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在神树后方，见到一头老狗。
奄奄一息。
“哪来的狗？”
大长老皱眉疑惑。
黄褐色的毛发杂乱，污垢泥渍遍布全身，枯枝缠绕，多处皮毛剥落，露出结痂后的黑斑肌肤，头颅低垂，毫无生气，就像是迈入暮年的老朽，在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老狗好似已经年迈到察觉不到大长老的气息。
即便走到身旁也一动不动，就是趴着。
“咋，对生活无望啊。”
大长老把袖子卷起，蹲下问道。
老狗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后就收回视线，没想理这头土著龙。
“唉，生活不如意占十之八九，天底下哪有事事都往好的走，还活着就行了，在意那么多事只会越来越累的，往好点的地方想想，起码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嘛。”
大长老长吁短叹，坐在老狗身边极为自来熟地聊着。
老狗只是趴着，尾巴就跟死了一样，动都没动过，跟小诺拉那斗志昂扬的样子比起来差太多。
不过这个状态大长老以前也有过，虽然距离现在已经是一段古旧的记忆，但好歹也能当做参考。
这种极为明显的落魄感，他还是懂一点点的。
“小子，刚摸到六级门槛就来找我炫耀，很好玩？”老狗开口，声音苍老衰败，语气不善。
“听不懂老先生说什么，小子只是路过，见老先生心情不好，于是就想聊聊，要是冒犯到老先生忌讳，那我先在这里道个歉，请别往心里去。”大长老笑眯眯地回道，言辞陈恳，听着让老狗厌烦。
“滚。”这可算极为直接地赶人。
听到这话，大长老也不恼，笑眯眯地起身，拍拍袖上尘土，悠悠然地离去。
他知道，自己入了局。
阿難纳在想什么，大长老完全不明白，没有谁会真正明白一位神灵的思绪，但活过一段岁月，他起码知道什么事是自己能做的，什么事是自己绝对不能碰的。
就像他曾经质疑阿難纳的身份。
这是他作为大长老，理应能做的事情。
就像现在点到即止，不再继续打扰。
就是他作为一个后辈，理应该忌讳的事情。
凭着一点点生活经验，一进一退之间，让他活到了现在，免去两次被替换存在的死亡。
要是曾经他对阿難纳无比崇奉。
那他就会在下一刻，被替换成一个行为准则更为端正的大长老。
要是他现在还跟老狗絮叨他那点浅薄的人生阅历。
那他就会在下一刻被彻底抹去，从此一号星光塔内不会再有什么恩佐诺尔赫姆斯，历史将被彻底更改。这点手段对神灵而言，轻而易举。
这也就是繆拉蒂会恐惧的原因。
因为他知道，阿難纳把玩着所有人的命运。
这也是大长老不慌不忙的原因。
因为他知道，诺雅越来越让阿難纳满意。
刨根掘底，也许永远都想不明白，阿難纳到底为了什么才来到塔森娅，但仅仅流于表面的话，阿難纳又好像只是单纯地为了诺雅。
这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的。
这不是塔森娅村大长老需要思考的问题。
这是繆拉蒂该做的。
一切的一切，阿難纳早已安排妥当。
待到窥见一星半点时，大长老只得长叹一声。
自己还活着，真好啊……
虽然可能已经死过成千上万次。
但起码现在，自己还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回村，起锅，拍糊饼。
……
森林边缘，结界屏障前。
琪蕾娅放松心神，把手贴在屏障上。
与外界的神沟通。
她需要力量。
本该如此。
“琪蕾娅姐姐？”
“谁？！”
猛然转身，却见到一个满脸忧愁的女孩站在不远处，手中好似抓着什么东西，但却因手背遮挡的缘故看不清楚。
“我，我叫哈蕾雅。”女孩有些紧张，满面愁容的脸上滑落几滴汗水，眼眶中蓄着些许眼泪。
“哈蕾雅……你怎么会来这里？”琪蕾娅想了想，想起了名叫哈蕾雅的塔森娅女孩，不过自己没有太大印象。
“我迷，迷路了。”女孩结巴着，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这样，是天生的疾病，还是在惧怕着什么？
“你这也太不小心了，外边野兽很多，更要注意安全，走吧，我先送你回村里。”琪蕾娅没有思考太多，更无疑虑，就好像在她记忆中，村里的确有个女孩经常迷路。
“谢，谢谢。”被琪蕾娅牵着手，哈蕾雅脸上愁容淡去少许，但转头看向屏障外，那里站着一个怪物，视线紧盯着琪蕾娅姐姐。
哈蕾雅秀眉微皱，脑海中有一瞬间产生了杀死怪物的念头，结果就是这一瞬间过后，一个如山般庞大虚影就出现在了怪物身后。
那是——根源。
哈蕾雅连忙转过头，不敢细看。
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背后冷汗直流。
“怎么了？”琪蕾娅关切地询问。
“没，没，只是有点冷……”哈蕾雅牙齿发颤地笑着回答，笑得很勉强。
“那我们快些走。”
“好。”
点头，思索，再回首。
一个人影就飘在距离眼睛不过三厘米的身后。
“孩子，你救了自己一命。”
虚影消散，哈蕾雅瘫软在地。
“没事吧？！”
“没，没事，就是有点累……”
哈蕾雅满脸惊惧，手掌下意识摊开，一块小小的瓜饼掉落在地上，被琪蕾娅俯身捡起。
刚想递回给哈蕾雅，但后者却摇摇头，道：“琪蕾娅姐姐很辛苦，给，给你吃。”
“……谢谢。”
