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不会游离出他所置身的时代,对月顾影。每一种学术的诞生也都不会离开具体的历史土壤,空穴来风。
南宋高宗建炎之后,一个在中国学术史上影响深远的新兴儒家学派在湖南大地渐渐形成。因不满南宋朝廷懦弱的投降政策,胡安国、胡寅、胡宏父子三人由故乡福建崇安迁往湖南衡山定居,潜心研究理学,积极授徒讲学,在这里创建了碧泉书院、文定书院,吸引了众多湖南才子前来求学。
他们创立的湖湘学派,后经张栻在长沙岳麓书院、城南书院接竹引泉,发扬光大,并与朱熹、吕祖谦、陈傅良等学者进行学术交流,在全国声名鹊起,士人趋之若鹜,大批游学之士不远万里负箧前来问学论道,南北学子甚至“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
如同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创立的蜀学,却以儿子苏东坡为旗手,湖湘学派的缔造者也是胡安国、胡寅、胡宏父子三人,而居于这个学术团队核心位置的也是儿子胡宏。
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称:“绍兴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其所作《知言》,东莱以为过于《正蒙》,卒开湖湘之学统。”
一个开一派学统的大师,我们自然不能忽略他。
一
胡宏,字仁仲,号五峰,人称五峰先生,建宁崇安(今福建崇安)人,生于公元一一〇二年,宋徽宗崇宁元年,卒于公元一一六一年,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
大凡稍微熟悉点中国史的人,单是看其生活的年代,便会禁不住为胡宏扼腕,叹其生不逢时。
北宋的受辱性结束,南宋的仓皇性开启,就发生在胡宏的眼皮底下。
江山颠簸,生灵涂炭,国破家亡,流离播迁……而这一切,又都可以原罪性直接归咎到一个人身上,他就是宋徽宗赵佶。
在《宋史·;徽宗本纪》末尾,作者脱脱如此痛心疾首地反思赵佶的一生:“迹徽宗失国之由,非若晋惠之愚、孙皓之暴,亦非有曹、马之篡夺,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谀。于是蔡京以獧薄巧佞之资,济其骄奢淫佚之志。溺信虚无,崇饰游观,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为诞谩,怠弃国政,日行无稽。及童贯用事,又佳兵勤远,稔祸速乱。他日国破身辱,遂与石晋重贵同科,岂得诿诸数哉?昔西周新造之邦,召公犹告武王以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况宣、政之为宋,承熙、丰、绍圣椓丧之余,而徽宗又躬蹈二事之弊乎?自古人君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鲜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为戒。”
据说,脱脱在写完这段话后,愤怒掷笔,叹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这是句充满辛辣嘲讽的话语,有种让人将栏杆拍遍的痛切与无奈。
赵佶的确无所不能。吹弹、书画、声歌、词赋、蹴鞠等等无不精擅,而且不管他喜爱哪行,都绝对全身心投入,而只要他投入其间,他就不仅能成为那一行的一流高手,而且还能成为那一行的一流理论家、鉴赏家。
他喜欢绘画,他的绘画重视写生,尤善花鸟画,极强调细节,以精工逼真著称,现存世作品有《芙蓉锦鸡图》、《池塘秋晚图》、《四禽图》、《雪江归棹图》,均被视为举世珍宝。也因其爱画,朝廷遂于崇宁三年正式将画学纳入科举考试之中,将画学分为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考中者入画院,授予画学正、艺学、待诏、祗侯、供奉、画学生等名目。宋徽宗甚至为此还亲自选择古人诗句制定绘画考题,而且积极扩充翰林图画院,同时还使文臣编辑《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等书。这些举措,大大提高了画家的社会地位,使得北宋晚期的画院创作在中国历史上最为繁荣。
