清供》,其中言“先人和靖先生”云云,即和靖先生之子也。盖丧偶后不再娶耳。(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3页)
事情总算有了着落。“林和靖有妻有子”说的源头就在这里。其始作俑者是明代的杨慎(号升庵),张扬助成者是清代的杭世骏,而余波所及,在现当代将其奉为推翻历史成说的新观点者,则有曹聚仁、余秋雨两位文化名人。目标既然浮出了水面,论辩也就可以展开了。
先纠正一下杨升庵表述上的一处疏漏。他论定林洪即“和靖先生之子也”,唯一的根据就是林洪在《山家清供》中称“和靖先生”为“先人”。其实,“先人”二字是有歧义的,既可以称死去的父亲,也可以指远代的祖先,仅仅根据这个称谓,不一定能得出林洪就是“和靖先生之子”的结论。经查检,在《山家清供》中,林洪对林和靖的称呼,是“吾翁”而不是“先人”。其“寒具”条云:
吾翁和靖先生《山中寒食》诗云:“方塘波静杜蘅青,布谷提壶已足听。有客初尝寒具罢,据梧慵复散幽经。”(上海古籍版《生活与博物丛书·饮食起居编》第295页)
上引《山中寒食》诗,确是林和靖的作品,今天还可从《和靖诗集》中找到它,只是个别字词略有出入而已。这里,林洪称和靖先生为“吾翁”,“吾翁”即“我的父亲”,毫无疑问,他自然就是林和靖的儿子了。按照常理来推断,一个人在自己的著作中去冒充别人的儿子,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何况对此加以论定的又是明清两代著名的考据家杨升庵和杭世骏。于是,曹聚仁先生便深信不疑地把这个观点接受下来了。
然而,历史的事实是无情的。孤山处士林和靖,确实终身未娶,无妻无子;而冒充他儿子的林洪,则完全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他的话是不能信以为真的。
证明林逋没有妻儿的材料,通常是根据《宋史·林逋传》:
逋不娶,无子。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宥子大年,颇介洁自喜,英宗时为侍御史。
《宋史》是元朝末年丞相脱脱等奉旨撰修的,其《林逋传》中“不娶,无子”的说法,必然有所承袭,实际上来自北宋梅尧臣的《林和靖先生诗集序》,原文云:
天圣(宋仁宗年号,1023—1032)中,闻宁海西湖之上有林君……是时予因适会稽还,访于雪中……先生少时多病,不娶,无子。诸孙大年能掇拾所为诗,请予为序。
这是一条证明林逋无妻无子的极其重要而过硬的材料。
按照年龄计算,梅尧臣(1002—1060)小于林逋35岁,属于林的晚辈,但梅在宋仁宗天圣年间,曾经与虚白上人乘舟冒雪同往西湖孤山拜访过林逋(林卒于天圣六年,即1028年,梅访林之行不会晚于此年),并且还写过一首《雪中同虚白上人访林逋》的诗(集中未见,已佚,但林逋《和靖诗集》中收有《和梅圣俞雪中同虚白上人见访》诗),以致约二十年后,梅尧臣还写了《对雪忆往岁钱塘西湖访林逋》诗三首(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定此诗作于仁宗庆历七年,即1047年),以缅怀当年那次难忘的寻访。正因为他同林逋有过这一段忘年之交,所以,林逋的侄孙林大年才会请求梅尧臣为其伯祖的诗集作序。据此可以肯定,序中所说的林逋“少时多病,不娶,无子”,必然是实录之词。如果林逋真有妻室和孩子的话,梅尧臣应当是知道的。退一步说,即使他原先不了解,也一定会在作序之前去询问林大年,绝不会随便写上“不娶无子”四个字,而且写了也不可能为林大年及其族人所接受。
此外,还有几条材料可以一提:林逋的好友范仲淹写过《寄林逋处士》诗,其中有句云:“几侄簪裾盛。”只字未提林逋的儿子,却特意说他有几个侄子做了官,可以称得上“簪裾盛”。对照《宋史》本传所说的林逋“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宥子大年……为侍御史”,这里恐怕是含有一点言外之意的。《宋史》本传还说:林逋生前“尝自为墓于其庐侧”;林逋死后,州守李谘“为素服,与其门人临七日,葬之”。如果林逋有妻有子,难道还需要生前自己造墓,死后由地方官来为他营葬吗?
现在回过头来谈林洪。这个将林逋称为“吾翁”而被杨升庵、杭世骏断作“和靖先生之子”的人,究竟有没有可能与林逋扯上父子关系呢?据《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的注释,林洪是“宋泉州(今属福建省)人,字龙发,号可山……理宗淳祐(1241—1252)间以诗名。”宋理宗在位时,已属南宋末年,而林逋则生活在北宋前期(主要是太宗、真宗两朝),两者的时代相距约二百多年。明白了这一点,再要说林洪是林逋的儿子,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其实,冒充林逋儿子的事,只能骗骗隔了两三个朝代的明清人,对于南宋末年的当朝人来说是行不通的。于是,新的花样翻出来了。这个冒牌儿子林洪,又在他的另一部笔记《山家清事·种梅养鹤图说》中,摇身一变,成了林逋的七世孙:
先太祖瓒,在唐以孝旌。七世祖逋,寓孤山,国朝谥和靖先生。(据涵芬楼藏版《说郛》卷二十二引)
古时称三十年为一世,二百来年正好折算成七世。家谱藏在自己屋里,外人无法看到,真伪自然难以判断。殊不知,梅尧臣所作《林和靖先生诗集序》早已流传人间,只要读过的人,恐怕都能毫不费力地识破林洪这个作伪者的手法。请看当时的学者对他的揭露和嘲讽。其一为陈世崇(1245—1309)《随隐漫录》卷三:
林可山称和靖七世孙。不知和靖不娶,已见梅圣俞(尧臣字)序中矣。姜石帚嘲之曰:“和靖当年不娶妻,因何七世有孙儿?若非鹤种并梅种,定是瓜皮搭李皮!”
其二为韦居安《梅磵诗话》:
泉南林洪,字龙发,号可山,肄业杭泮,粗有诗名。理宗朝上书言事,自称为和靖七世孙,冒杭贯取乡荐;刊中兴以来诸公诗,号《大雅复古集》,亦以己作附于后。时有无名子作诗嘲之曰:“和靖当年不娶妻,只留一鹤一童儿。可山认作孤山种,正是瓜皮搭李皮。”盖俗云以强认亲族者为“瓜皮搭李皮”云。
两书所引的诗,虽然字句略有出入,其作者也一说“姜石帚”,一说“无名子”,但所叙事实却是无可怀疑的。特别是《梅磵诗话》写林洪强认和靖亲族,以泉州冒充杭州籍贯骗取乡荐,刊印《大雅复古集》诗,“亦以己作附于后”,其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无赖嘴脸真可谓跃然纸上,结果却只能是演了一场丑剧,贻笑后世。
“可山认作孤山种,正是瓜皮搭李皮。”这样的讽刺,真是够辛辣的。没想到像杨升庵、杭世骏这两位明、清时代著名的考据家,竟然也被林洪的假话所蒙蔽,提出了“林和靖有妻有子”这种完全违反历史常识的怪论,而且后者还把它作为“订讹”的成果收进自己的文集中,实在有点贻笑大方。我想当代的学者,总该动动脑筋,查查史料,辨辨真伪,不要再成为古人嘲讽的对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