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过去的时候,罗氏正坐在屋里的长椅上,哭得两只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听到有人进来,罗氏连忙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见是周氏,就抽噎着唤了一声:“大嫂。”
“咋了这是?好端端的……”周氏十分惊讶,走过去挨着罗氏坐下,扯过她的手握着拍了拍,关切的询问道。
“没什么,让大嫂瞧笑话了。”罗氏轻轻摇了摇头,吸着通红的鼻子,佯装轻松道:“大嫂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儿吗?”
周氏只当她是惦记在坝上做活的三兄弟,再加上大过节的,心里难免感伤委屈,就安慰道:“你莫要想多了,过段日子,三兄弟就回来了呢。你肚子里还有娃娃,你得替娃娃想着……”
“大嫂,”罗氏低声将她打断,忽然抬手捂住脸,抽泣着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哽哽咽咽的开了口。
“……我想着,咱们这后头,就二嫂家养了几只鸡,那花椒树底下还有鸡爪子印,我不过是想跟她说一说,弄个篱笆把鸡围起来……”罗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氏一下有些犯难,说实话,她也觉得罗氏有时心思太重了些,丁点子事,也值得哭一回。她想了想,就迟疑着劝道:“二弟媳妇那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就是嘴上不饶人。你们又墙挨着墙的住着,这时间长了,难免有个磕碰,她说啥,你就全当没听见,你不把自个儿的心放宽,娃娃跟着也受罪呢。”
“大嫂你是不晓得,她说的那话……我,我是学不出来。”罗氏羞愤得满脸通红,伸手抓住周氏,泪眼汪汪的说道:“这屋里,就大嫂你是实心待人,庆丰又不在家,我这日子真是,真是……”
“你看你,才说要把心放宽着点。”周氏跟着叹了口气,柔声嗔道:“三兄弟不也是想多挣几个钱?将来娃娃生出来,要钱花用的地方多着呢。你们自个儿夫妻过日子,管旁人是啥样?只要三兄弟诚心待你,你也该把自个儿好生顾起来,三兄弟在外头,也少操一份心。”
周氏耐着性儿劝了她好半天,才把她劝得止了眼泪。眼瞧着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氏连忙提起自己的来意,让她打水洗把脸,下去跟她们一块儿吃饭。
“我就不去了,谢谢你,大嫂。”罗氏却摇头,垂下眼拒绝道:“你们屋子里本来就人多,去了腾挪不开,再说……娘也不高兴呢。”
周氏见她这模样,怕也没什么心思吃饭,就没多强求。只是临走的时候,周氏又好意劝了她一句:“那你赶紧弄东西吃,三兄弟虽然不在,你可不能马虎了自个儿和孩子。”
“我晓得了,大嫂。”罗氏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愁苦着一张脸,勉强点了个头。
周氏回到家,想起刚才看见罗氏屋子里还是冷锅冷灶,心头有些不忍,就把灶上做好的饭菜分了一份出来,让大闺女杜兰送上去给她三婶。
村子里过中秋不像城里那般热闹,农家人又没有赏月的习惯,入夜吃罢饭,就收拾了饭桌各自去忙活。往年到了这天,杜庆年还会用皮子扎几个花灯,让几个孩子拿到河边去玩,今年因为杜梅刚刚病愈,这一活动也取消了。
明天褚家就要来人,杜兰和杜梅都被周氏叫到了灶间里去,帮着整理明天待客要用的东西。屋里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又还没有到睡觉的时候,杜梅歪在炕上,捧着一碟周氏炒出来的南瓜子,一边嗑着,一边透着窗棂缝瞧着天上的那轮明月,无聊得心头直发慌。
外头忽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门板嘎吱响了一声,一个毛茸茸杂草一般的脑袋钻了进来,却是宋二柱。
“二柱,”杜梅放下手里的碟子,拍拍手跐溜一声滑下炕,惊疑不定道:“你怎么来了?”