他喜欢书法,独创出字体遒劲、铁勾银划的“瘦金书”,《书史会要》这样评价他的书法成就:“徽宗行草正书,笔势劲逸,初学薛稷,变其法度,自号瘦金书,意度天成,非可以形迹求也。”其现存《瘦金体千字文》、《欲借风霜二诗帖》、《夏日诗帖》、《欧阳询张翰帖跋》等不朽名作,独步古今,至今仍无书家可以超越。
然而,这个一流的艺术家在治国上却是一个十足的低能儿。
但国家却恰恰由他来管理,这个国家将糟糕到何种地步便可想而知。
他用一双极富审美情趣的眼睛,搜罗来一批祸国殃民的奸佞,让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邦彦一帮混蛋纷纷集中到朝廷,各尽其丑。然后,赵佶又用一双极具艺术创造力的手,将大宋江山打理得乌烟瘴气,败乱不堪。
赵佶用自己在位二十五年的皇帝生涯,树立了一个极端的帝王标本:什么才是昏庸无道,什么才是穷奢极欲,什么才是搜刮民财,什么才是民怨沸腾。最后,他仍很闹腾地以“教主道君”的太上皇身份匆匆去位,将一副不可收拾的烂摊子交给了同样昏庸无能的儿子赵桓。
于是就有了骇人听闻的“靖康之耻”。
公元一一二七年,生活于黑山白水之间的女真人呼啸而来,攻破大宋首都东京,在城内烧杀掠夺奸淫数日之后,掳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北还,随行被掠走的还有赵宋王朝后妃、公主,及王公、皇子、宗亲、贵戚家眷等数千人,宋家王朝皇室的宝玺、舆服、法物、礼器也被搜罗一空,北宋从此彻底灭亡。
据《青宫译语》载,北行途中,宋徽宗之女赵富金即被金军统帅完颜宗翰长子设也马强奸,宋钦宗的朱慎妃途中也遭到金国的千户国禄蹂躏,一路上被金兵糟蹋残虐致死的女性达一千多人。
到达金国首都会宁后,徽钦二帝被带去参拜金太宗,而且分别被对方侮辱性地封为昏德公、重昏侯。随后金太宗赐赵构母亲韦后、赵构妻子邢秉懿和姜醉媚、帝姬赵嬛嬛等十八人居浣衣院,浣衣院实为军妓营。在浣衣院里,据《呻吟语》记载:“妃、嫔、王妃、帝姬、宗室妇女均露上体,披羊裘。”此外,将公主赵富金、王妃徐圣英、宫嫔杨调儿、陈文婉赐给设也马做小妾,王公、宗亲家眷皆贱卖赏赐给金军官兵。
一对窝囊父子,不光弄丢了祖宗打下的江山,更给成千上万百姓带来了蛮族屠戮下的生灵涂炭,还给如此众多的无辜女性带来了如此巨大的凌辱与苦难。
此辱何当?
此恨何极!
二
历史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公元九七四年,一流词人李煜以南唐后主身份仓皇辞庙,被宋军押赴汴京。身在宋地,南望故国,他写下一首痛彻肺腑、凄切极哀的《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短短一百五十三年之后,赵佶连同儿子又以北宋末帝的身份被一绳牵至会宁。萧瑟北地,身陷囹圄,他也写下一首七绝《在北题壁》:“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赵佶诗中散落的情绪有落寞,也有无奈,但总找不到李煜那种肝肠寸断的疼痛,也没有妻女儿媳被辱后的出离愤怒。
如此一个无恨无痛无愧无羞的孬种,你让人说他什么好呢?
其实,赵氏血脉中的英武基因,自宋哲宗之后已荡然无存,代之的是昏聩、苟且、软蛋,徽宗、钦宗已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一基因变异,而到宋高宗赵构这里,则演绎到极致。
赵构于公元一一二七年五月在南京应天府(商丘)即位,改元建炎。很快他就逃到扬州,继而又沿镇江、平江、杭州、越州(绍兴)、明州(宁波),一路逃窜到海边,登上楼船在温州先后漂泊数月,而且向金国请求“削去旧号”,愿意“天下全归大金国所有”。而此时,北方人民仍在积极抗金,名将宗泽率部有百万之众,而且韩世忠还取得了黄天荡大捷,岳飞收复建康,正意欲挥师北上直捣黄龙。公元一一三二年,逃亡中的赵构听说金兵北退,这才回到杭州。
