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明日
艾，檐下跌落几只小鸟，它们啁啾的低鸣，将我的安静一缕一缕，撕扯成碎片。
我只得来到窗前，看城市的喧哗，看天空残存如墨的阴云，看如烟似黛的远山。
这样的时刻，我竟然以为自己仍然站立在那个遥远的季节里。
那时，风都带着一股泥土味，当它们拂过田野，麦苗禁不住露出了叶底的浅色，如水波在墨绿的背景中漾开来，像一只大手在缓缓梳理着大地的头发。
那时，雨来去都很急，经常是檐口上水滴未断，明媚的阳光已然露出了薄的云层。
我沉浸在一种无法退却的慵懒和倦怠中，越发变得沉默。
伸手掂掂剩下的日子，觉得生命还足够挥霍。
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原地站着，不怕浪费时间。
直到站成磐石上那株望乡的垂柳，任岁岁飘絮去寻找可供萌发的原野。
直到黑发站成冰雪，掩盖住所有的杂芜。
艾，在今天，我放下手中所有的活，只为翻检我曾停留过的地方。
麦子收割了一拨又一拨，现在是菜花黄遍的日子。
鸟们在远处有一声无一声地鸣叫，蛱蝶的翅翼很轻很轻。
露珠一滴一滴，粘满初春的朝阳。
我四处踟蹰，要爬上哪一座山冈，才能看到我远处的曾经呢？
2011-2-13 11：32
今夜无雨
山中天气变幻无常，傍晚还在下着雨，到了子夜，云层全散开了去，露出星光闪烁的天空，残留着的几片云朵，全褪尽灰黑颜色，变得轻盈洁白。树木上的水滴还在零星坠落，草丛和枯叶中仍滴答有声，但月亮已经悄然升上了山头，皎洁明亮。那条通向山外的公路，在月色下变得灰白，在周遭暗色的山体、林木背景中，像一条波光涌动的河流。
回头看看我们的屋子，就像一个压扁了的火柴盒子，暗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经向阳花丛枝丫的遮挡，变成了夜色中零碎的光点，吸引蚊虫狂乱飞舞。想起白日风雨不绝，枯坐屋子中的冥想，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一个人间现实存在着的小屋，绝无可能被绿所囚。
结束了，雨季。
我在雨声中滋生的迷乱，也将随消隐的雨声逐渐远去。
只是，站在这样空旷宁静的天空下，我的心也终将变得空旷而不存一物。我贪恋而固执地保留着的，就如同回首中小屋的窗，如果你执意走近，你只得再次面对孤独的自己。因而，我就只得不停地向前走。
我穿过村子，来到了村边的水田旁，那儿蛙声响成一片，这让我特别地想念起故乡的田野来。在这个季节，那些水田秧苗绿如碧毯，一直铺到远处青色的石灰岩山脚，白鹭三三两两地飞过田野上空，搜寻着秧苗下的泥鳅、青蛙或者蝌蚪。我赤脚走过那些田埂，看着它们走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在这迷蒙的月色下，这些蛙声如同一支老歌的旋律，只需响起，那些歌词片段就会生动而具体地从头脑深处弹跳出来。
我不想停下，就又向前走。
灯光影影绰绰地密集起来，那是另一个村庄。
狗的狂吠让临路的人家开门查看，我只得出声，说是出来办事，我在这个山谷中待了已经快三年，村子里的人大都认识我。主人热情邀请进屋，推脱不掉，只得跟着，在黑暗中待的时间太久，站在明晃晃的灯下我感到头晕，忙找凳子坐下。主人是苗族，从陶罐中倒出一碗苞谷烧，权当茶水，照例不能推辞，否则就当你嫌人家穷。谈谈庄稼的长势，也说说我们占地的补偿，几口下去，自喉到肠全热了起来，慌忙起身告辞。
出得村来，看看已经走得足够远，就折回。
在月色下沿灰白的公路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那些看门狗已经熟知这晚归的路人被村子里的人接待过，叫声也就变得应付差事般哼哼。回到驻地，坐在桌前，泡上杯茶，并不想睡，就打开笔记本敲下这些文字。我想，你定然已经睡去。只是如果哪一天你能看到它们，想象雨后的夜晚独自散步的我，那个坐在灯下写文字的我，不应是一脸的落寞，而是满怀的轻松，因为雨季行将结束，秋天就要到来。
2012-7-30 00：45
那一缕最初的晨光
那一缕晨光，穿过山的脊梁，投射到我们的田野上，大地还在沉睡，菜花一片金黄，潮润的空气和着晨雾的清新，一切就如同生命最初的模样。我多想赤脚再走过这片土地，让那些露滴又一次挂满我的裤腿，让那些荆棘又一次划破我的衣裳。
野蔷薇的花香牵引着我的目光，我为你编织的花环，还寂寞地挂在你的门扉上。那个夏季狂暴的雨，让它的花瓣凋零了一地，并沾上厚厚的泥浆。我四处找寻着你的身影，发现你已悠然远去。循着你的足印，是一地的水迹，它们还不断地从幽微深处滴落，淋湿了我的梦境和脸庞。
