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华的这番用心,其他人自然是不晓得。李恒眼光微闪,却似乎心中有数,冲着他笑了笑,就道:“是上回的驴子幺?那是何老爷借我使的,如今可还回去了,没有驴子骑了呢。”
李恒的态度磊落大方,仿佛丝毫不介意别人说他拿人家的东西给自己添光彩。杜梅忍不住偷偷揣度,看来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酸腐,只知死要面子活受罪。像李恒,跟他同行的那几人看起来家世都较他要好,也没见他露出半点卑亢或是不自在。
“这样啊……”宋二柱失望的嘟囔着,回头伸手扯了扯杜梅的衣袖,冲着她小声道:“梅梅,你没有驴子骑了。”
杜梅没有理睬他,而是挤过他身旁,径直往李恒面前走了过去。她今天无论如何也得问一问,她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李恒他爹有什么关系。这事儿就连大姐杜兰都不清楚,杜梅隐隐约约的觉得,这背后一定瞒着点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料李恒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她,只朝着贺春华道:“听我爹说,你要进城去药铺里做学徒?”
李恒的父亲李奉田住在凤屏山上,搭了个窝棚替王员外家看守山林子,贺春华他爹上山去打猎,常常去李奉田的窝棚里歇脚,因此两人十分熟悉,两家人之间走得也近。
贺春华“嗯”了一声,并没有多做回答。
李恒笑着点了个头,转身向着身旁的几个少年招呼道:“我们走吧,我娘肯定把鱼都收拾好了,正好我爹酿了几坛子果酒。春华,你们也早点回去,晚了道上不好走。”
后面这句话是冲着贺春华说的,说罢,李恒就领着那几个少年朝前去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留意到杜梅,更没有跟她打招呼。
杜梅失望透了,一张脸从里到外露着沮丧,要说的话也全部哽在了喉咙里。她明明看见,李恒走的时候,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掠过,他是没有看见她,还是根本就已经不认识她了?
难道真像杜艳说的那样,像她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李恒哪会记得她是谁?
可是……明明是李恒先认得她,是他说的,他爹给她起的名字呢……
杜梅耷拉着小脸,背转身子,不顾宋二柱和贺春华在后头大呼小叫让她慢点,只埋头往前气冲冲的走得飞快。
回到家里,周氏和杜兰已经收拾好了明天待客用的东西,母女俩正对坐在堂屋的方桌旁,商量着杜兰的嫁衣上要绣的花样子。杜梅进了堂屋,有气无力的向娘亲和大姐打了个招呼,就拿了木盆转身出去洗漱。
周氏和杜兰面面相觑,似乎都在问,这丫头是怎么了?
“艳艳,”杜兰赶紧把杜艳叫了过去,紧张的问道:“梅梅是怎么啦?跟谁闹别扭了?”
“没有啊,”杜艳心虚的眨巴着双眼,晚上在河边她只顾着跟同村的几个小姐妹玩,把杜梅丢在了一边。回来的路上她也发现小妹有些古怪,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太对头,说话都爱理不理。
杜兰将信将疑的“哦”了一声,转头向着周氏道:“娘,小妹是不是不太舒服?”
“我去瞧瞧,”周氏立刻站了起来,小闺女是她的心头肉,一张小嘴不知道让人有多贴心。平常出门回来,肯定会缠着她叽叽喳喳的说半天话,今天这模样,着实是反常。
杜梅并不知道娘亲和大姐的担心,她满心里想的都是李恒为什么没有跟她打招呼,不都说李恒念书厉害吗?那记性应该很好才对,这才多久的功夫,怎么转过背就把她忘了……
想来想去,杜梅得出两个结论,要么是李恒眼神不好,要么是人家根本就没有把她这个黄毛丫头瞧在眼里,像她这样的小女娃满村都是,人家凭什么要记得她。
飞快洗漱完,杜梅回屋躺上炕,翻来覆去都觉得满肚子的不顺气。正好周氏推门进来,见她躺在被窝里,就轻轻问了一声:“梅梅,睡了吗?”
