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上的阳光
关上办公室的门,已经临近傍晚,窗外,秋日的太阳低低地落到城市高楼后面的远山,暖黄的光线低低地斜掠下来,在通过长长的楼梯中央时,跟着台阶的起伏打着明晃晃的褶,楼梯的两端,三级以下,六级以上,均沉浸在黑暗里。
窄窄的光带,像舞台上遗留下的聚光灯,穿越寂静无声的楼道,似乎只在等待我走过。
我注视着它,一边缓缓走下楼梯,当伸出的左脚踏踩到第五级台阶,正想迈出右脚时,脚背上感受到了它些微温度的触碰。我索性就将身子停在暗处,伸手穿过面前的光带,暖暖的阳光轻轻抚摸着我的手臂,在台阶上投下浓黑的影子。短短两个台阶的宽度,窄得也就只容得下我的身子,却是一个怎样的分野:
台阶的这端,是幽深的办公室楼道,那并排着的某一间,有我的书桌、电脑,杂乱堆积的书籍,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而台阶那端,穿过那熟悉的院子,转弯,出大门,就是这个城市喧哗的街道,街道上的某一幢楼房,就是我的家,那儿有我的妻子和孩子,差不多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
我那么奋力地在这端忙碌,就只为能在那端休憩。
或许,就不是休憩,只是在维持那油盐柴米的日子。
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每个学年,我都在为他的学习成绩高兴或犯愁。我一再告诫他,只有从小努力,考一个像样的大学和专业,才不至于像我这般辛苦。果真如此吗?这幢大楼每年都有许多大学毕业后鲜活的新面孔加入,他们或她们,能选择的可能就只有是这幢大楼或是另外的地方。他们或她们即将或正在开始的,也不过就是我的过去和我孩子的未来!
工作与生活,除去它赋予的所谓社会意义,说到底,也就是个体维持肉体存活的方式而已。只是,人是社会动物,个体不可能单独存在,因而,就连生活,可能也大部分是别人的吧!
那道暖暖的阳光之门,甚至没等我跨越,就慢慢消失,抬头看看楼道上方的玻璃窗,夕阳已经渐渐变成血色的圆盘,没了耀眼的光线,楼道里更黑了,只得快步下楼。在路过单位那老旧的大院门口时,看到前些日子贴在墙上的那张某某高工去世的讣告仍在,只是不知被谁撕破,在秋风里瑟瑟作响。
那长者,从十多年前我背着我的行李,怯怯地走进这单位大院算起,就是我师长和同事了,而他的孩子,在多年后,竟然也变成了我的同事。所以,在山上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就曾赶回来,陪同他的孩子在那肉体的最后归属之所守了一夜。
那夜,有朗朗的月挂在初秋瓦蓝的天上。
上半夜,除了他的孩子因疲惫靠着椅子打盹,人们开始打麻将,欢笑声一阵压过一阵。下半夜,门口忽然响起爆竹声,又拉进一个因车祸去世的年轻人,他那素衣的妻子哭得撕心扯肺,人们没了打麻将的兴致,就蹲在院落里低声聊天或干脆钻到车里睡觉。
到了悼念仪式时候,已经困得不行。照例是致辞,哀乐,绕行,鞠躬,握手,缓步走出灵堂,解除上衣扣上的小白花,丢下身后那些家属的哀哭,感觉已然轻松,就匆匆赶回补瞌睡。的确,那样的过程就只是活着的人为活着的人尽的一个义务,观众,却只是那已经站在造物主身边的逝者,如果有的话。
在走出殡仪馆大门时,下意识地回头看,那高高的烟囱之上,正冒出淡淡的白烟,那是一个我曾经熟悉的人的可燃部分,我知道那不可燃的部分将被装进一个小盒子,然后回归泥土,供后人在可以记得的时间里去瞻仰缅怀。
呵,我何时变得如此的漠然和冷血!
坐上回家的车,城市的街道依然是不变的灯火辉煌,人流车流熙熙攘攘,众生之河流淌不息,永远没有尽头,只是涓滴之水,定然是你,是我,对吧!
只是,一个莫名幼稚的问题竟然在颠簸中涌上心头:
世上可以存在一个被阳光永远照耀着的台阶吗?
如果有,能否容许我就站在那儿,没有来和去,就只静静地发呆?
2009-9-20 09:41
田野里的那片沼泽地
夜里继续下雨。
睡梦中回到老家,看到田野中那片消失多年的沼泽地又开满了苇花,秧鸡和野鸭飞进飞出,我光着身子去追逐它们,刚一迈步就陷了下去,冰冷的泥沼翻腾着气泡很快就了吞噬我,我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这时,绝望的我看到了父亲,他丢下他的犁耙,飞快地跳过田埂向我跑来,我拼命拽住他的手,他却挥动着他的牛鞭气急败坏地抽打着我。我不出声不哭泣,我知道,那只是一场梦。
醒来,看看表已近零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拨打老家的电话。很久,传来小弟睡意浓浓的声音:“谁……哥呵,这么晚了,有事?”