二帝被掳,母亲妻子在北地遭受凌辱,这在赵构这里全然没什么事儿,他只想割地赔款求和,以投降政策求得偏安一隅。所以,当公元一一四〇年金军再次南下,岳飞连连取得大胜之时,宋高宗与秦桧却连下十二道金牌,强令岳飞班师回朝。
曾气贯长虹地写下《满江红》,高呼“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岳飞,此时只能悲愤交加地叹息:“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次年,赵构与秦桧乖乖听从金军统帅完颜宗弼“必杀岳飞,方可言和”的要求,自毁长城,将岳飞、岳云、张宪杀害。一代名将饮恨身亡,南宋政权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之中。
可以说,从南宋政府成立那天起,围绕战与和的问题,朝廷中就存在着两股针锋相对的势力。针对以赵构为首的贪生怕死、懦弱求和的投降派,一大批正义之士怀着强烈的亡国之仇,复兴之愿,雪耻之望,起而攻之。他们强烈呼吁朝廷重振雄威,收复山河,迎回徽钦二帝。
听听那些留在《全宋诗》里写于此时的诗行:
“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鬣,奇兵四面出,快若霜扫叶。”这是诗人陆游的慨叹。
“独住云边旧草堂,恨无微力答吾皇。又惊烽火交丁未,暗惜山河到靖康。”这是僧人释行海的悲嗟。
“妾在靖康初,胡尘蒙京师。城陷撞军入,掠去随故和。忽闻南使过,羞顶羖羊皮。立向最高处,图见汉官仪。数日望回骑,荐致临风悲。”这是曹勋的《入塞》。
曹勋的身份很奇特。靖康二年,他曾与徽钦二帝一起被金兵押解北上,后受徽宗半臂绢书,自燕山逃归,向宋高宗献上御衣书,请求招募敢死之士由海路北上营救二帝。赵构置若罔闻,绍兴十一年宋金议和,曹勋被派为报谢副使出使金国,这首诗即是他出使时因所见而发的绝望之叹。
在这首诗前,他特别序曰:“仆持节朔庭,自燕山向北,部落以三分为率,南人居其二。闻南使过,骈肩引颈,气哽不得语,但泣数行下,或以慨叹,仆每为挥涕惮见也。因作《出入塞》纪其事,用示有志节、悯国难者云。”
江山残破,昏主无识,群丑当道,贤者垂泪,这就是胡宏成长中所亲见亲历的环境。
三。
胡宏,《宋元学案》称他“自幼志于大道”。这个大道获得的首要渠道就是他的父亲,旷世大儒胡安国。
胡安国,字康候,又名胡迪,学者称其武夷先生,后世称胡文定公。全祖望在《武夷学案》中称他:“私淑洛学而大成者,胡文定公其人也。”少年入太学时,以程颐的朋友朱长文及靳裁之为师,靳裁之与之论经史大义,深为其所器重。成年之后,胡安国与谢良佐、杨时、游酢三先生“义兼师友”,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学问“自得于二程《遗书》者为多”,因而,他虽然与二程没有直接师承关系,但在学理上完全承接了二程的洛学。
宋哲宗时进士及第后,胡安国任湖南学事,因被蔡京所厌而解职。宋徽宗政和二年后,他对现实失望,认为天下无道,自当卷而怀之,遂称疾不仕。靖康元年,朝廷封他为太常少卿,辞却不就;拜为起居郎,又推辞。在宋钦宗几次下旨催促之下,才勉强到京师汴梁,最后还是以疾为由告辞归家。
宦情如寄,淡泊自如。胡安国一生自进士登第到完全退休回家,前后共四十年,实际为官时间累计起来不足六年。然而,他“虽数以罪去,而爱君之心,远而愈笃。每被召,即置家事不问,或通夕不寐,思所以告君者”。南宋建炎年间,他举家迁至湖南湘潭,在潭州湘潭建碧泉书院,后又在衡山山麓办文定书院,以讲学著述为业,潜心撰写《春秋传》。
多年来,他虽然辗转流徙,居寓不定,常常一文不名,但他从来不从口中说一个“贫”字。胡安国曾经告诫儿子说:“对人言贫者,其意将何求?”他持的道理是:“世间惟讲学论政,不可不切切询究,至于行己大致,去就语默之几,如人饮食,其饥饱寒温,必自斟酌,不可决诸人,亦非人所能决也。”谢良佐曾对人这样称颂胡安国:“胡康候正如大冬严雪,百草萎死,而松柏挺然独秀者也。使其困厄如此,乃天将降大任焉耳!”
