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勐拉坝子,沿河而上,转个弯拐进一片胶林,就到了农场四队。虽说是一个农场,规模也就像是一个村庄,只是房屋按统一规划而建,有着长而宽的回廊,前面栽着芒果、菠萝蜜等遮阴的绿化树,以屏蔽这儿盛夏的炎热和雨季无休止的雨。
车子滑进我们曾租住的院子,四下里静悄悄的。那株芒果树依然果实累累,还有菠萝蜜,它的果实沿着树干三三两两地一直挂到了高高的树枝。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树,就感到很是惊奇,它的果实竟然直接从树干上生长出来。开始时只有豌豆大小,椭圆碧绿,包裹在两片肥厚的叶子中间,长着长着,竟会膨胀到一个篮球那样大,之后成熟,流着乳白色的蜜香,籽实煮食味同瓜子。
那年初到勐拉,突然间面对庭前屋后这么多热带水果,不禁欢呼雀跃,也就不管东家同意与否,兀自站在树下,先伸手摘了尝鲜。待住久了,竟然发现那些芒果和菠萝蜜,挂在树上一直到成熟腐烂掉下,都很少有人去碰它们。问旁人,才知道这儿天气炎热,那些果实无一例外含糖总是很高,吃多了会燥热。再加上近几年橡胶很有价,人们不再去在意那几个果子钱,也就不想往外拉了卖,所以就任由它们自生自灭。
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还是没有人,就打电话给小乐,她说正在鱼塘干活呢,你们说来就来,想不到那么快。我说我们还是去找你吧,她说也好,顺便帮她抬几条鱼回来,晚餐做清蒸鱼招待我们。想起小乐的清蒸鱼我们的眼睛就发亮,那是以前她犒劳我们经常做的一道保留大餐。鱼是她家鱼塘里的肥大白鲳,经她刮鳞剖腹去肠洗净,置于白瓷盘中,放少许盐、醋、姜末、蒜泥腌制入味后,撒上一层自制的豆豉,置蒸笼口蒸透,没抬上桌面就足以让人口涎欲滴。
我知道小乐家的鱼塘就在村庄的后面,是我们看着他丈夫自个在荒地上一锄锄挖出来的。穿过胶林,小道两旁的含羞草依然繁茂。记得很多个早晨,我到她家鱼塘边的那片胶林中去散步,每走过这条小道,总喜欢用手挨个触碰道旁的含羞草,惊奇地看到它们的叶子痉挛般震颤着,然后蔫蔫地合上。待我在林中转了一圈回来,却欣喜地发现它们又伸展开纤枝细叶,生机勃勃地恢复了常态。
远远地看到小乐在给鱼投食,见到我们,依然是口无遮拦无心无肺的笑。她的丈夫正埋头修整堤坝,也忙丢下手中的活,凑过来寒暄。只是他的话还是很少,但同样足够让我们敬重。那是一个自由并通过不间歇的劳作向大地索要生活的汉子,他强壮的四肢给予他所挚爱的家人需要的一切:家以及支撑家的安全和温暖。
我们能和这家人建立友谊,全缘于小乐的热情好客。
自从做了我们的炊事员,就因为住处离得近,她有时干脆就将自家的饭菜和我们的放在一起打理。相处近一年,并不曾占我们的便宜,有时她还经常将家园子里的果蔬随意摘了给我们做菜。有时我们回家,就让她丈夫为我们守房子,回来时,为表示感谢,总会给他们在城里捎上些小礼品。在一起往来多了,就不再生分客气,渐渐地亲密得像一家人。记得临搬走,她拉着她的孩子站在一旁送行,不再无心无肺地笑,眼睛红红的,只一个劲地支使她丈夫为我们搬这搬那。
同样炎热的傍晚,同样的院落和树阴,同样是忙里忙外的小乐和她沉默少语的丈夫,清蒸鱼和酒,感觉又回到那些日子:芒果花还在绿叶间悄悄开放,菠萝蜜树干上开始结出大大小小的果子,我仍在这个盆地中漫无目的地四处徜徉,一些难忘的记忆,固执地只想与人分享,就连酒后踉跄出门,蓦然回首间,迎面扑来的也还是那座我曾站在某个夏夜,指点过的勐拉坝子后山,只见它依然断壁千仞,飞鸟难越……
2008-8-11 20:37
韦安
那年,父亲从山上回来,我和小媛到村外迎接,看到他背着一个大口袋,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头发如玉米须般枯黄。那男孩并不害羞,大方地笑,露出一排大黄牙,小媛在我耳边低声嘀咕:
“丑。”
父亲把他背着的口袋放到地上,那里面有个东西在蠕动,并发出呜呜的低鸣。他弯下腰刚解开袋口,就从里面滚出一团白绒绒的东西,是条小白狗。它径直冲到那男孩的脚下,咬着他的裤管,拼命地摇着尾巴。那男孩弯下腰,将它抱在怀里,不住地抚摸着它,并轻声对我和小媛说:
“这是白貂,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我接过那条小狗,也想抱抱它,它却猛然挣脱我的手,径直向田野中跑去,那男孩呼唤着它名字,它也不停留,于是我们也只好尾随着它。
田野里绿油油的秧苗,在初夏的阳光下,叶尖反射着柔和的细碎光点,像一块丝绒地毯。紫色的金雀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密匝匝地铺满纵横交错的阡陌。从小狗的身前的秧苗丛中,不时惊飞起一两只不知名的雀儿,忽扇着翅膀,飞快地掠过我们的眼前,又投向更远处的秧田。
那小狗一直跑到田野的尽头,伸着舌头,喘着粗气,停留在那片荒莽的栎树林边。那儿是村庄通往林子里所有小路的岔口,看得出来,它也在选择往哪一条走。男孩要我和小媛远远地停下脚步,说:
“白貂想它妈妈了,它刚满月呢!”