那道挂在天际的彩虹，在每一个雨季，仍一如既往地连接着现在和过去，一切新鲜如昔。
而那时你长发飘飞呵，身子单薄，却轻盈灵巧。我跟随着你，在阳雀时急时缓的叫声里，悄然穿过那片森林，一起寻找它们筑在密林深处的巢。你脚上的红布鞋，踩着冬天留下的落叶，那碎裂的沙沙声，多少年来，伴随着时日耐心得如同虫子，啮咬着我日渐疲惫的神经。
我一直没走出你的视线，对不对，你那连绵不绝的呼唤，仍时时在群山中隐隐回响。
而我已迷失了来时的方向，变成了人流中的一朵浪花，漂浮着，回旋着，在那些迷宫般的街道上……
2007-3-12 22：14
泼水节断想
四月中旬，北回归线南侧这个山间大大小小的坝子，尽是一片葱绿。橡胶林绿茵茵的，站满了高高低低的山冈，双季稻开始抽穗，香蕉拖下长长的果实，甘蔗和菠萝开始流着蜜汁。那些竹林深处的村庄，沿河而筑的城镇，清浅干涸的河流，在灼热的阳光下那么急切地盼望一场雨。
人们不能左右天气，却能够左右自己的心情，当你在这几天穿越那些村寨，一不留神被一盆从天而降的水浇个透心凉，请别发火，请尽情用快乐的尖叫和开怀的大笑回报给你祝福的人。泼水节到了，泼水节到了！请穿上你漂亮的衣裳，是那些有着木棉花和凤凰树大红大绿的色彩，简单菲薄的傣式服装。请忘记你的性别和年纪，忘记你是主人或者是客人，忘记你的贫贱富贵，只简单地往你的桶和盆里不断汲满清水，然后泼向从你身边走过的任何一个人。
别站在高处，别只当看客，请挤入人群放任自己的欢乐。
听任那葫芦丝婉婉约约缠缠绵绵柔柔曼曼地在村寨间回响，它们本是竹子做成，和喜欢吹奏它们的那个民族一样，经太多水的柔软月的清辉浸润，常常会以化骨融铁的神奇摧毁你的坚韧，让你宁静让你淡泊让你怀想；佛祖在我们降生前早就居住于村寨寺庙，这儿的小孩在读书之前就在他面前穿破了袈裟，亲近得像是一家人，生死轮回变得坦然无惧。
别哭泣爱情！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它们，就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种植物，随便砍上一截芊插在地，沾上水照着阳光便可繁衍生根。
也让这神奇的水泼上你的头发你的脸庞你的身体吧！
用它们洗却太多太长的操劳奔波，凝固住这转瞬即逝的韶华欢乐。
别吟唱你哀伤的诗句，别在意我们离开后，有谁会去守望我们的曾经，别管它桥头的大榕树，溪边的凤尾竹，还有那道漫漫的山路，我们接受水的祝福就走，别管它们！
2008-4-19 19：46
雀噪空楼
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环视这个他曾经满怀憧憬，满怀憎恨，装满了半生复杂情愫的叫办公室的屋子，他确切地相信，这一次的离开是真正地发生了。虽然在过往的许多年，他不止一刻地想象过，自己是如何潇洒地摔门而出，两袖清风不带走这儿的一片纸。但当那一道门最终被轻轻带上，沉闷的撞击就如同发自内心的叹息。
每逢这样的时刻，他就特别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脆弱，都这样年纪的人了，说话的嗓音是不能因为带有感伤的情绪而变得沙哑低沉的，眼圈更不能暴露内心的些许忧伤。说实话，过多的水分总是能透过他自己设置的一道道堤坝渗了出来，虽不至于汇成涓涓细流，但湿润的感觉却让人倍感崩溃窒息。没办法，就只好静静地站在走廊里，等待情绪归于平静。几只麻雀在迷蒙的镜片前掠过不远处的窗子，叫声的落寞让他似乎再次看到那年的他提着行李到这个叫地质队的单位报到的早晨。十余载光阴薄如一张纸，到来就在离去的另一面，而人生最初那些有意无意刻画的忐忑期许透过纸背，就叠印在今天一目了然的答案上了。
昆漂，这字眼着实让他无法兴奋。
只是一个人的力量在集团利益的面前过于薄弱和微不足道，理性或不理性的抗争注定都是浮云。谁让他所在的公司是这个局最可信赖的钱袋，所以，最优良的资产自然包括这个团队的四十几号人，都将统统以“整合”的名义被装到一个新的竹篮里，这个竹篮放在哪里都不合适，理所当然的选择就只能是省城昆明。
于是，历史在这一时刻又以高于最初的重复在他的人生里再一次上演。
只是，多少任守护过他们的队长已经退休或调走，新任的队长是他们最初到来时的团委书记，在过去的许多个“五四”，他曾不止一次凑足他们一分一厘上缴的不算充裕的团费，组织他们游遍了这个小城附近的景区，直到他们不再年轻，不再适合赖在团里。
今天，他履行了当年那些接他们到来的队长义务，在那道他们多少年来进进出出的大门前，铺上一条长长的鞭炮，一直铺到了院子里，就在车子挂上挡位开始轰鸣那一刻，异常夸张地炸响开来，纷飞的纸屑就如同过往的日子，一下就在每个人的眼前迸发开来。
