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嘟哝着上翘的丰润红唇,怨念无比的似水星眸,只要不是瞎子,便能在于朦朦的面上看出赤果果几个大字:非常不满!
公孙裴有些诧异于自己居然学会了“欺负”女人,并且见了她强忍郁闷不忿的模样,心情会不由自主感到莫名的愉悦,他甚时候学着这般无聊了?手指轻敲桌面数下,隐隐如玉石之音,他方大发慈悲对她道:
“若有下次,直接报与爷知道。”
这是表明态度,赞成由她全权教导轩哥儿了,还附送了她一把好用的“尚方宝剑”,她虽不屑于学着轩哥儿打小报告,用以震慑威吓那小屁孩倒是足够了。
“妾多谢爷,”行了福礼,隐晦地睨了那正忿忿然看她的小屁孩一眼,阴恻恻对他温柔一笑。
轩哥儿打了个冷颤,直觉她笑得渗人,可怜兮兮望向父亲,瘪着嘴欲说还怯的小模样,还挺逗人。
自然,这只是于朦朦单方面的想法。公孙裴倒想对着她抚额,这女人年近有二十了吧,对着个孩子较什么劲?他怎么有种在为生了罅隙的姐弟二人评判谁是谁非的错觉,遂对着母子二人手掌往外一挥,
“领着他出去罢。”
这是下逐客令了,她拉住轩哥儿软若无骨的小手,带着他给世子爷行了礼,告退出去。
一出了房门,轩哥儿便像挨了烧红的铁板似地甩开她的手,“不许碰我!”
“啧、啧!挺有骨气啊,方才在你父亲面前你也该这般硬气才是。”这小屁孩不禁逗,她却好似上了瘾,每次见他炸毛的小样,她就有种变.态的满足感,真真是太要不得了,得改。
“你!你……”轩哥儿语汇量还不足,气急之下,骤然词穷起来,正太脸鼓起,明亮大眼泪悬欲滴。
于朦朦蹙起好看的远黛眉,收起笑,批评道:“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遇事只知道哭,是为懦弱无用也,不许哭。”
不想被轻瞧了,轩哥儿立马伸手抹了泪,嘴硬道:“胡、胡说,谁……哭了。”
“眼泪是留给心痛你的人的,在不在意你的人面前哭,并不能博取丝毫同情。”于朦朦口气和缓了些,看了眼静侯在外的乳娘,见她手中正捧着只眼熟的笼屉,便吩咐她道:
“领着少爷去吧,午时记着送他回我那里用午膳。”
“奴婢省得。”
公孙裴自幼习武,内家功夫尤为精湛,诸人虽站在书房外几丈远的院子里说话,他亦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氏的言教身传倒证明他没有看错人,她的确做得很好,比他预期还要好。只轩哥儿性情过于直,不知听信了身边人对于氏嚼了甚舌根?以致偏见过深,怕是不易化解。离马氏解禁所剩时日不多,看来,他得襄助一二。
于是,这日梧桐苑午膳的餐桌前意外的热闹,以往皆是于朦朦孤零零一人独享,现时多了世子爷一只,小正太一只,三人按例围坐,寂静悄然。
丫环们很快轻手轻脚、有序地布置好菜肴碗碟。
这次换世子爷出手挥退众丫环,然后便老神在在地端坐着不动,一副大老爷正等着伺候的模样。
另一位小老爷同上。
于朦朦悻悻然摸摸鼻子,得,都等着她布菜呢。真郁闷,这尊大佛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她能像上次那样事先填填肚子也好啊。面对这满桌珍馐,她正饥肠辘辘,能看不能吃,对食欲旺盛的孕妇是种精神虐待好吧。
埋怨归埋怨,她手脚却利落地给父子俩布起菜来,比之上回一点儿不见长进,不管三七二十一,各式菜品都挟一些到他们面前的碟子里。
世子爷仍旧不挑剔地默默用起来。
另一边筷子已使得很好的轩哥儿显然没遗传到这美好品格,左扒拉右扒拉,不吃青菜,不吃蒜,不吃……,挟了块鸡柳肉看了半晌方放入口里,用餐的礼仪倒学得很好,斯文贵气。吃完了又在碟子里继续扒拉,不防突然被父亲严厉地看了一眼,方不敢再造次,乖乖挟了根青菜进嘴里,苦着小脸嚼了两下便匆匆咽下。
该!小样,于朦朦不道德的幸灾乐祸。男孩子还是需有个威严的父亲教导影响才成,女人的目光毕竟短浅了些,心也容易软,以为对孩子百分百的顺从,便是对他的爱护,其实完全不尽然,她暗忖。
用完膳,移到花厅。世子爷开始考校轩哥儿近日的功课,答上来了,他不见欣慰,答不上,亦不见气怒。
他这般模糊不清的态度,反倒更令轩哥儿心中打鼓,一时不安惶惶,答得上的更少了。
“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何解?”