只见他温柔地呼唤着它的名字,慢慢地接近它,然后抚摸着它的背,小狗温驯地伏在地上,发出呜呜的低鸣。小媛眼泪汪汪地看着它,她要那男孩抱住那小狗,说想摸一下它毛茸茸的背,那男孩将她的手往小狗背上拉,说:
“你已经是它的主人了,它不会咬你的。”
小媛仍觉得害怕,那男孩只好将它抱住了。她伸手很快在狗背上摸了一下,小狗一个劲地摇尾巴。她于是开心地笑了,就问那男孩:
“你是谁啊?”
“我是韦安。”
那男孩咧开嘴笑着说,还是露出那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小媛又开始直皱眉头。她九岁了,跑学到邻村上二年级,如果不是常将粉嘟嘟的手往嘴里塞,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开始流露出些许的世故和早熟。
“韦安,你家在哪里呀?”
韦安指指远方,那里是栎树林的尽头,在阳光下泛着烟岚的远山。
清洌的槽渡河,开山劈岭,一路逶迤东去,和它那些大大小小的支流一起,在石灰岩层中,细心地雕琢了我故乡那一方田园山水。我们管山间盆地叫坝区,相对坝区而言,那些有人居住的山山岭岭,就统称为山上。坝区多有山间河流穿过,土地平整肥沃,种植水稻;而山区,多是石灰岩溶蚀洼地,少水,土地瘠薄,种玉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坝区人营养充足,多长得高大壮硕;而山区大多身材瘦小,并且多为煤系地层分布区,水质含氟,牙黄。这些道理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只是从村民那里,传承了一种莫名的相对于山上人的优越感。就好奇地问韦安:
“你,是到我家来吃米饭的吗?”
韦安没有生气,还是笑着露出他难看的大板牙:
“我们学校放假了,我只是到你们这儿来玩。”
我和小媛那时正是需要玩伴的年纪,于是就向他和那条小狗展示着我们的乐园。
我们有时带他到林地边上我们自己开垦的地上,去看我们自己种出的南瓜。当看到有熊蜂钻进瓜花采蜜,韦安就悄悄凑上去将花瓣捏拢了,听那蜂儿在里面着急的嗡嗡鸣叫,得意地送给小媛送礼物。小媛怕被蜇,拒绝接受,韦安就将它送给我,我们玩够了,就将它放到水田里淹死。
我们还带他去沟谷中采竹笋。盛夏的午后,阳光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空气沉闷,到处是雨的气息。蚂蚁们在忙碌着来来往往地搬家,长长的队列看不到头。鹧鸪声从远处隐隐传来,花竹纤细的竹竿迎风招展,带着褐黄色斑点的竹笋开始冒出了林下厚厚的腐质土表面,我们将它们连根挖出,有时可以采到一大竹篮。
有时我们还去那条溪流边,找一个水缓的凼子,搬来石块和泥土,先将溪水改道,然后用盆将水舀干,去拿里面的泥鳅和黄鳝。
那个夏天很快就过去,韦安和那条小狗已经成了我难舍的玩伴。
可在一个寻常的早晨,我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他们同时都没了踪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在剁猪食。我焦急地问:
“韦安呢?”
她头也不抬:“你父亲送他回家了。”
我冲出家门,心里一再埋怨韦安:走也不跟我打个招呼,还带走了我的小狗,这算什么朋友!我似乎还看到他笑容可掬的脸,咧开的嘴和大黄板牙,丑,真丑!
