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芹听他唤娘,心中一紧,惊闻来旺家的道:“咱家猫,我关在你织布房捉鼠,免得你辛辛苦苦织的布又叫咬通!官哥败家,钱槐赖账,你梭头舔血,一梭一线寻钱买肉孝敬我。我没修得好儿子,却修了这样媳妇,只是苦了你。”
贾芹知难而退,彩霞婆婆眼瞎,耳朵比瞎前更灵,听见掂脚之声,骂道:“猪狗不如,学猫叫,下辈子做吃屎的狗去!除非我死了,别想进这屋半步!进来,我咬也要把你咬死!”
贾芹唬的一动不动,听他还骂道:“打这断子绝孙没人伦绝代的主意,有儿无孙,就是有,也养不不大!我这忙忙要死的人,说的比菩萨还灵,不信,你看好儿就是了!”
贾芹惹了一头的晦气,撞丧家来,不曾睡着,越想越气。天亮起来,持气写下休书一封,其辞曰: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贾芹谨立放妻书一道:
有道伉俪情深,恩深义重。共被之因,合卺之欢,仰赖三生之缘。琴瑟调和,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想是前世怨家。人力难为,共处一室,反生嫌怨,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
芹凭媒娉定于氏为妻,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会及诸亲,以求一别。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于时年月日谨立此书手掌为记
族长贾珍一见此书,勃然大骂:“夺子休妻,败坏人伦,枉为人父!”说时,三把两把,把那休书揪的粉碎,砸在贾芹脸上,骂:“有两个臭钱,就折腾起天地良心来,不是祖宗积德,你死去的老子在下面替你求,凭你就有儿子了?糊涂油蒙了心的东西!”
骂了,命小厮:“拿大嘴巴子打他昏了头的!”贾芹听了,不得已自打起来,待贾珍去了,方住了手,摸摸脸去了。
是夜,老祝妈儿子祝福儿提灯打更,黛玉醒听更漏,眼见贾府祸端迭起,推此及彼,只怕宝玉也叫人算计了去。昼夜悬心,夜成一梦。恍惚听见舅舅喝令,道:“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小厮们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舅舅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夺过来咬牙狠命盖了二三十下。
众清客见打的不祥了,上前夺劝。舅舅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文恬武嬉,一事无成,淫邀艳约,败坏门风,你们才不劝不成!不如趁今日益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舅妈跑来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将来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
宝玉底下穿的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舅妈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道:“苦命的儿吓!”
外祖母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黛玉情知外祖母已死,心疑是梦,醒来见着紫鹃掌灯在烘衣裳。
紫鹃见了,枕上劝道:“姑娘梦哭,瞧这枕上一片泪!姑娘既说眼泪比从前少多了,就该少哭才是。”
黛玉叹了一口气,把梦中所见告诉紫鹃,道:“舅舅总要宝玉读书扬名,而今到了南边,必是逼宝玉守制读书才打的。”紫鹃低了一回头,仰面笑道:“‘梦反梦反’,这话姑娘也听过,怎么当起真来?”
黛玉道:“我和宝玉,与别个不同,二心原是一心,我这心就是宝玉的心,舅舅打在他身上,打一下我这心上痛一下,逼真像是打我身上一样,就如同这书上那丽娘——梦中见的,做的,都是千真万真的。”
紫鹃道:“我常听姑娘说这书,也算读过此书。那丽娘因梦中相会,痴心当了真,念念不忘,流干了泪,把小命儿都丢了,姑娘何苦学他?”黛玉道:“死有何惧,身有何惜?正是他痴心,天才怜他还魂,终成眷属。”
说到畅快处,因笑道:“明儿我死了,你和喜鸾把我这些日子说给你们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宝玉知道。方才梦中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心里是什么话。若他自知要死,再见不上我,可也嘱人告诉我呢?”