尤为让人称颂的是,当初,胡安国以国子博士的身份,职官是湖北提举,而此时的谢良佐却只是一名县级学官。胡安国想认识谢良佐,没有以上司身份把谢叫来,而是通过谢上蔡的同学杨时,以后进之礼修书求见。见到之后,又极尽恭敬之事。谢良佐也不客气,当面对胡安国说:“闻公进道甚笃,德业日美,所到岂可涯涘,真足畏也!更以其大者移于小物,作日用工夫尤佳。”
后来,胡安国在南岳紫云峰下完成了他的《春秋传》,这是宋代理学家以义理之学研究《春秋》的巅峰之作。它与朱熹的《四书集注》并重,成为科举取士官方规定的必读之书。
天下大乱,二帝被掠,国破主奴,这应该是胡安国治《春秋》的最重要原因。“春秋学”的思想主旨,便是宣扬大一统,尊君卑臣,强调国君一体,“国灭,君死之正也”,明华夷之辨,高倡尊王攘夷。
深受父亲影响,又“卒传其父之学”的胡宏,无疑秉承了胡安国的处世思想与为学原则,因而在学理与行为上都直追乃父。
看到胡安国所走过的步履,其实已经能够想见即将走来的胡宏的脚步。
其次,在学理上对胡宏影响较为显著的就是杨时。
杨时,号龟山,在程门弟子中最为有名,深得二程赏识。据《宋元学案·;龟山学案》记载:“明道喜甚,每言杨君会得最容易。其归也,目送之曰:‘吾道南矣!’”将其认定为自己的学术托钵之人。
靖康元年,公元一一二六年,胡安国携二子在京师,此时杨时为祭酒。胡宏与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哥哥胡寅就于此时一同受学于杨时。
杨时的学术特征完全秉承二程,他认为:“道心之微,非精一,其孰能执之?惟道心之微而验之于喜怒乐未发之际,则其义自见,非言论所及也。”
他强调:“为是道者,必先乎明善,然后知所以为善也。明善在致知,致知在格物。号物之数至于万,则物盖有不可胜穷者。反身而诚,则举天下之物在我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凡形色具于吾身者,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反而求之,则天下之理得矣。由是而通天下之志,类万物之情,参天地之化,其则不达矣!”
他格外重视格物知至。“致知必先于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斯知止矣,此其序也。盖格物所以致知,格物而至于物格,则知之者至矣。所谓止者,乃其至处也。自修身推而至于平天下,莫不有道焉,而皆以诚意为主。苟无诚意,虽有其道,不能行。《中庸》论天下国家有九经,而卒曰‘所以行之者一’,一者何?诚而已。盖天下国家之大,未有不诚而能动者也。然而非格物致知,乌足以知其道哉?”这就将性理之学推到了实处。南渡之后,他传学于罗从彦,罗又传于李侗,三传至朱熹,终开宋代理学卓荦大端。
胡宏跟随杨时的学习时间很短,一年之后,京师沦陷,张邦昌伪政权成立后,胡安国携带儿子胡寅与胡宏辞官而归。
秦桧曾与胡安国私交很好。在秦桧执政之初,他写信给胡寅:“问二弟何不通书?意欲用之。”胡宏闻听后,写信给秦桧表示谢绝,而且故意在信中措辞严厉,没有礼貌。有人不解,问他为何这样。胡宏说:“正恐其召,故示以不可召之端。”
这是胡宏的回信:“稽请数千年间,士大夫颠名于富贵,醉生而梦死者无世无之,何啻百亿?虽当时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灭。某志学以来,所不愿也。至于杰然自立志气,充塞乎天地,临大事而不可夺,有道德足以替时,有事业足以拨乱,进退自得,风不能靡,波不能流,身虽死矣,而凛凛然长有生气如在人间者,是真可谓大丈夫!”