别了，小城。
别了，过往。
别了，那些曾经在记忆里长满绿苔的红砖，瓦檐上春绿秋枯的狗尾草，雨季无休止的风声雨声；别了，那道被山乌龟锁闭了的窗棂，以及斜铺进屋子里的阳光或者月光。
能带走的他都带走了。
何况命运待他已然不菲，它已经慷慨地赐予了他一个温暖的家，屋子里是他熟睡了的妻子和孩子，他就得如同蜗牛般背负着他们，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2011-3-10 20：29
随风去远方
随风去远方，离开迟暮的父母，土地、村庄，以及我难言的惆怅。
我难言的惆怅，在创世之初醒来，就一直仰卧在故乡高高的山冈上。
它附着于泥土，应和自然的节律，一季接着一季的生长。
举世喧嚣的秘密，在庄稼的籽实间恣肆传递。
在雨季中失眠成森林，在朝夕的静默中折叠成繁复的皱纹，慢慢写满了我的身躯。
朝圣者用长跪去擦拭尘世与圣殿间的阶梯，而我，却一直在丈量路途与路途的距离。
那样的距离需要从不停歇的穿越。
穿越颓倾的城垣，在苔痕斑驳的砖石间清理出曾有过的街道。
穿越落寞的荒野，在山色与山色间寻找依然存世的繁华。
我是个疲惫的旅人，却始终沉睡在故乡的原野上。
在那儿，旷野低垂的帷幕掩盖着我所有过的梦，
无法触及的注视渐渐沉溺于水底。
死亡的手指始终在耐心等待，不急于去抚平每一个沉溺者嘴角的微笑。
那微笑，有着难以言说的惆怅。
随风去远方，趁着众人未醒，晓雾茫茫……
2012-7-17 07：53
停在初冬
这个初冬的早晨，我蜷缩在平安寨的小屋里，听笔记本里重复播放的《神秘园》，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落寞。有鸟的叫声从屋外冬瓜林中传来，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它们的身影偶尔从那些被夏季风雨撕扯得扭曲了的枝丫间飞了出来。
不大的鸟，不多的鸟，有它们伴着，却也让这个山头不那么冷清。
天冷了，它们原本可以迁徙到藤条江峡谷的矮山，那儿依然温暖如春，但它们却留在这儿，像我一般地，朝夕守在这个高高的山头。原来天地尽管广阔，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牵绊着我们，让我们停下来，偏安一隅的。不管这些理由是否经得住推敲站得住脚，事实上我们的确停了下来，并自觉不自觉地交出我们其实真正拥有的自由。
《神秘园》的音乐总让我置身于丝丝缕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这种情绪使我变得异常沉默和安静。我敏锐的感官近乎贪婪地追随着树叶们的零落，草的枯黄，常常忽略了白天和黑夜，现在和过往。零碎的影像，交错的时间和空间，像随风飘落的一片鸟的毛羽，分量极轻，却能在幽暗和混沌中发出轰然巨响。
日复一日，我沉陷于没有起点和终点的忙碌中，甚至来不及仔细看看屋前那条长着艾蒿的小径，那是我平素喜欢散步的地方。只是到了这个初冬，就决然不想再那么忙碌，果真就让自己停了下来。我决意追随那些冬瓜林中的小鸟，以一种漫不经心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的生活方式，徜徉在平安寨的山头上。
每天清晨，我看到初升的太阳穿过东边高大的山脊，越过山谷，给西边的山尖涂上一抹耀眼的金黄，其余的部分，仍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峡谷中虽然还有雾，但它们只是如残雪般，静静地覆盖在沟谷深处，如果走到小屋前的陡崖边，还能听到云雾深处河流的哗哗水声。而中午，我站在山顶，感到空气变得无比的通透，一眼就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山岚，还有那些零星分布的村庄人家。到了傍晚，我注意到太阳虽然已经落山，但橘黄色的晚霞却迟迟不肯散去，异常醒目地横亘在瓦蓝的天穹和黝黑的山影间。只是夜晚显得要比平素要长，月洒清辉，山空落松子，村鸡和狗，总在梦里梦外间。
每次，当我站在暖和的冬阳里，舒展着被忙碌麻木和僵硬了的身心，感觉自己仍然健康地活着。如果不是我仍然喜欢听听《神秘园》，内心深处仍被它流淌的音符莫名地纠缠拨动，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就停留在群山的深处，一个叫平安寨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