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人不会专程去城里看灯,每年的中秋元宵,就到这河边来热闹一回。大家带来的灯笼都挑在岸边,或是挂在树上,等里头的灯油快燃尽了,就推进河里,让灯笼顺着河水一路飘下去,也算是专程过了节。
这会儿河边的歪脖树上就挂了好些灯笼,有皮子糊的,也有纸扎的,甚至有的只是用几根竹条拼了起来。里头都灌了灯油,燃着火苗,把个河岸边上照得一片明晃晃。
在河里抓鱼的都是一群半大孩子,个个脸上都无比兴奋,裤脚挽起老高,有的衣衫都湿透了,水嗒嗒粘在身上也不在乎。河边上则站着些妇女老人,三个五个围成一堆,或是嗑着瓜子,或是啃着自家园子里摘的黄瓜,一边唠叨些闲话家常,场面显得十分热闹。
杜梅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昂着小脑袋四处找寻着。看灯的都是同村人,几乎都相熟,便不时有这个唤她一声,那个逗她一句,杜梅应得口干舌燥,还不能不耐烦,只好挤出人群,往歪脖子树下的一块大石头走了去。
走到一半,宋二柱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把扯住杜梅的袖子,兴奋道:“梅梅,下河捉鱼不?”
“你忘了出门的时候周婶子怎么说的?”贺春华跟在他背后,闻言伸出手指往他头上敲了敲,一脸严肃的说道:“天凉着呢,不能叫梅梅下河沾水,你忘了?”
宋二柱揉着脑袋,冲杜梅扮了个鬼脸,转而向贺春华央求道:“那春华哥,咱们抓鱼去?”
贺春华有些踌躇,杜梅赶紧道:“春华哥,你们去吧。”
“那你呢?你一个人在这儿?”贺春华转头四处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他人在哪儿,就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我去树底下坐会儿,”杜梅指了指歪脖树下的那块大石头,表示自己不会乱跑。
“那好,”贺春华点了点头,又叮嘱道:“那你别乱走啊,待会儿我们抓了鱼就来找你。”
“好的,”杜梅一脸甜甜的冲他们挥了挥手,看着他们往河边去了,就转身跑到树底下的大石头边,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
这块石头和杜梅差不多高,站在上面,河那边的情景刚好尽收眼底。杜梅不放心的跺了跺脚,确定不会摔下去,才转着脖子,仔细看向河边的方向。
杜梅先看见了夹在了人群里的宋三妮,她正站在几个老太太面前,涏着一张脸讨要瓜子。杜梅移开眼神,却发现自家二姐坐在河沟边,举着手里的花灯,在和村里几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说着什么。宋大山则跟在她身后,傻乎乎咧着嘴一直乐。
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李恒的身影。杜梅悻悻的坐了下来,两腿悬在石头外面,失望的来回踢腾着。
河沟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异样的喧哗,只听有妇人尖着嗓子笑道:“哟,这娃子真是干啥都能耐,读书又那么行,李家嫂子,养这么个儿子有福气哟……”
杜梅连忙扭头往那边望了过去,只见河沟里捉鱼的人都挤做了一团,把一人围在了中间,那人身上穿着白衫白裤,裤子高高挽到大腿,手上正举着一柄竹叉,上面叉了一条大鱼。周围的灯笼把河里映照得一清二楚,那个人不是李恒,还是谁?
李恒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举着竹叉,正大声的向岸边的人群里说着什么。岸边上围着一堆妇人,其中有个三十岁左右,生得眉目和善的,就是李恒的母亲秦氏。见儿子捉了大鱼,秦氏也笑得满脸欢喜,连连招手让李恒上岸去。
杜梅赶紧从大石头上溜下来,撒开两腿冲着河岸边跑了过去。跑得几步,她又急急停住,皱起眉头,眨巴着眼睛犯起了难。她想找李恒是为了问他爹给她起名字的事,可现在那么多人,她怎么好走过去问。
那边李恒已经上了岸,把那条大鱼连着竹叉一齐递给他娘,然后拧了拧身上的水,放下裤脚,就朝着另一处亮着灯笼的地方走了过去。有几个少年郎手举着灯笼站在那儿,身上都穿着长长的直缀,腰间系着络子,不像庄户人家的打扮,应该是和李恒在一块儿进学的同窗。
这几个少年都是出自殷实之家,不曾见过村里孩子的这些把戏。看见李恒过来,都直呼大开眼界,夸赞溢美之词不吝的说个不停。李恒面上却无得意之色,只呵呵的笑称,不过是撞上了运气,又说他娘已经拎了鱼马上回家,待会儿看完灯笼之后,让大家一块儿去他家里吃这鲜美的河鱼。
“三郎既有此美意,那我等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光有鱼可不行,如此夜色,当饮上几杯才叫快事,你们说是不是……”
其中有位生得面如冠玉,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笑着开了口,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点头附和他的话。似乎这少年在他们当中颇有威望,都以他马首是瞻。
李恒在家排行第三,因而对方以三郎相称。而说话的这位少年,正是上水村办族学的何大地主的长子,官名何文铮,人称何大郎。
“那是那是,大郎言之有理,几位既然踏月而来,就不能败兴而归。今天且让我借这河里的鱼做个东,大家都上我家去,痛饮一番如何?”
