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看着绿兮,“你瞧着成熟稳重,骨子里却也不乏小女儿情态。真不知道说是矫情还是真性情。”绿兮瞥了一眼,“自然是矫情做作,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真性情,不过都是妄念。”皇上摆了摆手,便不再说话。
隔了半月有余,过了燕贵妃服丧之期,绿兮也就回了家,刚入府,二少爷就迎过来,“听说清泠在宫中差点被杖杀了,家姐为何不着人告诉我?”绿兮笑得云淡风轻,“告诉你做什么,领兵入宫么?清泠郡主娇生惯养,生性糊涂不谨慎,倒是该叫人教教她。”二少爷皱着眉毛,“往后若出了这样的事情,还麻烦家姐告诉我。”语气中有着几分不豫,绿兮对这个弟弟是从没有脾气的,见着玉郎微怒,不由得换了神色,“你且放心,我自然会回护清泠郡主。”二少爷强自点了点头,绿兮皱了皱眉,低声一句,“沈道沛。”二少爷看了绿兮一眼,“是我不好,家姐切莫多心。”绿兮把玩着手上的玉镯子,“关心则乱。”
回了府,便是查了一遍帐,谁知不在家的半个月,府里的帐已然乱的不能再乱。想来是姨娘代为管家,胡乱支出银钱,想着心下只觉得一团乱麻,又莫名其妙想到皇上,心下烦闷,将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一齐拂到地上,听着琳琅响声,心中更是烦闷不已。
正是当时,三少爷沈询走进来,沈询是姨娘亲生,今年不过十五六岁,虽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但人却也算的是朴实善良,沈询唤了一声,“家姐。”绿兮长叹了一口气,“怎么了?”沈询支支吾吾,“没什么事情,只是,在你进宫之时,我多支了些银子。”绿兮面无表情,“你是家里的少爷,多花个百八十两,家里也不是供给不了你的。我又不是这样小气。”沈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多谢家姐了。”说着转身要出去,绿兮拦了一句,“这事情我猜也猜得出来,家里的银子花销多与少又什么关系,姨娘多拿了便告诉我一声,何必叫你来?”沈询脸上一红也就出去了。
绿兮坐在书房,拿了一张宣纸,最终提笔写下一句,绿兮衣兮,绿衣黄里。不过八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一滴余墨滴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在纸上也在心上。将纸揉成一团,又舍不得似的慢慢展开。
绿兮轻声念了一句,“沈绿兮。”母亲垂死之时,应该是怎样绝望的叫了她一句,应该是对父亲怎样的绝望。
直至死亡,才发现这一段感情的尴尬和虚无,他的承诺只是承诺,他对她也从来没好过。贪恋的是她的年轻貌美,温柔和顺。这一切多悲哀,都不必冷暖自知,任是谁,都能感受得到。
理完了帐,也到了晚上,绿兮在院子里闲逛,看见四小姐沈语也在闲逛,沈语是大夫人所出,身子也是不好,平日里也不过窝在屋子里,受不得风。绿兮平日里也甚少和这位妹妹多说话,沈语和大夫人一样有几分古板,也不将绿兮当做家姐,平日里见面了不过是点个头便罢了。吹着冷风绿兮才觉得这样的家异常悲哀。
擦身而过时候,沈语站住,“绿兮姐姐,我有事情和你说。”绿兮疑惑的站住,“出了什么事情?”沈语含糊的笑了笑,脸色愈发的惨白,“姐姐入宫时,和皇上可有什么交集?”绿兮不说话,沈语吸了一口气,“姐姐,今日宫里派人来了,说是皇上请你到宫中呢。”绿兮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冷了起来,“进宫干什么?”沈语掩着嘴轻声笑着,面目苍白而可怕,“说是太后身边想有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服侍,可是姐姐聪慧,还不明白么?”绿兮定住神色,“我从未听说,你不必胡言乱语。”沈语眉目如画,“是母亲与姨娘和我说了,说是想把我送到宫里。”绿兮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沈语面上难以掩饰的厌烦,“左不过是说你病了或是别的,要将我送进宫。姐姐也知道,现在皇上有意削弱兵权,沈家一门将军,自然要变成无权之人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姐姐还多问什么。”绿兮冷冷的,“大夫人和姨娘千算万算不曾想到,你却不愿意入宫。沈四小姐,我说的,对是不对?”沈语一愣,却是点了点头,绿兮盯着她,慢慢的摇了摇头,“不管你将不将我当做姐姐,我都是不认你这个妹妹的,我不愿意入宫,不愿意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不愿意放弃在沈家的权力,我什么都不愿意放下,你,安心进宫吧,一切不是有人安排妥当了么?”沈语张口结舌,气的面色通红,“你!你不过是恨我母亲,何必迁怒于我!”绿兮看着沈语,“错了,这沈家上上下下,除了玉郎,我没有一个不恨到骨子里,我就要看你们过得不好。”沈语跌坐在石凳上,“沈家若是人人过得不好,沈家若是破败,与你有什么好处。”绿兮看着手腕上的镯子,“那就与你无关了。”
次日早膳,绿兮一向是不与家中人一齐用餐的,可今日却是到了,在桌边坐下,慢慢的一句,“宫中来人了自然应当告诉我。”姨娘一愣,刚要开口,绿兮却是笑了笑,“我身子不适,不能入宫。”大夫人看着绿兮,平静的笑了笑。
隔了半月,四小姐就入了宫。
不过是在宫里做个侍读格格,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个等级高一些的丫鬟。
二少爷和绿兮在屋子里坐着,“家姐,这我便不懂了,你为何不肯入宫?”绿兮喝了口茶,“一来,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么一个沈府,我尚未为你清理门户,我放心不下。二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何必去那里勾心斗角。”沈让看着绿兮,这个同父同母的姐姐,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回护,让他感动着,也痛苦着,“家姐,你从未给我讲过母亲的事情,我所知道的不过是母亲原本只是家奴,而后和父亲相爱,母亲生下了你,但父亲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而后母亲因生我产后受凉而死,仅此而已。可我不相信,你对沈家这样深的恨,只是因为一个辜负。”绿兮侧过头不多说话,沈让吸了一口气,“家姐,你恨了这么多年。”绿兮只觉得忽有泪意,“玉郎,你出生时我才五岁,可已经饱尝人世苦楚。当时的母亲,依旧是个奴婢,一来是父亲不愿意,二来是大夫人横加阻挠,我只记得直到母亲生下你,我才见了父亲第一面。”绿兮停顿了一下,转了话说,“倒也没什么了,都过去了。我到底现在也是个体面的沈小姐,那些好与不好都过去了。我恨,只是因为我记得。可就算我再恨,我也不希望你像我一样,恨着自己的父亲。”沈让道,“我记得多年前,父亲和我说,说叫我与你不要那般亲厚,说你会毁了我。可我始终觉得,家姐,你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你的一切不好,都是被人催逼。我不曾怪你,可却要劝你放下。”绿兮嗤的一笑,“我放不下。”
绿兮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在外,出将入相。在身边,是自己最亲的弟弟。这是自己唯一拥有的人,说不出该悲哀,还是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