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妮]
我叫蓝妮。
是林玮质的学妹。这样的描述似乎全无必要,因为我们的学生时代早已远去,且我与林玮质也失联许久。但我们曾经非常要好,无话不谈。由于成长经历的相似,她曾给予我许多非常重要的帮助,那些帮助大体都出自她个人的生活经验。她极健谈,又好为人师。每两句话,都夹杂着一些曾经沧海的味道。我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依赖她。她是我心内的某种明亮的坐标,激励我向着一条可见的生活或情感之路放心前行,但与此同时,也会产生明显的弊端,令我难逃附庸之嫌。
我只是她的一个小妹妹,至少林玮质常常这样叫唤我,
带着亲昵及爱护的音调。我一度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一天我自然就会成为“姐姐”一类的人物,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即使年复一年地经历着林玮质走过的年纪,我依然没有从心理上真正变得强大。“小”,于是更偏向于一种心灵气质,而非时间概念。
在我的少女时期,我甚至从未深刻地思考过关于“长大”的问题,也全无迫切之心。我一直以为,人过了18就是19,过了19又是18,如此往复,没有穷尽。但事实上,我却不比任何人特别,不得不独自面对每个人都可能遭遇到的挫折,不会因为拒绝长大而侥幸逃离。也许每一天我们都会遇到一个可以改变我们命运的机会,但我们对此浑然不觉,自然就错过了一些。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无法预料未来会有什么样的新机遇:你会定居在哪座城市,遇见怎样的一个人。你爱上他,这在2年以前的你看来近乎不可思议,但奇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降临到你的生命中。不由分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要。可就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冥冥中你一定会有知觉,自己的一生恐怕就要改变了。
回忆往事,也会为这些大大小小的转折而变得欷歔。你知道,人人都在生活自己。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善于感知。有些重要的瞬间只能留在心里,错过了就错过了,你只能等待下一次的发生。但人年轻的时候,还是要努力按照所想的去生活。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不得不按照生活的去想。在有机会的时候,你还是要努力按照所爱的去寻找,哪怕马不停蹄,以致恰巧错过。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不得不按照错过的回想,感叹曾经擦肩,只差毫厘。
幸运的是,我至少拥有过一群相亲相爱的朋友,我们各自都有那么点小理想,不管后来有没有实现,以怎样的方式实现,但在我们相信有理想这回事的时候,至少我们在一起。我也是在极轻狂的年纪,同林玮质和另一个人说过,我想要在北京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馆。我还记得话音刚落,林玮质就拍桌应声道:“有数!我支持侬!需要钱的话,我去问我爸要!”
而另一个人则礼貌地问我:“那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我曾经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尤其是在他注视我的那一刹那。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们聚居的中心吧。就仿佛是《老友记》中的central perk,有一张可以坐下一大圈人的沙发,有一些可以相伴一生的朋友。我想我至今都怀念着那种促膝把酒的要好,而不愿意相信,那是靠不住的快乐。但这个愿望最终并未得偿。
当我的咖啡馆终于开出来的时候,我也与我的朋友们彻底失去了联络。原因……现在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你可以想象它是爱的力量,抑或相反,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生活自有它特定的意志,说不清是对与不对。你以为那些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人,其实一挥手就是永别,而你所记得的那些曾经的喜好,也会随着岁月的流变,变得完全不可靠。反正每个人都会得到最终的置落。也许谢幕的场景远远超越于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场域,但那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说起来,我和林玮质高中就是同学,但她比我高两级。小的时候,我就一直以她为榜样,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长得漂亮、成绩好、文章好,还能在那个年代的高中就高调地谈恋爱。学校曾经盛传她怀孕,而后又由教务组长出面辟谣,说她是因为疾病而缺席,因为家庭原因而转学。作为一所升学率几乎为百分之百的名校,自然无法承认如此的丑闻。但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我羡慕她。
我羡慕她,因而考取了与她一样的大学,学与她一样的语言。而当我再看到她,她已是与中学时完全不同的面目了。我想她一定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全校的广播中朗读过一篇获奖作文,题目叫《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一定不记得自己曾出现在闭路电视的荧幕中以英文慷慨陈词,她说过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话,“Many friends told me that ‘now you are successful’... ”——那是她参加全市英文演讲比赛后的感言录像;她也一定不记得自己曾与那个细长纤弱的男孩牵手拥吻,她走了以后,那个男孩身边似乎总有一片空白亟待填补。可这些我都记得,即使林玮质完全改变了少女时的风貌,甚至改换了理想,但她自信卓然的样子永远留在我心中,是一个遥远的幻象。
