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在前,光在后。
阳象征源泉,光代表洗礼。
坐在城墙上,身旁立一杆长枪,旗帜飘扬。
此阳非彼阳。
不是那颗烂树给的臭花。
而是真正的太阳。
可能来自根源,也可能来自阿難纳。
“有没可能是我自己?”
想多了,想多了。
诺雅摇摇脑袋,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海。
随后站起身,低头看着王城中散乱的上百具龙骨,双手抵在额前,开口高声唱颂,让烈阳的光辉刺破云层,洒落在永暗的王城之上。
天上的太阳早已没有光。
诺雅引领的,是头顶那片浩瀚的海洋。
世界无光时,点燃柴薪只是一时之救。
人们会随时间流逝,变得愈发依赖那点火光。
但柴薪本身呢?
是否愿意选择成为大家的希望?
人们又有什么权利,驱使他人为自己赴死?
都没的,都没的。
这种想法明显是错的,是不该出现的。
想让世界重新充满希望,需要人人都是那一轮照亮黑暗的太阳。
只有如此,人心才不会永暗。
赶走怪物,真的能让一切都变好吗?
不,那只是一切的开始罢了。
被深埋在心中的恐惧、怯懦,都需要一点点根治,大家需要坦然面对这段历史。
污垢从来不是掩盖自身肮脏的逃避词。
维持在表面的和睦,只会在更大的打击下原形毕露,就像自己呕出的那些恶堕黑血一般。
大家心底都还在害怕。
需要有人帮忙推一把。
好教他们明白清楚,恐惧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直面恐惧的人心。
所以……
“醒来吧。”
大家心中的光。
随着阳光照射,沉寂千百年的龙骨好似活了过来,身躯起伏,从尾骨,到脊椎,到胸膛,再到头颅,以及最后的龙角,一点点闪烁,一点点隆起。
凝聚出一团团柔和的光。
微小,却是最初的希望。
把长枪拔起,鎏金褪去,枪尖掉落,旗帜被取下卷在手中,长枪化为原本的模样。
一根树干,世界树的树干,希望的幼苗。
身后战场已经迎来了最终阶段。
六臂巨人们纷纷步入战场,挥舞着武器与身形同样巨大的深海怪物展开厮杀。
被咬断手臂,那就让手臂彻底爆开把怪物一同炸伤,被撞倒在地爬不起身,那就嘶吼着引爆光球,拉下大日,跟那些怪物同归于尽。
战争与血。
士兵与家园。
人心与树。
序幕与终章。
立着长枪,看着数百光团聚集其上。
恍惚间。
诺雅想起与阿難纳的初见。
她摘下浆果,阿難纳补上。
如此循环,如此自然,被摘下了果实,空缺出了位置,那它再生长,那我再补上。
一切如初,一切如此。
光团聚集,愈发扩散。
包裹住诺雅的躯壳,汲取阳光。
城墙上,有艳阳。
黑云散去,希望生长。
回首,再看那片苍凉。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好起来了。
而完成使命的诺雅,自然死亡。
……
醒来时,她就到了自家帐篷里。
身子变得跟婴孩一般小。
阿難纳抱着她。
诺雅张嘴想说话,出口却是咿咿呀呀。
村里的大家聚集在帐篷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洋溢笑容,满心欢喜。
休息一整年,诺雅终于痊愈了。
琪蕾娅想进来看,但却被阿難纳禁止。
繆拉蒂身后跟着一个女孩,手被牵着,被女孩主动地牵着;
旁边蕾娜瞥了一眼,笑意满满,却不知里头有几分真情实意;
忧虑女孩哈蕾雅站在人群边,犹豫不决,不敢离帐篷太近,但又很想看看如今的诺雅姐姐;
布雷希特裤腰间别着根夕雾树枝,沾点口水捋捋头发,两手抱胸,昂首挺立;
发圈女孩手捧夕雾,踮着脚尖,想以此看清里头的景象,但这显然没什么效果。
-
感觉如何。
-
“阿難纳,要走了吗?”诺雅在心里问道。
-
嗯,你呢?
-
“阿難纳怎么想?”诺雅反问。
-
你想帮忙建设这个世界吗?
-
“阿難纳的意思……是带着我一起走吗?”诺雅有些不确定。
-
我的旅途本就很随意。
-
“阿難纳有自己的目标吧,这样帮我们真的没问题吗?”
诺雅到底还是怕自己拖累阿難纳,毕竟现在怪物已经消灭干净,新神树也在王城废墟之间茁壮生长,两件大事都做完了,建设新世界其实没那么紧要,一点一点慢慢来就行。
-
我们是朋友,对吗?