我来到小媛家,也找不到她,才猛然想起来,她也是上学去了。
我无聊地穿过我们村子,来到田野。高远的蓝天下,青青的庄稼还在专心致志地生长拔节,鹧鸪们忘了啼叫,没有风,四下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想,这个世界可能只剩下我一个小孩了吧!
我得不停地走,不能停留下来。
我沿着蚂蚁搬家的队伍,来到了那片栎树林边,却意外地看到那条小狗,被一根藤条拴在路边的小树上,它看到我,就跳起身来,发出呜呜的鸣叫。我跑过去,解开那在树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的藤条,心里暖暖的,没了一丝对韦安的怨责,却心疼起那条小狗来:看得出来,它是经过怎样的挣扎啊!
后来,那条狗儿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我有时带着它到村边老林里到处乱转,累了,就呆呆地对着那些散发着烟岚的远山出神,就特别想念那个长着大黄板牙的叫做韦安的伙伴。
2007-6-30 18:11
我的中学
那个炎热的夏季,在蔚蓝色的天空下,云彩轻淡如绵,微风吹进教室,带着好闻的泥土气息,蝉声和老师的授课声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的眼睛在前桌女孩浓黑的头发和修长的脖颈间偷偷来回巡睃,神情时而专注时而恍惚迷离。
我第一次那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我对这种自己无法左右的情感忽然来临感到迷惘和陌生。我感到很是羞怯,害怕有一丝的流露而深深地将它压抑在心底。
每天做课间操,我常越过众多起起落落的手臂,偷看她背影;我常有事无事地走过她和女伴们扎堆聊天的人群,虽然她们忽然爆起的欢笑,总让我面红心惊。
我最大的成就感来自于我的学习。我喜欢她回过头来,将一道晦涩难懂的数学或者物理题交给我,在那种满怀信赖的注视下,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和兴奋,总让我的思维变得异常活跃和灵敏。
我的心像一张第一次曝光的胶片,毫不犹豫地将一个女人那么鲜活地收藏在在记忆里。
在成长的季节,草在山冈上窃窃私语,树沿坡地站成懒散的队形,我对它们一遍遍地默念着那个让我寝食难安的名字;我还在东升和西沉的太阳里,在那些五彩缤纷的朝霞和暮霭中,那么深切地怀想着她的笑脸和身影。
可生活在人生之初就已经开始显示出它的变幻莫测和无从驾驭。
老师竟然将涂调与我坐在一起!
那可是全班公认的第一丑女。她的头发枯黄而稀疏,鼻尖上还长着几颗小麻坑,那些无赖泼皮的同学就形象地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苞谷须”。
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我那大学刚毕业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见我总爱走神,做出的最富有想象力的事情。总而言之,从此我就在那些无赖泼皮同学的口中和她扯在一起。我既恼且怒,但最终还是无能为力。多少次我无望地看着我的前桌女孩,她嘴角总抿着一股笑意,平静得让我心灰。
我将我的恼怒转移到“苞谷须”的头上,首先用小刀在桌椅中线上刻了一道线,严令她不得逾越;其次,不准她问我作业;再次,轮到我们值日搞卫生时,不与她一起抬垃圾。她每次都被我弄得泪眼婆娑的,但总倔强得挺了过去。
可能坏事做多了,总会遇到鬼。我怀着一种悲凉的心境,熬掉了一包蜡烛给我的前桌写了许多懵懂亲近的话,小心地夹在自己的课本中。第二天上完课间操后,纸条就不翼而飞。我满头雾水地倒腾着我的书包和抽屉,忽然看到“苞谷须”在一边笑。我一下吸了口冷气,浑身瘫软无力……
从此以后,我的“苞谷须”同桌一次次大胆地越过我划在桌椅上的界线,并且和我的前桌那样,遇到难题就往我桌上堆。最难容忍的是,当轮到我们值日,她竟然让我一个人自己抬垃圾。我变得抑郁而悲愤,就常偷偷一个人待在学校的后山头,想念一个人并诅咒另一个人。
好在这种事不用持续多年,转眼就过了好几个夏天,恍惚间我一下就走完了值得怀想的少年时光。记得在照毕业照时,我突然良心发现般非要站在“苞谷须”的身旁,而“苞谷须”虽然穿了件新衣裳,笑起来还是那模样。她后来终于找了个机会,向我坦白,说信是她拿的,并请求我谅解,临别时还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了半天:
“你可别认为是我偷的呵,是风从你书本里吹掉出来的。我看看就烧了……总不能把它交给老师吧,写得好有文采……”
好多年后,据说我的前桌和“苞谷须”在一次聚会时不期而遇,她们提到了我,当然还有那纸条。鬼知道她们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我听到她们在那头的狂笑,一点儿也不淑女,一种久违了的羞涩再一次热红了我的耳根。
2006-12-3 1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