“如果身体有、有损伤,令父母担忧,德行有亏……德行有亏,令父母羞愧;父母喜爱我,喜爱我……”起先还能磕磕绊绊答着,再之后的轩哥儿却卡了壳,支吾着再答不上来,汗透衣衫。
世子爷似乎话中有话啊……当初将轩哥儿与原主拆散,致使母子相见难相认更是无望,这一切你也是默认不反对的吧,现在反来教导轩哥儿什么“即使父母不爱,还能尽孝,更难能可贵”之类,这话怕是犯不着到原主跟前来说。于朦朦冷笑,到这地步,她要还看不出世子爷的目的,她便是蠢到家了。无非是他故意扮白脸,继而她插手维护以取得轩哥儿的好感。可她为什么要?她只是替原主感到悲哀,眼睁睁见着自己的骨肉被抱走,儿子长大后喊另一个女人“母亲”,却对怀胎十月冒着生命危险诞下他的生母避之不及……但这个时代的制度如此,多数沦落为妾室的女子无法幸免。原主只是其中之一,而她……必不会重蹈覆辙,于朦朦抚着肚子,心内坚定不移,谁也别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这女人怎么突然变得迟钝了?见于朦朦不接招,公孙裴无奈,只得教训儿子道:
“只读书而不解其意,意为读迂腐之书,你不仅要熟知其意,还须身体力行,才不枉读书本意。”
轩哥儿已然隐隐猜到,父亲真正想要向他表达的是什么。方才那题他知道答案,只是,他的母亲明明只有一个……这是他宁愿挨训,装作答不出的原因。
室内三人心思迥异流转,一时沉闷起来。
“妾亲自去斟两盏茶来,您请继续。”于朦朦打破沉闷,往茶水间行去,方听见身后轩哥儿恭敬的应诺声: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在茶水间磨蹭片刻,于朦朦端着托盘出来,两盏茶看着份量不重,但她没有经验,皆满续了热水,稍一晃动,茶水便托着茶盖左右摇荡,磕碰有声。她自然知晓这声音视为失礼,忙集中全部注意力稳住托盘,顾此失彼,却无暇看着脚下,迈出的左脚不意被八仙椅的一条腿儿一绊,整个人失控向前扑去,手中的托盘倾倒,茶盏并滚烫茶水眼见要全“招呼”到她身上,一时间,她只来得及双手护住腹部,紧闭双眼,以期能减缓些许疼痛。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黑暗中,她只感觉有个宽阔有力的臂弯抱着她飞快一转,紧接着便传来阵阵瓷器碎裂声。
“世子爷!”
“姨娘!”
“哥儿!”
静候在外的众丫环、乳娘、嬷嬷听着动静,忙鱼贯而入,见了眼前情景皆吓得惊呼不断,七手八脚围了上去。
“呀!世子爷,您的背被烫伤了!”巧鸽咋呼一声。
这还了得!众婢更是成一锅乱麻,有惊叫着要去禀国公夫人知道的,有跳着脚去寻伤药的,更有吓傻了愣在原地的。
“慌什么!”公孙裴一边察看怀中女人有无被热水殃及到,一边扬声呵止,“去寻府里的大夫来。”他下令看着最是冷静,在一旁帮他扶着于朦朦的红芙。
巧鸽忙上前欲接手,却被世子爷拦住。
公孙裴弯下腰勾住于朦朦的腿弯,轻松抱起,大步往就近窗边的矮榻行去,待巧鸽赶上来摆好绣枕,方小心将人放了上去。
“您没事儿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巧鸽见主子委实像受了惊吓,秀美脸儿苍白一片,口不能言,秋波潋滟的眸子写着余悸犹存。
“……没、没事,”于朦朦总算喘出憋在心里的那口浊气,摸着肚子暗自庆幸,好险,好险。
“你还记着你怀着身孕?到底有没有脑子!做不来偏去逞什么能。”公孙裴罕见的在面上带了火气,忆起方才的惊险,连背上因他走动牵扯而更加刺痛的烫伤也顾不上了。
“对不住……爷,都是妾不好。”复杂地望向他,于朦朦弱弱地道歉。一方面理亏,感激他的以身相救。另一方面却惊诧于他在紧要关头作出的选择,即使他只是为了孩子,也令她对这个便宜夫主第一次有了个重新认识。
公孙裴余怒未消,不理会她充满悔意的眼神,转而环视众婢一圈,警告道:“不得将此事外传。”
“是。”众婢无一敢违,方才那个喊着要去禀告国公夫人,原属正房,现跟着轩哥儿服侍的丫环菊黄亦是。
红芙一向办事牢靠,也没说原由,直接拖了两名大夫来。
“哎哟!哎哟,你这丫环是做什么呢?”
“哪来的不知事婢子?没把老头子的……”
俩大夫呵斥抱怨的声儿在见着世子爷后戛然而止,双双俯地请罪:“不知世子爷召唤,小人们失礼无状,万望恕罪。”
“起吧,先看看六姨娘。”
红芙特地“请”了两位大夫来是想着平均分配给两名“病患”吧,这人倒是无私,将俩大夫一股脑儿都推给了她,全然不顾他才是伤得更重那个。也是,冰山男嘛,指不定体温也较之常人要低,自然热水不侵。于朦朦缓过劲儿,又有力气腹诽,向来没心没肺惯了,须臾的感动内疚如过眼云烟,早丢在脑后。
两名大夫不敢怠慢,轮换着小心把了脉,小声商议片刻,向公孙裴回禀:“回世子爷,六姨娘只是受了些惊吓,腹中孩儿亦无大碍,连药方也用不着开,只须喝碗安神汤歇息一宿便可。”
“奴婢这就去熬汤,”红芙答应一声便退出去。
在一边跟着着急半天,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余嬷嬷忙在一边插言:“你们快给世子爷看看吧,后背全被热水浇透了,还不知伤成什么样呢?”
两名大夫又一次大惊失色,急凑上前去看诊。
“随爷到厢房吧,”这里围着这许多人,并不宜他宽衣解带,上药包扎。
余嬷嬷忙点了两个稳妥的丫环随她进去帮手。
屋子里安静下来,于朦朦这才得空想起早被人遗忘的轩哥儿。略撑起身子用目光找寻,那小人果然也被方才情形吓住了,此时正被乳娘搂在怀中安抚,却没哭,只显得傻呆呆的。
可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也望了过来,小眼神里有着隐晦的关切与担忧。
“别担心,你父亲伤得不重。”她可不敢自作多情以为那担心是为她,即使有一星半点捎带,亦只能证明这孩子心思尚算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