杜梅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连忙道:“娘,还没呢。”
“乖,怎么了?咋一脸怄气样,谁招惹你了?”周氏走到炕前,挨着她坐下,伸手抚着她的小脑袋。
“没有啊,”杜梅愣愣的摇了摇头,旋即反应过来,肯定是她的心事都挂在了脸上,让娘亲担忧了。她赶紧挤出一副笑脸,咪了眼睛撒娇道:“娘,我好困。”
“困就快睡吧,”周氏往她额头上摸了一把,确认没有异样,便舒了一口气,柔声哄道:“乖乖睡,明天娘给你做好吃的。”
“嗯,娘晚安。”杜梅打了个呵欠,假装困得不行,翻了个身背朝周氏,紧紧闭了双眼。
周氏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见她似乎睡熟了,才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杜梅这才睁开眼睛,气鼓鼓的悄悄捏了拳头,暗自下定决心,既然李恒不记得她,那她以后见了他也要当做不认识。她才不稀罕呢,又不是她亲哥,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第二日又是个大晴天,太阳还没升到半空中,褚世武的舅舅余万有就带着媒人和几个亲朋,挑箩抬担的到了杜家门口。
如今的男女定亲,有纳吉,纳征,请期之说。“纳吉”包括了提亲,说媒,讨八字,一般来说,只有男女双方的八字相合,得了吉兆之后,这门婚姻才可以成立;“纳彩”就是送彩礼,只有正式送过彩礼之后,婚事才能得到双方明确的认定;至于“请期”,指的是男方择定了娶亲的日子,用口头或书面的形式通知女方家,因为娶亲日期要征得女方家人的同意,所以叫请。
而在庄户人家之间,这些规俗则简化了许多。只要双方都明确有意,男方家就会往女方家送聘礼,顺便讨要女方的八字。八字拿过去之后,就请算命先生帮着掐算合适的婚期,到时男方再过来一趟,通知女方家人定下的吉日,并和女方父母商量好娶亲当日的事宜。
余万有先前已经来过了一趟杜家,并代表褚家父母提来了一份不薄的登门礼。小村庄里什么事都瞒不住,知道杜庆年的亲家今天要上门来讨八字送彩礼,杜家门口早就围上了好些等着看热闹的村民。见余万有等人过来,便一窝蜂的抢着围上前去观看,有那眼尖的村民,已经大声嚷嚷了出来:
“瞧那筐子里抬的,是不是新崭崭的布料?哟,还有两大坛子酒,瞧那两条肥墩墩的猪后腿,这家人娶媳妇是下了血本呢……”
杜庆年站在大门外,笑呵呵的把余万有等人往院子里迎。听到左右啧啧不断的夸赞声,他觉得面上格外有光,对这个未来的女婿也越发的感到满意。
周氏正在灶间里忙得热火朝天,眼角眉梢都是掩盖不住的欢喜。褚家的人到得这么早,说明人家对自己闺女是真心看重,她这当娘的心里自然是高兴。
冯氏一大早就来了杜家帮忙,她站在周氏身旁,腰间也系着围裙,正在收拾一块腊肉。听到外面的响动,她冲着门边努了努嘴,向周氏乐呵呵的说道:“这就来了,还真是赶得早呢,你快出去招呼你亲家,这儿用不着你忙乎。”
周氏守着灶头在炸下酒的花生米,听了这话摇了摇头:“你一个人顾不过来,没事,外头有兰兰她爹看着呢。”
“又不止咱两个人在这儿。”冯氏斜着眼珠子,不喜的瞥着跨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的朱氏,故意大着嗓门道:“我是没那个福气跟人当妯娌,不过呀,都说这一家人几妯娌最亲香,有个啥大事小事,都得靠自家人热心相帮着呢。兰兰她二婶,你说是这么个理不?”
冯氏的丈夫是单传,所以她没有妯娌。周氏连忙伸胳膊肘拐了拐她,轻声道:“说啥呢,你别理。”
朱氏嘴角上还粘着一块瓜子皮,听到这话就回过头,点着头附和道:“是呢,宋家嫂子,你瞧瞧咱们家,要不是齐着心,大嫂她们的日子咋能恁红火?”
冯氏悄悄呸了一声,扭过头一脸嫌恶道:“那是,要我说,这日子咋能不红火,灶间里都请上门神了呢,兰兰她娘,是不?”
其实朱氏今天本来没打算过来,昨天杜庆余回去让她来大房帮忙,她立刻就把杜庆余大骂了一通。在她看来,大房得了好处又不分她一星半点,凭什么要她去给周氏忙前忙后当陀螺使,是大房嫁闺女,又不是她们自家要娶媳妇。
杜庆余被骂得灰头土脸,连忙把自己的打算跟媳妇说了一通。他大哥现在当了王家的监工,往后荷包里的银子只会越来越多。他大哥那人心肠软,又碍不下情面,只要他们示点好,还怕以后大哥一家不帮扶着他们?
朱氏难得的把丈夫的话听了进去,细一想是这么个道理,因此今天一大早,她就带着小儿子杜远,屁颠颠的跑到了老屋来。周氏知道杜庆年之前已经拒绝了二弟妹过来帮忙,虽然十分意外,但仍然好生招呼她一块儿吃了早饭。结果,说是来帮周氏的忙,吃完饭进了灶间,朱氏却什么也不做,抓了一兜招呼客人用的瓜子,就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一双眼珠子贼精精的直往院子外头瞟,把瓜子皮嗑得门前门后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