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对她好。这种感觉常令我想到林玮质。我同样不知道要怎样对她才能令她快乐。关于那些并不是因我铸成的错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可林玮质会走,我母亲却不会。林玮质会找到另一个男人,我母亲却不会。她曾经几度寻死,都被我父亲找来的保姆救下。或者保姆这份工的最大意义,就是尽力看好我的母亲,让她在寂寞和绝望中不断操练自己的麻木。她皈依佛祖之后,意识到自杀是大不敬,便彻底从容了。这种从容也渗透着她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寒冷,对于现实世界,她的信念丧失殆尽。我宁愿她回到曾经寻死觅活的时代,至少她还是活泼泼的肉身。如今,却仿佛是一坛桀骜、清冷的死灰,缓缓地降落到这个家的角角落落,令它无法掩饰自己的朽陋、无望和摧残。
她不再关心世界,不再关心我,不再关心任何希望、任何发展。她只关心她自己,关心她死后的世界。她的记忆正在逐步凋零,从那些最苦痛的知觉残坏起,一点一点败坏至如今。直至我快要结婚,迈入新的生命历程,她几乎已将自己的信念中有关这个世界全部美好的观念杀戮完毕。我依然爱她,即使她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目的,送给我远房表叔在她结婚时送她的手镯,还不忘平静地告诉我,“他前几年死了,到处花女人,所以一身脏病,连给修坟的人都没有。当年他也是好青年,欢喜我的,”她嫣然一笑,笑得我周身冰凉,“转给小孙,是真货,就是……有点脏了。”
她虽言语凉薄,婚姻挫败,又厌恶性,但她到底还是确信,我是应该结婚的。在稀少的时候,我会发现她在偷偷看我,那种感知,真令我恨不得牢牢攥紧在手心,一瞬都不忍遗落。就仿佛是尚未说破的初恋情人,她的脸上是平静的,眼神也不闪躲,似乎并不怎么特别,然而我却看得出来,这种异样的平静,透着彼此关切的灵犀。
好在一切对我来说,最难熬的已经过去。唯一令我不适的,只是我仍然会梦到玮质。在那个黄昏的操场,玮质拉着我的手说:怎么办?我好像怀孕了……
“怎么办?”
多年来我一直很怕听到这句问话,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之于如今如履薄冰的生存局面,我该怎么办。
我问:你确定吗?你去查过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就是这个摇摇头又点点头的表情,多年翻来覆去地重现在我的梦境中。而我,居然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了她。事实上,当时我只要再多问一下,或者带她去找个医院,事情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我们不过是犯了一小错误,却仿佛一切都因此而改变了。只怨我们太年轻。?
但她没有真的怀孕,虽然我们当时都以为是。这就仿佛是天塌下来的样子,你可以想象。回想起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一片空白,这种感觉,一生我只想经历一次。
因为林玮质极不愿意将此事告诉姑妈,于是,我只能把她带回了家。我一直记得,当日我父亲正在与电话那头谈笑风生,母亲在念经,阿姨在做饭。推开门的刹那,我透过隔窗看见厨房里萦绕着徐徐白烟,母亲脸色昏黄,眯着眼,如往常一样。父亲看见我,背过身进了房间继续聊天。谁都没有意识到林玮质的到来。
她隐在我身后,其实我也忐忑得很。我到那时候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能力去实现我曾经承诺她的一切,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替她争取些什么,更不知道怎样安慰。我似乎是有那么点自责,但心中又被强大的暗示包裹:这其实并不是我的错,真不是我的错。我知道这样说很不负责任,因而这念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我只能用极微弱的声音告诉我能告诉的人们:“她是我的女朋友,我爱她,我要跟她在一起。”
这微弱,并不源于外界的逼迫,而只是来自于我内心深处的不自信。
她于是,战战兢兢地在我家吃了第一顿、也是唯一一顿饭。与往常一样,我的父母没有流露出丝毫多余的情绪。我父亲悉数询问了她的家庭情况,到底还补上一句:“希望你理解我们大人,总是为孩子而操心。”
“这都怪我。”父亲不紧不慢地说道,“总是不好意思提醒你,不要和女生走得太近,万一有了什么事,男方总是说不清楚的。”“我在这方面,就很小心。你要时刻记得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母亲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林玮质于是静静放下了碗筷。
“事已至此,也并不是完全不可以解决。我们好商量。前提是,不要声张。”父亲说道。
于是我也彻底放下了碗筷。
饭后,父亲把玮质叫到书房。而我,沉重地倚到了母亲身边。我有些害怕,多少期待她的安慰,虽然我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母亲看着我,带着难以名状的眼神,我当时以为是轻蔑,没错,是轻蔑。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从前一定是这个家中唯一会体恤我的人。她会顾念我的慌乱、烦躁、纠结。我以为她都明白的。而她竟也不过是轻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道?我今天一天都老想呕的喏。”
“妈,你堕过胎吗?”我没敢看她,却在心里期待她好歹骂我一句,打我一下。可是她没有。
她压根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因而我不知道对她来说,还会有怎样的事能称之为“重要”。
此时此刻,我父亲正在书房与林玮质交谈一些不想让我
知道的事。我想,那大体是关于钱吧。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我在门外焦急地等待,却始终没有勇气冲进去,虽然我并不想这么做,但我更害怕看着林玮质走出来。带着愤怒的表情、或是满脸泪水。我却无计可施。
我甚至从未细心想过我即将成为一个父亲。我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想。我只知道我闯祸了,我需要家人的帮助,我的家人并不友善,但他们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想,如今我的父亲一定已经忘记了这些事。他会本能地过滤那些于他不利的事,他有这方面的天赋。
令我意外的是,林玮质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哭过。出事之后,我们依然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联络。缓缓地,她会透露给我一些她对我父亲的评论,以及我父亲自作聪明对她说的话。但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我渐渐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远。
父亲给我的那笔钱,我始终没有动过。据我所知,他也给了林玮质一些,作为不同的功用。他有许多医生朋友,但他不会惊动他们。任何职业进入高端的层次,技术已是次要,关键的问题是掌握着大大小小的隐私。而林玮质,实在不足以令他们出面悉心照顾。
“你爸说,我令他很没有面子。”林玮质说。
“你爸说,我的家庭令他很没有面子。”孙吟说过同样的话。
“对不起,可是我爱你。”或许,我该添上一个“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