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我寻你有事儿呢。”杜庆年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把杜梅从肩膀上放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让她自个儿先回家去。
杜梅嘴上应着,却站在原地不肯挪步。爹爹找二叔干嘛?莫非是上回种桃子树的那事,奶奶背后跟爹爹又说了什么?杜梅有些不放心,爹爹虽然不是那种耳根子软的人,但架不住二叔一张嘴连求带哄。
杜庆余也有些意外,愣了一下,就立刻做出一副义气十足的模样,豪爽的抬了抬下巴:“啥事儿?哥你说。”
“明天褚家那边要来人,老三也不在家,你要有空,下来陪着喝两杯……”杜庆年犹犹豫豫的开了口,自打分了家,二弟媳妇就不大高兴二弟和几个侄子往老屋这边跑。可明天是给他的闺女做面子,要是自家亲兄弟都不到场,落在外人嘴里是要说闲话的。
杜庆余转着眼珠子,心里骨碌碌活动开了。自家大侄女许给了上水村的褚家大郎,这事儿他早都晓得了。先前褚家送来的那几样厚重东西,满村子的人谁不眼红?都说这未来的侄女婿能干又端正,家里头也十分殷实,大侄女交了好运道,他身为亲叔叔,将来说不定还能粘连点啥好处。杜庆余心思一定,立刻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主动提出,明天中午先让自家媳妇朱氏下来帮着整治饭菜。
杜庆年心头一阵发热,毕竟是自家兄弟,到哪一天也比外道旁人亲。他马上拉起杜庆余的胳膊,硬要他到屋子里去一块儿吃饭,还要打发人去把弟媳妇和几个侄子也叫下来,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个节。
杜庆余却不肯,连忙把那两条死鱼塞到他大哥手里,打着哈哈道:“我屋里都收拾好了呢,咱这分开头一次过节,大哥你们自个儿热闹,我就不进去了。”
听他这么说,杜庆年也不再坚持,想了想,就从怀里摸出一包花生糖,让杜庆余带回去给几个侄儿吃。
那是之前从王家出来的时候,王大郎让杜庆年拿回来给几个娃娃吃的零嘴。杜梅不乐意的撅起嘴巴,她爹当时还红着脸推拒了半天,觉得受了人家老大的人情,结果到最后,这糖也没落到自家人嘴里。
杜梅不是心疼那几块糖,她只是觉得她爹老好人,总让二叔一家从他们手上占便宜。虽然人家都说吃亏是福,但杜梅自认本来就是小气量,再说她一个小娃娃,要那么大的气量干嘛?
而且杜梅晓得,二叔不愿上她们家过节,可不是怕麻烦了她们。就她二叔那副德行,一听有便宜吃喝,还不跑得比谁都快。二叔不肯去,是怕二婶跟他吵闹。二婶嫌她们家一屋子女娃劳动力少,怕来往多了将来招拖累,还心疼每年该给汪氏的那六十斤奉养粮食,一直拖到现在,怕她们家问她讨要呢。
杜梅猜得没错,朱氏这段日子格外的气不顺,本来她闹腾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如了她的愿,成功甩开大房这一屋子光吃不劳动的闲人,还有汪氏那个烂包袱,单门独院分出去另过。结果也不晓得她是趟了什么霉运,这才分开没多久,大房那边的好事就一件接着一件,原来瞧着那么一个烂摊子,如今却要成了三房里头光景最好的一屋人。
倒是她自个儿的屋里,男人成天不做活,就会东家屋子西家院的乱窜,几个儿子里头除了老大还能帮着她拉拨,其余的也统统不省心。小的都七岁了自个儿拉撒还不利索,老二又随了他爹,跟着村里的几个半大娃子,一天到晚跑得见不着个人影。
一想起这些,朱氏就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从前合在一块儿过的时候,地里的活计有孩子他大伯和三叔挑着,屋里灶上也是妯娌分着做。偏生她那会儿还觉得不快活,如今可晓得了,这不快活的都落在后头。
不过朱氏也不是糊涂人,家不分也都分了,她总不能还闹腾着要合回去。她只是气愤丈夫杜庆余没出息,早晓得当初也让他上山给王家砍树去,孩子他大伯能挣个监工,凭啥她男人就不行?听说王家每月给大伯开两吊银的工钱呢,光是想一想,她就眼热得慌。
更让朱氏感到忿忿不平的是,大房如今是发达了,可人也变得抠酸了起来。她听常往大房那边跑的小儿子叨咕过几句,说是奶奶让大伯帮着爹爹种果树,但是大伯和大伯娘不肯答应。
小儿子讲话虽然不清楚,可朱氏也差不多听了个明白,当下更窝了一肚子火。等夜里杜庆余回到家,她立刻揪着他的衣领,使劲儿撒了一顿泼,并表示,凭啥都是老祖宗一个姓,大房吃肉她们却连汤都捞不着?这种果树的钱,无论如何也得要来。
其实杜庆余要种果树,不过是夫妻俩不想给那六十斤奉养老人的粮食,才胡乱寻出来的借口。夫妻俩晓得,汪氏心疼孙子,听说他们要整治正事,说不定还会贴补他们些私房钱。也是赶巧,杜庆年在这当口被提拔了监工,汪氏心里一活动,就把二儿子顺嘴的瞎话当成件正经事提了出来,还连带着她自己跟大儿子好生怄了一回气。