-
“……对!”诺雅心中大声回答。
-
嗯,那等你长大。
-
“那要等多久啊?我原本年纪挺大的。”诺雅蹙着眉,小小的脸上有淡淡忧愁。
-
十一年。
-
“咦?俩月不见,情商渐涨嘛~”诺雅展露笑颜,打趣道。
探索者没说话,只是露出淡淡微笑。
“欢迎回家。”
这句话,并不是传达。
……
往后十一年。
是无忧无虑的十一年。
诺雅在村子里与大家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真实,不用再害怕另一个世界的惨剧重演。
小时候,就骑在阿難纳的脖子上,整天绕着村子散步,早晨看大家盖房子,中午跟大家一起准备午餐,午后被阿難纳带着去村外走走,晚饭时,大家就围绕着篝火坩埚拍拍糊饼。
一天又一天,反复却悠闲。
有个名叫兰的女孩,整天捧着夕雾花跟在自己身后,张口就是诺雅姐诺雅姐的喊着,小嘴倍甜。
隔三差五就编织花环送给自己,带在头上后还没等找个水盆细看,兰就疯狂鼓掌,好话连篇,说话时,眼睛里还闪耀着满是崇拜意味的星光,也不知道到底崇拜自己哪个方面。
这可让诺雅困惑了足足十一年。
还有那个叫布雷希特的孩子也是这样,整天拿根小树枝挥来挥去,可每次自己一看过去,就立马双手环胸,昂首挺立。
说真的,这个动作让诺雅想起不少曾经的黑历史,所以每次看到布雷希特时,诺雅脸色就会变得很僵硬,而这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也让男孩失落好久,不过这点小问题可阻挡不了他对诺雅和阿難纳的向往之情!
因此,布雷希特跟杰特相处起来莫名的合拍。
其他孩子的话,就属哈蕾雅和蕾娜最不合群。
前者可能是因为胆小,所以很少和孩子们一起玩,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忙些事情,自己看过去的时候,女孩也都是避开视线,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可能是快到少女的青春期。
是长大啊。
诺雅往往会这样想。
至于蕾娜,那就是嘴巴毒,而且还跟繆拉蒂那种嘴毒心善不一样,她是真的脾气坏,别人对她好她也不客气,就当理所当然,别人对她不好的话她也不恼,只当没看见过,所以很不招人喜欢,就连诺雅这种好脾气也对这样的孩子喜欢不起来。
也就只有大长老会时不时跟她聊些事情。
所以大长老不愧是大长老!
诺雅如此想到。
长大一点后,诺雅就开始跟阿難纳学习很多东西。
制木,这是很早以前就待定学习的技艺,虽然现实时间并没过去多久,但因为种种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所以让诺雅感觉恍若隔世。
在拿起木凿那一刻开始,诺雅觉得自己的的确确,迎来了新生。
之后的日子,就是诺雅不断长大、不断学习的惬意时光。她的木匠天赋并没有铁匠那么邪性。
可能是从小生活在森林里的缘故,诺雅对每一块需要雕琢的木头都是郑重对待,十分细心,即便偶尔思维发散,产生很多天马行空的点子,诺雅也不会想着立即动手,这个性格转变有一部分归功于曾经那段孤寂绝望的日子。
待到学有所成,诺雅就开始制作些小玩意。
从一开始的筷子、叉子、勺子,到后面构造更精细,技艺更精湛的雕塑、储物盒、手推车。
出师后,就去帮忙设计整座房屋。从一开始正正方方的规整木头盒,到后面经验积累,多了一些设计巧妙的空间构造,再后面熟能生巧,得以实现自己拟定已久的种种想法。
房梁木浮雕(思路来自曾经制作的那个五个塑像)、可以快速组装与拆卸的活动房间(方便大家加盖房屋)、檐角兽类雕塑(大多是福音鸟与诺拉狐的模样)、用矿物颜料作画的彩绘长廊(画些村民劳作忙碌的画面、记录塔森娅村一天天扩建壮大的历史)、方形机关锁、球形机关锁(用于粮仓大门,以防某些小吃货乱闯)。
木制运输车(方便小诺拉运输木头)、木制鎏金铠甲(仿造诺雅自身的鎏金铠甲,用料是夕雾花树的木头和兰调制的花瓣颜料,这是她特地请诺雅制作的铠甲,做好后摆到家中用于观赏)、桌椅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具(椅背扶手等处多有撰刻花鸟狐虫,这是诺雅精心制作送给村里大家的礼物)。