虽然这个孩子好像很胆小，体力也不好，但琪蕾娅心里，莫名觉得倍感亲切，就好像很久以前和她关系很好一样，只不过如今感触不深了。
大概是幻觉吧。
毕竟，她有很多朋友死在了怪物手下，时间会抚平过往的伤痛，也会填埋久远的回忆，也许哈蕾雅跟某个死去的朋友很像也说不定。
没准就是谁的妹妹。
……
环形塔外。
蒲公英宇宙边缘。
诺曼Ⅵ型科研星体。
数据验算中心。
以宇宙间星辰数量来推演运算的数据流里。
有一串数字正在归零。
五万七千四百一十一次。
逐步递减。
变成醒目的零。
无数研究人员蠕动着躯体，在无边际的星空中调取崩溃诅咒源的数据，快速推算出结果，随即果断地与之切断联系。
但为时已晚。
一粒辉光，凭空出现。
无法截留到丝毫信息。
只是一点原始火球。
爆炸后。
覆灭一颗半径五万光年的科研星体。
绰绰有余。
相信这点微不足道的警告，能让那些家伙有所收敛。
一处隔绝时空的黑暗空间中，如山般庞大的根源打着哈切，兴致缺缺。
……
塔森娅村外，发圈女孩捧着夕雾花坐在山路边上，目光痴迷地看着那些斑斓的色彩，紫藤萝、亚麻白、蔷薇粉、湖水蓝……当然，也有夕雾最原始的色彩，极美极美，诺雅姐一定会喜欢。
布雷希特挥舞着树枝从山上走下，看到发圈女孩在这里发呆后觉得有趣，于是便把树枝一丢，旋转着插在地上，细弱的枝叶抽芽，茂盛生长，随后开出一朵朵娇小可人的淡粉色夕雾花，花香弥漫山野之间，幽远清淡，情意满满。
这是夕雾花树。
“没情调。”
意料之中的回答，布雷希特不甚在意，从树上折一枝夕雾，随后挥舞着离去，洒落漫天花雨。
抬头看，好似整个世界被粉色包裹。
花瓣飘零，浪漫至极。
“没情调。”
女孩只是看着自己手捧的夕雾花，静静等待诺雅姐卸甲回家。
曾经，王城被攻破。
有一位少女身着铠甲，手持长枪奋勇拼杀，为大家杀出一条生路，直至最终跪倒在城墙上力竭而死，于尸山血海之中立起一杆永不倾倒的旗帜。
英武强大，娟秀如花，这都是形容诺雅。或许这个世界的诺雅姐，与曾经战死王城的夕雾骑士并不是同一人。
但本质依旧没变。
她还是她。
还是那个诺雅。
……
抱着篮子，蕾娜村外摘取浆果。
摘着摘着，就感受有人接近。
面色顿时狰狞，微微转头，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旁边，帮忙采摘。
“大长老不忙吗？”女孩扯出一个笑容，自问自答：“也对，你如今最在意村里的大家，而我现在也是塔森娅村的村民。”
“蕾娜，你变了很多。”大长老挑拣着篮中浆果，把一些不好发现的坏果捻出来丢掉。
“你觉得是因为谁？”“当然是我那哥哥。”
蕾娜拿起篮子，大长老收回手。
两人相视无言。
一个水灵秀气却暴戾恣睢。
一个皱纹满脸却慈颜善目。
一个初生时的肆意。
一个老来后的收敛。
“很难想象你是怎么走到这里。”这句话，大长老发自内心。
“你心里只有好人至上？”蕾娜嗤笑，随即还帮恩佐诺尔赫姆斯辩解，道：“怎么可能，大长老最懂人情世故，好人坏人哪会永远对立啊。
好的对上好的，两不相让，坏的欺负坏的，恣意妄为，你好你就去帮别人，当行善，我坏我就来杀敌人，当为恶，这不是很好的解决方案吗？”
听罢，大长老神色颇为失落，那副模样看得蕾娜心里暴戾横生。
永远，永远，永远都是这样！
你内疚？你会内疚？！
那你当初选择抛弃我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想着将来还能见到我？
所以就毫不留情地将我抛弃在王宫？
去救那些平民？
救那些连化龙都做不到废物？！
“有够恶心的。”
毫不顾忌情面地丢下这句话，随后一脚踹向蹲着的大长老，把其踹倒在地。
“我呸！”
吐了一口口水，随后冷着脸转身离去。
大长老只是坐在地上，没有言语。
像一条落魄的老狗。
……
有时候，你做出的每个选择不一定都是对的。
生活在群体之中。
人际关系远远不是加减乘除这么简单的算法。
大长老选择救下那些平民，是因为他相信妹妹能凭借自己的实力活下来，要是两人一起逃走，那很容易被怪物群包围，绝无生机，所以他当时选择了自认为最安全的方法。
但他算错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靠计算来得出答案。
不是所有人都能果断割舍那一份情感。
心灰意冷的蕾娜，死在了那群怪物的手下。
妹妹努力地想追上自己，委屈着，哭嚎着，大声质问着哥哥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但却被无数怪物扯断翅膀，从空中拉下。
眨眼间，被啃食成一具凌乱的骨架。
朝夕相处的亲人，以这种惨状死在眼前。
……还是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死。
此番大悲，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如今。
神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但他无法开口。
他连道歉都做不到。
他不敢想象蕾娜听到那句‘对不起’后会做出什么，他既不想让妹妹疯狂，也不能因赎罪死去。
他需要等。
等塔森娅走上正轨，等塔森娅不再需要恩佐诺尔赫姆斯。
那时。
他就会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