朱氏这会儿正捧着个簸箕,两腿叉开站在院坎上,一边将簸箕里的粗糠往地上扬撒,一边骂骂咧咧的数落个不停。几只毛色黯淡的瘦鸡正围在院坎下面,低头啄两口地上的粗糠,又昂起脖子甩甩背上的羽毛,迈着细草茎一样的爪子扭头慢悠悠的走开。
“二嫂,”右边厢的房门嘎吱响了一声,罗氏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小心翼翼的抬腿迈了出来,在院坎上站定了,向着她小声小气的说道:“二嫂,咱们屋后的那棵花椒树,象是让鸡给刨腾坏了呢。”
“啥?”朱氏圆眼一瞪,也不往外抛洒粗糠了,伸手叉了腰,象是要吃人似的刺道:“你哪只眼睛看着是鸡给刨腾坏了?那花椒树自个儿要倒,还能怨到鸡身上去?我看是成天关在屋里想男人,把个花椒都臊坏了……”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罗氏先是愣了愣,眼眶紧跟着就红了。她是牛栏江边上渔家的女儿,打小爹妈就疼着,要不是先前订的那户人家儿子暴病去了,又被拖大了岁数,怎么会嫁来这么个穷得打死人的村子,和朱氏这样满嘴腌臜的妇人当了妯娌。偏偏她从来就是个温驯性子,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因此虽然挨了骂,却只是委屈,压根不知该如何反驳。
朱氏正积了满肚皮的不如意,巴不得有个地方骂几句。她又一向看不惯这个三弟媳妇,觉得罗氏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就仗着一身细皮嫩肉,哄得三弟差点把她当了天仙,别说是下地了,就连屋里的活计都不肯让她沾。
当然,能让朱氏看得顺眼的人没几个,只不过她自家不这么认为罢了。朱氏抖了抖手上的簸箕,伸直胳膊将里头的粗糠使劲儿往外一扬。粗糠里头杂着许多灰尘,抖抖洒洒的飘到了另外一边院坎上,把罗氏呛得立马捂住肚子,哐哐哐的咳嗽了起来。
朱氏拍了拍手,提着簸箕洋洋得意的转身回了屋,走到门口,还不忘了回过头来,阴阳怪气的骂咧了几句。
罗氏气得险些闭过气去,连忙伸手抓住门框,身子抖抖索索了半天,伸手捂住嘴,哽咽着悄悄哭出了声。
却说杜庆年和杜梅回到家,周氏正在灶间里给栏里的大肥猪煮猪食。看见丈夫提着两条鱼进来,周氏不由得紧张道:“哪儿来的鱼,你带梅梅上河沟边去了?”
杜庆年听出妻子的话里带着责备,肯定是担心小女儿病才好,又去河边沾水受了凉。他悻悻的把鱼搁到灶头上,赌气一般的说道:“瞧你说的,我又不傻气,刚才在门口碰上二弟,他给咱们拎来的。”
“那你咋不叫他进来?到了门口都不进家来,人家不晓得的还当我这大嫂刻薄。”周氏打量了两眼灶头上的那两条死鱼,心里暗道,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弄来的死鱼,喂狗都不吃,却还拿来送人情。
不过这样的话周氏不会当着丈夫的面儿说,丈夫对亲情看得重,她也不想惹得他不快。只是周氏有几分担忧,二兄弟那人不实诚,突然间想着给她们送东西,怕是又有了什么打算。
杜庆年隐约猜到了妻子的想法,就把邀请杜庆余明天来陪席的事儿跟她说了,末了又补充道:“老二还说,让他媳妇明儿过来帮你整治饭菜呢。”
“你答应啦?”周氏又是惊讶又是为难。
“没呢,他们自个儿屋里也一堆事,咋好麻烦?”杜庆年摇了个头,老老实实的回答:“我跟老二说了,明天就是随便招呼,又不是正经操办,没多少事呢。”
“哦”周氏松了口气,想想又笑道:“大山他娘不是前两天就答应了咱明天来帮忙?这话你可别往外说,说出去叫人家咋想。”
杜庆年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皮,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没有反驳媳妇。不好麻烦自家人,反倒去麻烦外人,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周氏转而想起另一件事,就和丈夫商量,干脆把罗氏叫过来一块儿过节。三兄弟杜庆丰在坝上做工,罗氏屋里就她一个人,怪冷清的。
杜庆年想都没想,随口就道:“你做主就行,我让梅梅去叫她三婶?”
“还是我去吧,你看着火,别把猪食熬糊了。”周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解下围裙就往灶间外头走。罗氏面皮薄,恐怕闺女叫不好意思来,她亲自去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