这是他的政治宣言,也是他的行动纲领。
不同流合污,不随波逐流,只愿死守善道。不光胡宏这样,哥哥胡寅也坚定地选择了这条路线。《宋史·;儒林列传》载:“秦桧当国,除徽猷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俄乞致仕,遂归衡州。桧既忌寅,虽告老,犹愤之,坐与李光书讥讪朝政落职。右正言章复劾寅不持本生母服不孝,谏通邻好不忠,责授果州团练副使、新州安置。桧死,诏自便,寻复其官。”
其实,胡宏哥儿俩拒绝秦桧还有更深的一层用意。那就是,父亲察人失明,结交奸佞,那我应该用自己的行动与立场来为父亲的过失洗濯。
朱熹后来为此颇为感叹:“秦桧当国,却留意故家子弟,往往被他牢笼出去,多坠家声。独明仲(胡寅)兄弟却有树立,终不归附。”
拒绝为官,没有进入仕途的胡宏,“优游衡山二十余年,玩心神明,不舍昼夜”。所谓的“玩心神明”,其实是醉心于父亲胡安国与老师杨时所授的理学。在其间发微寻明,探研属于自己所创的理学一途。
关上一扇门,有时是为了打开另一扇门。
四
在衡山的二十多年里,胡宏潜心学问,力行所知,完成了被称为“道学之枢要,制治之蓍龟”,可以与张载《正蒙》不分轩轾的重要儒家文献《知言》。
在《知言》中他娓娓道来:
道充乎身,塞乎天地,而拘于墟者不见其大;存乎饮食男女之事,而溺于流者不知其精。诸子百家亿之以意,饰之以辩。传闻习见蒙心之言,命之理、性之道,置诸茫昧则已矣,悲夫!此邪说暴行所以盛行,而不为其所惑者鲜也。然则奈何?曰:在修吾身。
夫妇之道,人丑之矣,以淫欲为事也。圣人则安之者,以保合为义也。接而知有礼焉,交而知有道焉,惟敬者为能守而弗失也。《语》曰:“乐而不淫”,则得性命之正矣。谓之淫欲者,非陋庸人而何?天得地而后有万物,夫得妇而后有男女,君得臣而后有万民,此一之道也,所以为至也。
天下莫大于心,患在于不能推之尔;莫久于心,患在于不能顺之尔;莫成于命,患在于不能信之尔。不能推,故人物、内外不能一也;不能顺,故死生、昼夜不能通也;不能信,故富贵、贫贱不能安也。
气之流行,性为之主。性之流行,心为之主。
学贵大成,不贵小用。大成者,参于天地之谓也。小用者,谋利计功之谓也。
有而不能无者,性之谓与!宰物不死者,心之谓与!感而无自者,诚之谓与!往而不穷者,鬼之谓与!来而不测者,神之谓与!
仁者,人所以肖天地之机要也。
静观万物之理,得吾心之悦也易;动处万物之分,得吾心之乐也难。是故仁智合一,然后君子学成。成己,所以成物。
尧、舜以天下与人,而无人德我之望;汤、武有人之天下,而无我取人之嫌。是故天下无大事。我不能大,则以事为大,而处之也难。
有毁人败物之心者,小人也。操誉人成物之心者,义士也。油然乎物各得其分而无为者,君子也。
礼文多者,情实必不足,君子交际宜察焉。言辞巧者,临断必不善,君子选用宜察焉。学欲博,不欲杂;守欲约,不欲陋。杂似博,陋似约,学者不可不察也。
能攻人之实病,至难也。能受人之实攻,为尤难也。人能攻我实病,我能受人实攻,朋友之义其庶几乎。不然,其不相陷而为小人者几希矣!
行纷华波荡之中,慢易之心不生,居幽独得肆之地,匪僻之情不起,上也。起而以礼制,次也。制而不止者,昏而无勇者也。理不素穷,勇不自任,必为小人之归,可耻之甚也。
万物皆性所有也。圣人尽性,故无弃物。
情一流则难遏,气一动则难平。流而后遏,动而后平,是以难也。察而养之于未流,则不至于用遏矣。察而养之于未动,则不至于用平矣。是故察之有素,则虽婴于物而不惑;养之有素,则虽激于物而不背。《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此之谓也。
性定则心宰,心宰则物随。
气惑于物,发如雷霆,狂不可制,唯明者能自反,勇者能自断。事之误,非过也,或未得驭事之道焉耳!心之惑,乃过也。心过难改。改心过,则无过矣。
生本无可好,人之所以好生者,以欲也。死本无可恶,人之所以恶死者,亦以欲也。生求称其欲,死惧失其欲,憧憧天地之间,莫不以欲为事,而心学不传矣。
深于道者,富用物而不盈。卫公子荆善居室,孔子何取焉?以其心不婴于物,可以为法也。夫人生于物,用物以成其生耳,其久能几何?而世人驰骛不返也!