“嘘……”宋二柱伸出手指比了比,狡黠的眨巴着眼,压着嗓子道:“走,我们去河边放灯,我哥扎了好几个灯笼,可好看了。”
杜梅探头一瞧,宋大山果然站在门外,正扭着脑袋,左顾右盼的四处找寻着。
“我娘不许我出门呢。”杜梅无奈的撅了撅嘴,回身一屁股坐到炕上,悻悻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宋二柱往外看了一眼,闪身飞快进了屋,一脸兴奋的劝道:“我们偷偷去,不叫周婶子晓得。”
“这……不好吧。”杜梅摇了摇头,周氏也是为了她好,要知道她晚上偷偷跑到河边去,肯定会着急的。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能为了贪玩惹得娘亲不高兴。
“那你不去了?”宋二柱走上来扯了她一把,急吼吼的说道:“走嘛,春华哥和我家妮子也去,今天河边好多人放灯呢,我开始在村口看见李恒哥也去了……”
“李恒也要去放灯?”杜梅睁大了双眼,踌躇了一会儿,就道:“那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跟我娘说。”
杜梅使了小个心眼,没有去找周氏,而是直接去堂屋里找爹爹杜庆年。爹爹比娘亲心软,只要他答应了,也不怕娘亲不高兴。
果然,杜庆年经不起小女儿的缠磨,只得答应了下来,又去灶间里跟周氏说了一声,让杜兰和杜艳也跟着一块儿出去玩玩。
杜兰不肯去,坚持要留在家里帮母亲收拾干活。周氏起先还有些不大乐意,但想到丈夫都已经答应了,孩子们平时又难得有个热闹处,就无奈的松了口。不过她仍然对着杜梅和杜艳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俩千万不可以去河里踩了水。
宋大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一口应承道:“周婶子你放心,我一准儿把梅梅看好了。”
几个孩子邀约着出了门,贺春华和宋三妮捧了几个兔皮糊的花灯,正在宋家门口等着。等他们过来,就一人去竹林里砍了一根竹条,把灯绑在竹条上,挑着一路热热闹闹的往河边去。
杜艳人高腿脚长,惦记着河边的热闹,因而走得飞快。宋大山像快牛皮糖似的粘在她身旁,嘴里一刻不停的说这问那,又讨好的要帮她拿手上的灯笼。
其他人被他们甩开一截,贺春华和宋二柱手上各举了两个灯笼,一路议论着弹弓打鸟的趣事儿。宋三妮和杜梅空着手脚走在最后,宋三妮从她爹那儿新得了一个花头绳,正得意的向杜梅炫耀。
贺春华忽然扭过头来,开口道:“梅梅,我后天就跟我爹进城呢,你娘不是要给杜明哥捎棉被么?”
“嗯,”杜梅早都不耐烦应付宋三妮,连忙跑上去和他并排走着,一边道:“那我回去跟我娘说,明天把棉被拿到你家去。你也跟贺大叔说一声,麻烦你们了。”
周氏给杜明准备的棉被早都絮好了,如今天还不算凉,最近家里事情又多,就一直没急着往城里送。从这儿往益州城路程可不近,杜梅前两天还听她娘念叨,说是不晓得该托谁跑一趟,这下贺春华要进城去药铺里做学徒,算是赶了巧。
“麻烦啥?”贺春华不以为意的回了一句,表情一下有些闷闷不乐起来,低头咕哝道:“进了城,就不能常回来,也不能跟你们一块儿玩了。”
“你可以去找我哥玩啊,”杜梅偏过脑袋看着他,想了想,就笑着宽慰道:“听我哥说,城里可热闹了,不知道比咱们这儿要热闹多少,街上全都是人。说不定到时候叫你回来,你都不想回来了呢。”
“就是,”一旁的宋二柱忙不迭跟着点头,吞咽着口水道:“城里的东西可好吃了,去年杜大叔给了我两块糖糕,就是城里买的。”
“嗯,”贺春华笑得极为勉强,转头向着杜梅道:“那等我过年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糕。”
“好啊,”杜梅顺口答应了,并没有往心里去。
才走到村口的土道上,就看见小河边上明明暗暗的亮着一排花灯。嘈杂声笑闹声不断传过来,河里乌乌鸦鸦的站着一群人,乱哄哄的挤成一团,不时响起拍打水花发出的声音,应该是在趁着月色捉鱼。
宋大山和杜艳从道路旁边的土坎上跳到光秃秃的田里,举着花灯一前一后飞快往河边跑了去。宋二柱眼急了,把花灯放到路旁,也扒拉着土坎慢腾腾蹭了下去,然后仰起脖子向贺春华喊:“春华哥,把灯递给我。”
贺春华把连同他手上的两盏花灯一齐递给了宋二柱,又转身叮嘱杜梅和宋三妮在原地等着,他先跳下去,再用胳膊接她们下来。
杜梅有些畏惧,这土坎差不多有她两人高,再说,万一摔脏了衣裳,回去让娘亲看见了又要心疼。
贺春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转身麻利的跳了下去,站定回过头来,抬头冲着土坎上面招手笑道:“梅梅别怕,下来,我接着你。”
杜梅还是有些担忧,拿眼看着旁边的宋三妮,示意她先跳。
宋三妮却不像杜梅那么胆小,蹲下身顺着土坎就滑了下去。贺春华连忙把她接住,又递给她一盏花灯,让她和宋二柱先去河边玩。
杜梅还是有些不敢跳,听到贺春华在下面连连催促,她迟疑了一会儿,只好深吸了一口气,闭了双眼硬着头皮跳了下去。
贺春华果然稳稳的把她接在了怀里,抱她在地上站稳了,就打趣道:“怕啥?我又不会摔了你,胆子跟树上的鸟儿一样大。”
宋三妮和宋二柱才往前走了几步远,闻言立刻回过头来,跟着嬉笑道:“胆小鬼,梅梅胆小鬼……”
杜梅不服气的撅了撅嘴,抢过一盏花灯,一溜烟就往河边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