此外,诺雅还在闲暇时做了些小玩具,送给村里孩子们玩耍。
一点点精雕细琢,一点点注入情感,一点点从无到有,一点点变为真正的塔森娅工匠。
这样的生活占据了诺雅十一年里的半数时光。
雕刻时掉落的那些木屑,成品打蜡后在阳光照耀下的熠熠光辉,大家拿到礼物时的欢声笑语,村子随时间推移愈发的繁荣昌盛。
这些都让诺雅的心得以安定,把曾经那些情绪收敛,留下最美好部分展现给大家。
她还是她。
从最初到最后,诺雅始终是诺雅。
……
第六年。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年。
诺雅今年六岁,村里又多了个妹妹,住在村东头克尔叔叔和亚璃阿姨,再度当上了爸爸妈妈。
这让亚璃阿姨看上去年轻好几岁,即便脸上刀疤依旧,但却也满面红光,整天抱着孩子在村子里东逛西逛,克尔叔叔也跟在身旁笑意不断,村里的大家每天东奔西跑,想着精心准备一些孩子能吃的食物,为此还找上了不做大厨许久的阿難纳,试图请她老人家操刀出山。
即便塔森娅族的孩子一出生就能吃大人吃的东西,但毕竟是第一纪元降生的第一个孩子,卡在这个历史转折点上,象征意义不用细说,反正不管从哪个层面而言,大家都是无比关心孩子的成长(主要是房子建好后都没啥事要做,一个个闲得慌跑来凑热闹)。
其实按照阿難纳教她的遗传学理论,嗯,应该是遗传学吧?里头说了母乳才是婴幼儿最该吃的食物,但是看亚璃阿姨胸前平平的坦荡,诺雅感觉这个好像没什么太大希望(理论知识依旧很差)。
两人坐在花圃树下的木长椅上,看着那边大家面带笑容忙来忙去,轻声细语怕吵醒孩子的兴奋样子,诺雅心里回忆着曾经的往事。
希瓦尔刚出生的时候,村里的大家也是这般模样,自己也是这般模样……
两脚不着地的晃悠着,瞎想着,冷不丁就想到母乳这件事,随即毫不犹豫地问向旁边的兰。
“兰,你小时候吃什么长大的啊?”
对于诺雅突如其来的询问,兰心里其实早有预料,所以只是略做思考,就答道:“花。”
“诶……还真是兰能做出的回答啊。”
诺雅略有惊讶,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兰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啊,喜欢养花,喜欢编花环,喜欢花香花蜜,喜欢花的一切,这样一想,吃花长大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诺雅姐呢?”兰问。
“我啊?苹果吧。”诺雅不假思索道。
“看来诺雅姐喜欢吃苹果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兰在心里默默记录。
“嗯,主要是哈林格那时候老喜欢带我和琪蕾娅去苹果林玩、摘苹果吃,现在想想,杰特那家伙当时好像总被杰特叔叔扔给哈林格带,所以那时候的真实场景……应该是哈林格一手抱一个,然后琪蕾娅去爬树摘苹果喂我吃。”诺雅仰头看着高挂于天的太阳,面露微笑,悠悠然地追忆着。
“那杰特呢?”
“当然是看我吃啊。”诺雅理所当然道。
听到这个回答,兰捂嘴憋笑。诺雅继续抬头看天,身后银白色的长发从椅背滑落进花圃,盘踞在夕雾花上,染上淡淡花香。
树荫下,阳光透过层层绿叶撒落在青石路,撒落在诺雅那如红宝石般的双眸中,倦意袭来,眼帘低垂,迷迷糊糊间,她就靠着长椅睡着了。
察觉到诺雅睡去,兰也是抬手,于半空中浮现一张夕雾花毯,盖在了诺雅身上,随后一手捧着新生的夕雾花,一手摘花编织花环。
编到一半时,布雷希特与杰特路过此地,看见诺雅后,杰特挥手打声招呼,声音很轻很轻,宛若清风拂面般悄悄离去,没有丝毫停留,只是与布雷希特走向村外。
去丈量整片森林。
八年前,杰特还是站在哨岗上守卫塔森娅村的卫兵,随后因为诺雅的种种举动,他选择了开始锻炼,接着村庄建设需要人手,所以只好又兼职去当建筑师,一当就当了七年。
从儿时被单方面欺负的玩伴,到少时不敢倾诉爱意的朋友,再到如今互帮互助的工作伙伴。
诺雅历经万千磨难走到现在,杰特则站在十字路口等待她的回首驻足。
诺雅和杰特,两人脚下是完全不同的路,但这并不是毫无交集,而是偶有遇见。
少年长大,步入青年。