紫鹃埋怨:“大清早的,姑娘直浑说!”有意岔开,因说道:“喜鸾小姐今儿还来学诗,姑娘是先生,好歹再合一会子眼,才有精神带徒弟。从前把香菱教的那样,名声在外,少不得还要好好教一教喜鸾。”黛玉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我还不费心,你操甚么心。”
喜鸾来时,笑吟吟的捧着《杜诗镜铨》。黛玉见了,拿过来翻看,笑问:“瞧了多少?”喜鸾笑道:“圈选的我尽读了。”
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喜鸾道:“领略了些,不知是不是,说与姑娘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我瞧你已到地步,方允你瞧注,这瞧注也正是讨论之用。”
喜鸾道:“此书诠解杜诗,精简而不穿凿,不附会,不矜奇,不逞博,平正通达,自使少陵精神跃然纸上。”黛玉颔许之,喜鸾道:“林姐姐,你和二哥哥集注的《花集》,只怕比这个还好,若得瞻仰,不但可以揣摩笔法,还可体会情思呢。”
黛玉笑道:“你是宝玉妹妹,可以见得这《花集》。如今我这里也只枕上那一个孤本,不必拿出去,你就在这里瞧罢。”喜鸾忙向幔内捧了来,翻看一回,笑道:“我一边瞧一边誊出一辑,带回三姑娘屋里看去,才可废寝忘食下苦功。”
黛玉笑道:“正好,紫鹃叫我晚上搅的焦头烂额,换了他去陪四姐儿,你来陪我如何?”喜鸾喜的了不得,忙问:“此话当真么?从前我许过二哥哥,若他孤单,我便来陪他。如今二哥哥南边去了,二嫂嫂独自在家,来陪二嫂嫂,也是一样的。”
黛玉听的羞生两靥之霞,佯常早已出房听竹去了。紫鹃见了,向喜鸾道:“我和姑娘一床睡还睡不着,到了眼不见姑娘的地方,拿绳子拴我,算的住身子也拴不住魂儿。”喜鸾道了几个是,把这话头丢开不提。
紫鹃拿起扇套子,喜鸾笑道:“你老拿这个当幌子,不怕露出马脚,就不能换个新鲜点儿的?”紫鹃笑道:“姑娘说,趁着这工夫有,多做一个套子,扎个出水的芙蓉花。上一个扎的一剪桃花,一洗一戴,宝二爷用的都是干净的。”
说了,出门来寻玉钏,玉钏指指上房,道:“来旺回来了,在里面回话呢。按说也没这样快,半日又没出来,不知是什么大事。”紫鹃一听惊心,心说黛玉之梦,不禁道:“别是老爷打坏了宝玉罢?”
玉钏道:“按日子,来旺不该到过南边。”紫鹃道:“你打个幌子,或是献茶,或是递水,或者拿个拂尘去太太帘外赶蚊子,替我听听去。”
玉钏嗔道:“彩云是扯谎精,你是——打幌精!”紫鹃笑道:“是个白骨精才好呢,早拿变身法进去了。再者,变个宝二爷,送到我们姑娘眼前,姑娘心里身上的病,就都好了。”
笑说了,却又叹道:“宝玉再不来,我们姑娘真个要把眼泪流干了。”玉钏听了,拿了拂尘就去了。
见来旺跪在帘子外面,便去对门帘子后头静静站着。静听太太道:“雨村也叫拿了?”来旺道:“杨提督坟山上捉拿大老爷,琏二爷是亲眼见了的,不是躲的快,恐怕也叫拿去了。雨村出事,是邸报上看见的。”
王夫人赶着问:“你老爷和宝玉呢,躲过去了么?”来旺道:“琏二爷说没我们老爷的事。太太想,老爷无事,宝二爷能有甚么事呢?大老爷是长安节度使和平安节度狗咬狗,咬出来的。不单咬出大老爷平安州的事,贾雨村在应天府的老底,也叫咬出来。”
王夫人含泪道:“君要臣死,天要兴废,都是躲不过去的。你去慢慢的回大太太,琏二马不停蹄的去打听,就是打听了来,无钱难使鬼推磨,银子断不可少。凤丫头你不用告诉,琏儿回来,自然会说。大太太免不了要告诉,好预备救大老爷的银子。”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