李恒答应得十分爽快,脸上神采奕奕,少年的义气和心性显露无遗。他这个年纪,正是好结交的时候,今天几位同窗弃了城里的灯会不去,专程来清水湾同他凑趣,使他心里感到十分的痛快和得意。
少年们当即邀约着就要往李恒家走,而另一边,河里的鱼被这一番惊扰,都吓得四处逃窜躲藏了起来。抓不到鱼,河里的热闹就渐渐散了,贺春华和宋二柱没有收获,也两手空空的上了岸,转着脑袋寻找起了其他人的身影。
杜梅还在原地踌躇着,忽然看见李恒和几个面生的少年转身往这边走,她心头竟然有了一丝莫名的紧张,更加犹豫要不要上前去。
“梅梅,”宋大山和杜艳一前一后往这边跑了过来,杜艳跑到近前,劈头就问道:“你的灯笼呢?快去把灯笼放到河里,咱们该回家了。”
没有了河里的热闹,许多人都纷纷站起身来,三五成群的顺着田坎往村里走回去。有认识的人经过杜梅等人身旁,都不忘了顺带喊一句,让他们早点家去,莫要让父母担心。
杜梅有些不情愿就这么走了,正想着该怎么答话,贺春华和宋二柱也寻了过来。大伙儿聚拢了一瞧,唯独缺了宋三妮,就连忙分头唤起了她的名字。
“我在这儿,哥。”宋三妮跟几个聊得兴起的老太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手上拿了一根咬了半截的黄瓜,冲他们挥了挥手。
宋大山其实也不愿意这么早回去,他扭过头,眼睛亮亮的看着杜艳,开口提议道:“艳艳,你饿了不?要不我们也去抓鱼来烤着吃?还早着点,今天晚点回去没事。”
“河里没鱼了,早都被吓跑光了。”宋二柱垂头丧气的嘟哝着,他和贺春华费了半天的劲,却连个鱼尾巴都没见着。都怪李恒抢了先,要是他们早下河一步,那条大鱼肯定就是他们的了。
“那是你没能耐,”宋大山随手给了他一个爆栗,转而向着杜艳笑嘻嘻的讨好道:“艳艳你瞧我的,我肯定能逮着大鱼。”
杜梅没有心思听他们商量,注意力都在李恒那边。眼看李恒和那几个少年离她们越来越近,杜梅心里一动,忽然道:“咦,大山哥,我记得李恒不是说,再回村子来,还让你们骑驴子么?你们今天怎么没去骑驴子?”
“对哦,”宋二柱跟着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刻兴奋的攀扯着宋大山的胳膊,两眼放光道:“哥,李恒哥是不是忘了,他就在那边呢,咱们过去跟他说。”
杜梅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着宋大山,巴望着他去找李恒说话,她也好借机跟着过去。
“骑什么驴子?没见识,那驴子能有咱们家的大黄牛稳当?”宋大山却很不耐烦,他就是当时一阵新鲜劲儿,如今对他来说,驴子的吸引力,远不如在杜艳面前表现他自己来得重要。
杜梅她们站的地方是一条田埂,要回去土道上,得穿过田埂往上拐。说话间,李恒和何大郎几人已经来到了面前,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就算不熟彼此也有印象,李恒便向着他们招呼道:“大山,春华,你们也来放灯了?”
“李恒哥,”几个孩子老老实实喊了一句,宋二柱更是满脸兴奋,迈上去抢着就道:“李恒哥,上回你……”
贺春华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严厉的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讲话。贺春华年龄比宋大山还要小,但心细早熟,见李恒身旁跟着几个面生的少年,想来都是在何家族学里念书的学生。宋家兄弟俩上回骑驴子的事儿他早就听过,也知道那驴子是何家老爷借给李恒使用的,他怕宋二柱在李恒的同窗面前说错了话,引得李恒招人耻笑,这才将宋二柱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