在这篇不长的重要儒学文献里,他十分强调修一己之身。
只要真道弥漫,吾道自足,那么就可以知道传闻习见的蒙心之言、蒙命之理、蒙性之道,这就确立了其学术体系以论心性为基本特色,附带也突显了他的心性思想:心由性而分,以性为本体,主张性体心用。
因而,性是第一位的,心则居于次位;性是内在而深藏不露的,心则是性的外在表现,是由性之所发而派生出来。故而,他强调性不能动,动则心矣。在他的学术架构里,心与理被排除在自然本体之外,只有性才被赋予自然的本体属性。
所以,即便人欲与天理这样貌似对立的关系,只要主敬在性,以天理贯人事,能正人事而循天理之意,那么人欲就会变成一种自然之事,而并不与天理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与矛盾。这就与二程提出的“存天理,去人欲”存在着学术观点上的不同。
同时,他以佛教的唯识理论为批判对象,认为佛教以心为宗,主张心生万法之说,即是灭天命,即是己私之见,故为异端小道。这样的理论视角,就比洛学单纯的指责释家不知有父、不知有母来得更为深刻。
在胡宏的学术思想中,一个鲜明的特点是,取法多家,多有新见,貌似屡出洛学之言义。朱熹因此而对《正言》多所疑义。对此,黄宗羲分析得颇为精妙:“愚以为胡氏主张本然之善,本自无对便与恶对,盖不欲将气质之性混入义理也。心为已发,亦自伊川初说有‘凡言心,皆指已发’而言,以其未定者为定尔。察识此心而后操存,善观之,亦与明道识仁无异;不善观之,则不知存养之熟,自识仁体。”
他给出的结论是,朱熹的疑问与胡宏的学说“未始不相济也”。
张栻则称颂其师:“《知言》一书,乃其平日之所自著。其言约,其义精,诚道学之枢要,制治之蓍龟也。”
后来,与朱熹、吕祖谦并称为“东南三贤”的张栻,从胡宏这里学成后归长沙,先后主讲岳麓、城南书院,使得胡宏之学在南宋乾道、淳熙年间达到鼎盛。
清朝年间,乾隆为岳麓书院亲书“道南正脉”,以表彰湖湘之学传播理学之功。受此学派熏陶与浸润,晚清的湖湘大地走出了诸如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焘、罗泽南、魏源、陶澍、贺长龄、谭嗣同、陈天华、黄兴等影响中国历史的名流。
厚重的湖湘文化哺育了厚实的他们。
五。
如同张载的关学,湖湘之学的一个显著特点也是“以经术为治术”,主张经世致用。而另外一个显著特点则为其他所有学派所不具备,那就是充斥着书生报国的侠义精神,流淌着一派剑胆琴心。
正如本文一开始所言,每一种学术的诞生都不会离开具体的历史土壤,空穴来风。湖湘文化的开启,建立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中:
由于北宋被异族沦陷,徽钦二帝被掳北荒,即位的高宗却投降贪安,置身在这内忧外患、矛盾重重的特定历史现场,对“春秋学”的探研与传承,反映在胡氏父子身上,已经不仅仅只是经学意义上的探研,更多表达的是他们尊王攘夷,坚持华夷之变,期望恢复正统的一种家国与民族主义精神需求。故而,湖湘学术内核中就有了一种慨然担当的精神风概。
先来看看胡安国。他“强学力行,以圣人为标的,志于康济时艰,见中原沦没,遗黎涂炭,常若痛切于其身”,屡屡坚辞朝廷所授之职。“渡江以来,儒者进退合义,以安国、尹焞为称首。”名儒侯仲良平日言必称二程先生,对其他人无所许可。后来他见到胡安国后,叹曰:“吾以为志在天下,视不义富贵真如浮云者二程先生而已,不意复有斯人也!”
他潜心苦修《春秋》二十多年,以为天下事物无不备于此。其中的原因,就是王安石废《春秋》不列于学官。胡安国为此说:“先圣手所笔削之书,乃使人主不得闻讲说,学士不得相传习,乱伦灭理,用夏变夷,殆由乎此。”他将《春秋》视为传心要典。
靖康初年宋钦宗召见他时,胡安国无所顾忌地批评道:“今南向视朝半年矣,而纪纲尚紊,风俗益衰,施置乖方,举动烦扰。大臣争竞,而朋党之患萌;百执窥觎,而浸润之奸作。用人失当,而名器愈轻;出令数更,而士民不信。若不扫除旧迹,乘势更张,窃恐大势一倾,不可复正。”
再来看看胡寅。他“志节豪迈,初擢第,中书侍郎张邦昌欲以女妻之,不许……及桧擅国,寅遂与之绝”。绍兴四年十二月他重新为官后,立刻上疏宋高宗,对与金议和大加指责:“女真惊动陵寝,残毁宗庙,劫质二圣,乃吾国之大仇也。顷者,误国之臣遣使求和,以苟岁月,九年于兹,其效如何?幸陛下灼见邪言,渐图恢复,忠臣义士闻风兴起,各思自效。今无故蹈庸臣之辙,忘复仇之义,陈自辱之辞,臣切为陛下不取也。当今之事,莫大于金人之怨。欲报此怨,必殄此仇。用复仇之议,而不用讲和之政,使天下皆知女真为不共戴天之仇,人人有致死之心,然后二圣之怨可平,陛下人子之职举矣。苟为不然,彼或愿与陛下歃盟泗水之上,不知何以待之?望圣意直以世仇无可通之义,寝罢使命。”
于是可以更为清楚胡宏了。胡宏一生拒绝为官,矢志于道,他对他的门生们说:“道学衰微,风教大颓,吾徒当以死自担!”