我说没事,只是想问问家里有没有事。小弟笑了,说还不是老样子。我说父亲呢,他说父亲最近老和家人怄气。我问因为什么事,他说他也说不清,可能是老头子想自己搬出去住,寻个清静。我说他身体不好经常咳嗽,母亲又不喜欢和他单独居住,犯病了谁来照应?弟弟默不出声,可能是在犹豫些什么,末了忽然有些激动地说:
“哥,他想自己住就由他去吧,一家人受不了他的折腾,母亲那么老了,他想骂就骂,有时还出手,话也特别难听。他骂人我们倒也能忍受,主要是他生起气来,躺在床上三天两天拒绝吃饭作践自己……”
这可恶又让人生疼的倔老头子!
我心里已经结茧的生硬被一股莫名的情感剥离出来,那个倔强而内向的男孩穿越岁月的烟尘凝望着我,透过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和悲哀,我似乎看到在那些灰色的白天或黑夜,他拉着弟妹的手,仍在漠然地观望眼前不停上演的家庭悲剧。只是那股无助、恐惧、羞愧,甚至掺杂有些许的残忍狠毒混合而成的毒素,在今天早已变成了无尽的悲悯,为父亲,也为母亲。
自小,从老奶奶近乎忏悔般顽固的叙说里,我懵懂的心里就建立了家族不幸历史的大致轮廓:一个繁华的小镇,在地方武装供职,站错了位置没能顺应历史潮流的爷爷,被另一个阶级彻底清算,留下奶奶和她的四个孩子——我定亲待嫁的姑妈、仍在上小学的伯父、父亲、叔父。被政治锐化了的仇恨借助人性与生俱来的丑恶让那个小镇变成了他们命运中的一潭泥沼,那个新寡的小妇人不得已将自己尚存的姿色连同灵魂作为筹码,嫁到我们的山村,这个群山深处还能容纳那群卑微人物的地方。年轻的姑妈害怕她的母亲和弟弟们无法生存,退掉她可能的幸福婚姻,也跟着嫁到我们的村子里,只为她男人的家族是三代贫农,且心地仁厚可以给予她们想要的庇护。
只是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如何在我们的山村里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的。根据他偶有的只言片语,我想除了新组合的家庭没能在他心里升起一轮温暖和希望的太阳外,他的童年也应该和我一样,同样和那片天地所有自由的生物一起,幸运地生活在我们那片还算宽广的田野以及田野边上茫茫的群山老林里。
所幸的是,那个村庄和那片森林并没将父亲的情智禁锢在混沌和蒙昧中,他的音乐天赋就算在今天也总是让我感到惊异。许多六七十年代的老电影主题曲,他竟然能够信手拈来在竹笛和二胡上别有韵味地演奏,当然不是原腔原调,总掺和有他自己对乐曲的别样理解和情感。
除了演奏,他还练就了自己制造竹笛、二胡的绝活。
在农事不忙下雨有闲的日子,他将山上砍来阴干了的薄竹,选中部修长的节间部分,就着一笼炭火,细心地将铁丝烧红了,按设计好的音孔烙通修整成椭圆形,然后从劈开的竹壁上揭下层白而薄的竹衣,粘上试音,最后用砂纸打磨抛光涂上层清漆,有时还在笛头烙上一片树叶或花朵作为装饰。二胡的制造相对复杂些,先是将森林中生长着的大小适中的刺楸树砍回阴干,就着树髓中空部分掏空刨光做成音筒,选有蛇头状弯曲的竹鞭做成音筒上的立杆,蒙上蛇皮,绷好弦,再寻些马尾做成弓索,涂上层松香,然后耐心地唧唧咕咕地修整试音。
按照常理揣度,停留在生存线边缘挣扎的父亲,能够分出心思去摆弄不能制造食物的音乐,足见他是个心智正常、有生活追求、情感丰富的人。就算他不去爱也应该能够心生怜悯,从而善待我的母亲,那个与他相濡以沫的可怜女人。我一直试图理解他的粗暴和野蛮,最终觉得,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肆意纵容他的坏脾气泛滥成灾去伤害家人,是可悲可恨和不可谅解的。
我母亲出生于黔南槽渡河边上一个景色秀丽的小山村,清清的河水两岸迷离的苇丛造就了她娟秀的容貌。和那条河边生长的大部分少数民族妇女一样,她说话语音温婉,对自己的男人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她和我父亲婚姻的基础,只是缘于同样的“黑五类”阶级成分。按理来说,他们的结合虽不是最好,却最是平等。但不幸的是,从过去和现在看来,她的一生注定只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了。
我也想过试着去改变他们的生活,比如将他们接到我生活的小城。但不到一年,父亲坚决要求回老家,我不允许,他就背上自己的衣服,说不给钱自己讨饭也要寻路回去。我考虑母亲瘦弱多病,就想把她留下来照顾我的孩子。不想,父亲在这事情上异常愤怒,他认为我偏心,想鼓动母亲抛弃他。母亲无法,临走,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说:
“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不走,那老头子一人回老家,自暴自弃肯定会出大问题。我们已经老了,来你这看看,已经放心了,好好工作,过好自己的日子,别总记挂我们……”从那以后,差不多每个新年,我要么带上家人回贵州老家过年,要么自己在年后匆匆赶去探望,总不放心他们。但往往心怀热望,想多在老家待上几天,却又感觉云南的事总放不下,就明白那山村已不是自己生活的地方了。
近些年,忽然对在外追名逐利心生厌倦,落叶归根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就让弟弟买了两片地,一片在森林边缘,栽上我从云南带去的枇杷、杨梅、石榴等果树;另一片是田野里的那片沼泽,它在我离家的某一年,经常浸润那里的地下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枯竭了,变成长着水柳的荒地,我要他们在上面开挖了两方鱼塘,沿塘盖了几栋圈舍。
父亲对我要做的事坚决反对,他固执地认为,出去了的人,哪能再回去,何况侍弄的仍是农业!这真是耻辱,只有他,我弟弟,只有那些最没出息土的土包子们,才迫不得已去种庄稼养畜牲!打我开始上学,父亲一直给我们灌输的就是这种思想。所以,我和二弟从小读书就很用功,只有小弟在家务农。父亲对他很是失望,最后视为养老的依靠也只好接受,但还是经常用我们的成就来敲打他。好在小弟心地纯朴厚道,并不迁罪于我和二弟。
面对父亲的固执这次我可是铁了心,恶狠狠地对他吼,说那只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再说,我本来就是土包子,你是,我是,我们一直都是!!父亲气得出门在亲戚家待了一周,经他人劝导回家后,因看不过弟弟的忙碌,最后才主动出手帮着打理农务。
……
午夜,小弟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越发疲惫,我要他先去睡,父亲的事先由他去,尤其是别去和他争吵,他就如同一头牛,认定的事谁也拗不过。小弟应允后挂断了电话。我合上手机,拍着床沿咬牙切齿:
“倔牛!”
旋即苦笑。
眼前不禁浮现出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的身影,他已经头发花白,身体干枯,不再强壮。
在遥远的过去,他曾背着我走上几公里山路去看电影,然后在夜里用自制的竹笛和二胡吹奏它们的主题曲;他稍有不顺心就无情地打骂羞辱他的妻子,让他的子女心生怨恨和畏惧;他一生都忙碌在田野里,也曾在森林中烧炭挣钱,供养家人;他的孩子们曾无数次从他手中接过带有他体温的零碎钞票完成学业,却往往羞于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同伴。
那,就是我的父亲。
时至今日,他仍然生活在我故乡的田野,守护着那片消失了的沼泽地。
2009-5-12 15:56
庭院里的菠萝蜜
那天,忽然接到小乐的电话,依然是口无遮拦的笑,我笑问她是不是闲着无聊想起了我们,她说是她老公没了酒伴想起了我们。接着就正经地问我们在不在金平,我说在。她说她家院子的菠萝蜜已经成熟了,让我们去摘,否则就烂掉了。我听到耳机里还不时传来小狗的狂吠,还有小孩子的尖叫声,让我仿佛一下置身于那个勐拉和我们租住的小院里,橡胶林、香蕉园、勐拉河、村庄、芒果、菠萝蜜,还有那些或晴或雨流逝了的平淡日子。
她在那边听到我长久不吭声,就问我们到底去不去。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就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不肯再多说半句。小乐是我们在勐拉时请的厨娘,原本是农场四队的职工,定员定岗时因孩子小,不愿半夜被那些哨声催着起床去割胶,就放弃了工作。她的丈夫是四川人,原先在附近的边防守备团当兵,和她结婚后就随她在这儿定居了下来。后来我们和她的丈夫成了酒友,看到小乐对他总是凶巴巴的样子,而那男人总是微笑相对,嬉笑怒骂间流露着夫妻恩爱的幸福和谐,就猜测这对天涯伴侣,他们从认识到结合定然也会有一段不寻常的爱情故事吧。
金平离勐拉也就四十公里,只是道路崎岖,怎么也得要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连日的暴雨,将路面的尘土冲刷得干干净净,沟谷中全是水流的轰鸣声。云雾缥缈,山色青葱,这里的景色和我以往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