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也说不清,“面子”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但作为极端狭隘的人,恐怕任何结果都不会令到父亲满意。大部分时候,没有人能达到他的要求。而一旦达到,他便会变本加厉,疯狂地抬高内心的准值。因为在心里,他嫉妒每一个真正试图达到他要求的人。
林玮质得的是多囊卵巢综合症。一种,并不少见,却又令我极端陌生的疾病。一方面,我父亲对她的家庭状况极不满意,虽然他并不会直接表达,却是暗示我,我和她绝不可能有未来。他甚至对此十分自信。理由是,他觉得我也并没有怎样坚持。另一方面,在此当口,林玮质姑姑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几个月后,她办理了转学。而我们则正式开始分班,进入备战高考的时期。
之前发生的事,在持续一年的时间内,每个夜晚都会侵袭我的记忆。我几乎是翻来覆去想了几千遍,仍然困惑不已。而随着时间流逝,事件中每个人的面目都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那甚至是与想象极其迥异的样子,没有悲伤、愤怒,没有争吵、负气,一切是那么平静,却又令人窒息。
就好像我问母亲,为什么我的出生日期离他们的结婚日期如此接近,她又会给我怎样的答案。
“我在这方面,就很小心。你要时刻记得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我父亲会这样解释。但我从他的神情中,压根看不到一丝一毫,之于往昔的共鸣与怜惜。他已是一个彻头彻尾没有过去的人。
那年我们高二。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方才爱上这个女孩,她就要离我而去,许多年都杳无音讯。她去了北京,一个我陌生的城市。但由于我的未婚妻孙吟也是北京人的缘故,去年我终于去了一次她们的家。你知道,那儿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气候极干,路名都很奇怪。地铁站口坐着两个女人,重复着撕票的动作。电子票是圆圆的小塑料币,摸起来,有些下作的知觉。我承认,我讨厌那儿。因为我不属于那儿。但我喜欢的女人都马不停蹄地在上海与北京间穿梭。这令我有着彻骨的不安全感。但我又难以压制想要把控她们的欲望。所以我快要结婚了。
婚姻在我内心,虽然从来都不是特别美好的词,我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好。但我突然间就很想结婚。突然间很想在我的个人生活中引进一些新的内容:希望、安乐、女人的温情和孩子。
早前我伤害了林玮质,也伤害了自己。是透过了绝望的洗礼,我才渐渐看清楚这个世界。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但这种以为依然包囿着美好的遐想。从前的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回味悠长的、没有悲壮的诀别。而直至我再见到她,竟是在极偶然在一轮饭局中。林玮质恰巧在隔壁桌。而我又怎会错过,不远处她那道闪亮的眼神。
她没有向我走来,仿佛电影中最热爱上演的桥段。她没有,我也没有。只是在我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骤然被消了音。
然而我们依然身居两个星球。我竟然没有在她脸上读到丝毫意外,当然也没有爱。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掩饰的,就是你不再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看他的眼神。虽然那道闪亮的目光是那么令我惊喜,却也是那么寻常,与我曾经无数次期待的完全不一样。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既然好好相处、好好珍惜都已来不及,那最好的办法,也许只能是遗忘。
她先于我离场,我们依然没有告别。但我那次却觉得,我和她之间,是清清楚楚地结束了,就跟死了一样。
后来,我好像再也没有见过她。
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是件极可怕的事。透着无常、宿命、故意。但如今仔细想起来,这句话好像也不是很可怕。我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即将经历的恐怕更多。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将这些写到书里,而事实上,我甚至从未听说过一个名叫“林玮质”的女作家。
今年我28岁了。过年的时候,我带着孙吟回家。阿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我第二次带女友回家吃饭。气氛依然清冷,但好在,我已经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大年夜,母亲惯常是不吃饭的。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祭奠父母。她死后也不会与他们相逢,因为信仰的缘故,她将去到极乐,与我们每个人都分别。而要想念双亲,唯有在此生继续艰苦地活着,才是凭吊的唯一方式。
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我十分理解她的困境。就像我越是拼命地想要忘记林玮质,忘记那个并不成功、却刻骨铭心的爱的清晨,就越是无法逃脱它神秘的魔力。我不否认,在与孙吟在一起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想起她。而她,甚至从不曾见过一个成功的我、可靠的我、坚强的我。多可惜。
我和我的女友孙吟,如今常常躺在我们新家的床上,牵着手,开着电视,看一些做作的电影,或是难辨真假的伦理秀。我猜想,这大约就是婚姻的姿势吧。纵使庸常,但至少好过我的父母,林玮质的父母。那已经很不错了。有时我会仔细观看着电视里人们如何同往昔的恋人相处。却发现大部分的时候,那就仿佛是想要依靠最潦倒的穷人施舍维生。用尽全力,却不得不放弃。与自我的情感最终脱离,就仿佛是不得已的迁徙、悲愤的流亡。最可悲的是,你将终于亲手放弃这漫长的战局,不再与世界对抗,不再与她对抗。
爱一个人,不爱一个人,都像是在走一条很长的路,有时要走上很久才能明白,你们到底是不是还有希望。破灭了,就再去找;再破灭了,就再去找。年轻就这点好,可以一再丧失。正因如此,我们都是这场青春洗劫过后,最为孤独的人。
令我欣慰的是,孙吟也极爱《东邪西毒》。但我没有问她,这电影令她想起了谁。事实上这部电影中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废墟,现实又何尝不是呢。伤痛是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尤其是在和风细雨的时刻。
“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以为我知道,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孙吟最爱这句话了。我没有问她背后的故事。因为我已经选择她,她也已经选择我。
她是一名普通的幼儿教师。K大附属。20年前,我也曾在那边,是个乖巧的男孩。我没有想到,逾越一条马路的距离,我会遇到我的初恋,逾越两条马路的距离,那是我的事业,而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温婉隐忍,长相普通,尚不及我母亲,也不及我任何一任女友。我的父亲不怎么喜欢她,好在他终于老了,不如十年前意气风发、颐指气使。并且,我会努力爱她。有时也不只是因为她爱我。
如今我是真的很信“至人无梦”这四个字。每天我尽职地完成教员本职的工作,在一系列刊物和职称前安静地排着号。每周带母亲去看一次病,给孙吟父母打一个电话。从不使用聊天与网络娱乐工具,每月与孙吟看一场教工场电影。生活说不上大好,也绝没有不好。对了,我们打算明年春天结婚。是我父亲求来的日子,据说还托了重要的老师。那甚至蕴涵着复杂的奥义,结合了我与孙吟的生辰。
听说在那个日子结婚,便不会再有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