束起一头短马尾,学会每天早起打理自己的仪容仪表,本就不俗的俊朗样貌,打理干净后可谓是十分养眼。
白皙的皮肤,淡褐的双眸,笑起来弯如月,肃然时冷如雪,鼻梁直挺,嘴唇薄淡,脸部轮廓分明且不失柔美,身形修长,身姿挺拔,衣着品味也在布雷希特的耳濡目染下有了可观长进。
长靴长裤腰挂卷绳小凿,衬衫马甲学会常戴手套,胸前口袋放着一片单边圆框眼镜,却仅仅用于查看建材的纹理瑕疵。
倒也蛮符合他的性格气质。
两人悄声离去,兰再继续编织。
春季的午后,常常闻有花香。
诺拉载着一群孩子在远处玩耍,睡眠鸟则窝在它的头顶休憩,哈蕾雅应该跟着琪蕾娅学做菜,蕾娜大概率还宅在家里捣鼓东西。
繆拉蒂肯定在被米娜告白,两人都是耐心好也不闹掰的怪脾气,一边永远嘴毒地拒绝,一边永远委屈着继续,逛街这样,吃饭这样,睡觉也这样。
米娜在六年前的表白后,就很直接地搬进繆拉蒂家里,摆了一张床睡在他的隔壁,每天晚上睡前表白一次,每天清晨起床表白一次,不厌其烦,就等繆拉蒂点头答应。
然后这一等,就是六年。
村里大家早就默认了两者的关系,但奈何恋情进展真就急死围观群众,完完全全止步在牵手这个阶段,让盼星星盼月亮盼孩子的长老们,整天在两人面前晃来晃去,旁敲侧击试图让米娜开窍,让她更直接点去把生米煮成熟饭!
到时候繆拉蒂那小子不答应也得答应!
可惜,米娜对这些完全不懂。
她的恋爱观始终停留在建立情侣关系。
直到克尔家多了一个孩子。
米娜才恍然大悟,换了一种表白方式。
“请,请和我生个孩子!”少女红着脸,闭着眼睛表白……大概,勉强,算是表白,咳,反正村里没有法律(大长老如是说)
“抱歉哦,我不举。”繆拉蒂笑着,拒绝了。
于是少女只好继续忙手里头的事情。例如帮繆拉蒂叠好新做的衣服,检查哪里有无破损之类的。
现在两人共同开了一家小店,算是有关衣着方面的店铺,收费便宜,成品精良,好看耐久而且还很实用,只要一袋食物就能换取一套不错的行头。
所以村里的大家也都大手一挥,每人换了两三套衣服用于日常换洗,杰特和布雷希特就是店铺常客,每次来都是选择定制服装,倒也算是店里的大客户。
衣、食、住、行样样不缺,塔森娅村倒也算是步入正轨,房屋建设完后,大家也都按村子需求分配去负责不同劳作。
伐木员、护林员、建筑师、挑水员、卫兵、裁缝、木匠、花农、果农、厨师、斥候等等职位,基本上都有固定的两到三人,剩下的村民则是维系传统,去村外寻找、采摘食材,大家每天按批次轮换着锻炼身体,基本上就是一块石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长老们不算)。
“诺雅,该起床吃饭了。”
听到呼唤,诺雅睁开眼,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起身,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不用多想,肯定是阿難纳把自己抱回来的!
“唔,起来了~阿難纳,今晚你煮饭吗?”诺雅捂着嘴打哈切,伸手理了理头顶杂乱的头发。
“今晚是。吃完饭早点休息,明天有新的东西要你学。”阿難纳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说着。
跳下床,伸手把阿難纳的嘴角往上滑,摆出个笑容,随后才道:“多笑笑。明天要学什么?”
“算账。”
“算账……?”诺雅不解,但也没多问,反正明天就能知道答案。
牵起阿難纳的手,走到屋外去帮忙准备晚餐。
这一晚。
热热闹闹,欢喜如旧。
繆拉蒂和米娜依旧在闹着笑话;
杰特和诺雅在讨论下一规模的城镇规划;
布雷希特和兰商量着铠甲转让的事宜,然后被兰笑着拍了一脸糊饼;
诺拉和孩子们在广场上互相追逐打闹;
睡眠鸟盘踞在阿難纳头顶;
大长老端着盘子边吃边逛;
其余长老则喝茶讨论日常;
琪蕾娅和哈蕾雅坐在餐桌旁边,视线锁定妹妹/姐姐的一举一动,眼里既有酸意又有欣慰;
大人们扎堆围在亚璃身边,时不时就有当过妈妈的人想抱一下孩子,然后抱着抱着就变成了紧张刺激的橄榄球赛;
蕾娜从家里出来散心,然后就看见这番景象。
嘴角不禁有些抽搐。
这都哪里来的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