大学以后,我们是在一场使馆接待活动后的派对上真正认识的,那天她穿着低胸的白色衬衫、千鸟格短裤、黑丝袜与漆皮鞋。我承认在刚开始与她说话的时候,出于一些难以描述的原因,我兴奋不已。这种兴奋甚至不亚于见到一个喜欢的男孩。她热情和善,大方地将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我们交换了当时很流行的qq号码,她还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剧社。
而那时她已经是学校剧社的社长。
来北京以后,林玮质似乎是在刻意地经营着某种豪爽的大女人形象。我想这可能是源于她内心一贯的向往——因为在我看来,那是更倾向于归属感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我依然觉得她的内核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她只是长大了。再没有那种,趴在学校窗台,遥遥地寻找操场上某个大汗淋漓的篮球手时的表情。
如今她美得很风情,高个子,宽肩,极瘦,眉宇素淡,上了妆后,有一种历经蜕化的风姿。可她看起来更像是北方人,或者说,在我的心中,她一直就是个北方人。她几乎是彻彻底底地抛弃了自己的上海身份,而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我们就像两只风筝,从同一个起点一路向北飞去,她的那根绳断了,而我的却没有。
我看过林玮质写的小说,事实上她从未用过自己的真名发表。因为她的真名压根就不像是一个作家的名字。在写作上,她无意求得声名。生活上,她也无需为生计奔波。所以她写小说,纯粹是出于喜好。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我羡慕她的独立自足。毕竟,有些欢喜做的事,只有不将之当做支点,才是真正自由的。从我们大学时那会起,她就在一些二线时尚杂志的小说栏目中撰写言情故事,用的笔名是“玄殳”,乍一看都读不顺溜。当时我觉得她很厉害,因为她除了要上繁重的西语课之外,还要忙剧社的大事小事。她是绝对的派对动物,所有的时间都向公众敞开。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时间写小说,再或者,她的生活就是她的小说。
很难说她写得好不好吧,文学我不怎么懂,但她写的大部分故事我还是喜欢看的。因为极真挚,说的又都是我熟悉的背景。透过她的叙述,我似乎能找到某种现实生活的痕迹。但我也不敢确信。因为没有人能判定一个小说的真假,即便作者已经承认它是真的,你也不能确信他(她)所看到的那个世界就是客观的那个。
你又如何确信,作者写到的那个人就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人呢?
但我当时只想知道,林玮质所写过的那个话剧演员,究竟是不是罗安。我还曾因为她文中过于炙热的情感描写失意不已,因为外貌及诸多气质的契合,使得我兀自难过了好一阵。
她写到的那个男演员比“她”年长,与“她”任何一任的男友都不一样。舞台上的他“眼大而深,鼻高而薄,正气悠然,说不上性感,但令人总想要亲近”。“她”问他:“演戏的时候会不会看到观众?”他回答:“会啊。”“她”问:“那你有没有看到我?”他答:“有啊。”“她”问:“什么时候?”他说:“就是我死前……”
他说的那个戏,是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罗安演的那个人,正是昂利。他有良知也有软弱,为折磨所羞辱,最后却被误解为真正行凶的人。这场戏,我是和林玮质一起去看的。那之前,她还带我去看了北京某个文艺团体属下的小剧场,那里正上演一些奇怪的行为艺术。你知道,我最初关于现代艺术的全部体验,竟然都来自林玮质的引荐。
就是“他”死前,我的确看到有一道明亮的眼神从舞台的灯光里向我们这边投射过来令。我心头一凛,周身仿佛过电一般。而直至我最后终于亲口问他:“那天……你到底是看我还是看她?”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而作为一个别有用心的读者,我那时也不得不努力接受,林玮质在写作男女之事时的细腻老练。庞大的失意交织着对于过度好奇的自责,曾在那一刻肆意撕咬我的内心。说不上是痛苦、愤怒或嫉妒,那甚至是一种极度平静且低落至极的感伤。我只是静静地合上那一页,而后感觉到脑门及肩胛略微有些肿胀的酸痛,心下是空荡而下沉的,甚至安得下一个中等大小的悬崖。且当时我分不清楚,这样强大的挫败感,究竟这来自文字的魔力,还是现实的摧残。
那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的小说可能是写得不好的,因为太过煽情与主观。现实压根就没有这样痴缠,作家的想象力还真是插满冷箭的背囊,你永远猜不透她下一箭要射向哪里,可只要她一出手,就总有人会受伤。
但林玮质与罗安毕竟是公开的情侣,所以无论小说中的桥段是真是假,都与我无涉。
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在现实生活中,林玮质极少谈论高中生活,可那恰是我与她难得的记忆重叠。她是不愿意活在过去的人,无论她心里究竟怎么想,至少表面看起来,她是向着未来而生活的。因而想要寻觅她过往生活的痕迹,就只能通过她的小说。但她不知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曾是我的偶像。这绝不是恭维话,没有人一开始就能找到自己,你总会在身边挑一个喜欢的人,并且努力追寻那个人的足迹。林玮质就是那个人。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和自己的偶像产生俗常的情感纠葛。而我所为数不多的恋爱经验告诉我,一旦有所渴望,就必然会失望。只要想握住什么,就一定握不住。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看他们,期待自己能不要动心,不要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