身虽在野,心却始终系社稷安危,力图将其所学用于匡时救世。父兄所坚持的拒绝议和、坚决抗金态度,在他身上表现得更为强烈。
绍兴年间,他以一介布衣上书宋高宗,愤然指出:“徽宗皇帝身享天下之奉几三十年。钦宗皇帝生于深宫,享乘舆之次,以至为帝。一旦劫于仇敌,远适穷荒,衣裘失司服之制,饮食失膳夫之味,居处失宫殿之安、妃嫔之好,动无威严,辛苦垫隘。其愿陛下加兵敌国,心目睽睽,犹饥渴之于饮食。庶几一得生还,父子兄弟相持而泣,欢若平生。引领东望,九年于此矣。夫以疏贱,念此痛心,当食则嗌,未尝不投箸而起,思欲有为,况陛下当其任乎?而在廷之臣,不能对扬天心,充陛下仁孝之志,反以天子之尊,北面仇敌。陛下自念,以此事亲,于舜何如也?”
进而,他出语更加犀利:“万世不磨之辱,臣子必报之仇,子孙之所以寝苫枕戈,弗与共天下者也;而陛下顾虑畏惧,忘之不敢以为仇。臣下僭逆,有明目张胆显为负叛者,有协赞乱贼为之羽翰者,有依随两端欲以中立自免者,而陛下顾虑畏惧,宽之不敢以为讨。守此不改,是祖宗之灵,终天暴露,无与复存也;父兄之身,终天困辱,而求归之望绝也;中原士民,没身涂炭,无所赴诉也。陛下念亦及此乎?”
在上书的末尾,胡宏更是心无所忌地数落赵构:“陛下即位以来,中正邪佞,更进更退,无坚定不易之诚。然陈东以直谏死于前,马伸以正论死于后,而未闻诛一奸邪,黜一谀佞,何摧中正之力,而去奸邪之难也?此虽当时辅相之罪,然中正之士乃陛下腹心耳目,奈何以天子之威,握亿兆之命,乃不能保全二三腹心耳目之臣以自辅助,而令奸邪得而杀之,于谁责而可乎?臣窃痛心,伤陛下威权之不在己也!”
字字悲愤,句句动情,大义凛然,性命全抛!
胡氏一门三人,不畏开罪帝王,豁出身家性命直指弊政,猛戳其短,狠揭其虚。尤其是胡宏,一介白衣书生,以家国为念,心怀大道,慷慨陈词,在上下五千年中华文明史中,他这样的热血书生也甚为鲜见。
然而,公元一一四一年南宋政府还是以向金称臣,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割让大片土地为代价,与金国签署了丧权辱国的《绍兴和议》。换回的,只是一具宋徽宗干硬而猥琐的尸体。
不出胡宏所料,公元一一六一年,绍兴三十一年,金主完颜亮撕毁和议,再次大举南侵。而就在这一年,一代大儒胡宏衔恨而亡。
赤胆忠心,报国无门。
胡宏会睁着永不瞑目的眼睛,悲愤地看着这个潦倒不堪的政权在赵构手上如何一步步枯槁腐朽,他也会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开创的湖湘之学,经弟子张栻之手怎样一天天变得苍翠葳蕤。
“寂寂本民流太空,虚名过耳如松风,惆怅祸乱波流洪。目极征鸿淡淡天,万古消沉向此中。”“万古消沉向此中”,这是无可言说之后的深深无奈。
大师,总是如此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