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保龄侯史鼐入朝面了圣,心忧南海,且忧姑母的病势,行前亲来瞧过贾母,匆匆便南回任所,雨村等人饯行之意,也都只心领了去。
贾珍情知张友士兼通术数,打开天香楼前门,送他上去夜观星象。回明贾赦,大老爷信疑参半,依违两可,乃命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琮并贾兰就在清虚观打三日平安醮,替母亲大人禳灾祈福。
清虚观张爷爷得了此信,即刻忙活起来。照拂祖师灵位,打扫庭院法器并一应动用的家什。贾府孝子贤孙前来捧香跪经,叩首请神。
至次日凌晨,大幻仙人穿红衣坐牙轿,仪从喧喝,到了国公府。号佛行香,率道友徒孙来至贾母上房,念神咒,洒符水。
绕院三匝,圈净土,驱太岁,照妖捉怪,绳拴了无常鬼,瓶装了白骨精,牵着太上老君的幌金绳,托着大鹏明王的阴阳二气瓶去了。
贾赦引经据典,说了“宁虔勿奢”四字,因此并未惊动亲友。两府只邢夫人带领尤氏李纨惜春等女眷随法驾而行,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还有贾兰皆骑马护送,贾琮超前入观,预备回避驻跸等事。
东胡同里的娄氏守节教子,乃是孟母仉氏一流的人物。眼见四邻当中,东有贾敦父子,北有贾效祖孙,镇日不是鸡飞狗跳,就是偷鸡盗狗,遂有听墓之愁、近屠之忧,心动迁居之念。
贾菌饭间听了母亲之言,从容说道:“大隐隐于市,近墨者黑,在乎其志不坚。母亲常命儿子谨记亚圣之言——”说时,向炕桌上磊的一摞子书籍当中拣出一个卷册,道:“圣人立言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既有丈夫气充塞五内之中,何患近墨而不朱也?”娄氏听了这一番话,欣然罢议。
今日得知打醮之事,忙携儿子赶来。贾菌上了贾兰之马,娄氏上了尤氏的车。一路鸣铙开道,引入殿堂,供宝献饭。
贾府儿孙规矩是跪在地上,头顶一色色的牺牲传至神前案上。牛角呜咽,法鼓铿锵,张道士雪眉交白,亲坐莲花,开坛作法。左右是圆心智通王一贴马道婆等僧尼道释赞襄法事。吃过午饭,放河灯,送邪祟,入夜方散。
贾环耐烦了两日,这第三日少不得还随来露面。午时,施舍烩三牲的酒饭做好事,四面庄户云集。宝玉满眼搜人,满口寻问二丫头姐弟而未得。
法事既毕,众人都在回城的路上。宝玉不知何事来求大嫂子,要到对面庄上去,李纨愁眉道:“这可难我了,我头一遭带你出门,太太有交代呢。”
宝玉把“好姐姐”又唤的不住,李纨见他情急,料是寻地方小解,便说:“去去就来,可别混跑。我们前头等你。”宝玉答应着岔出去,茗烟唯恐跟之不及。
主仆二人搜寻上回打醮入庄之迹,宝玉还记得那姐姐身背弱弟,从这茅檐下出来,由是便仿佛见得当日元妃背着自己的光景。痴了一回,转过屋角,正要寻人相问,只见那孩子咣当把铜锣敲了一下。
地下那人埋头正擦马灯,唬个人仰马翻。爬起来嗔那顽童:“田伢子,唬着你外甥好的,你二姐拿奶在哄他睡觉呢!”
田伢子一团孩气,尚在孩提之间,说着“我去瞧瞧”,跳跳蹿蹿的便跑进屋去了。这人摇头笑一笑,嘬嘴仍吹灯玻璃。一时见了玻璃上人影,抬头见了宝玉。
宝玉陪笑启问:“我问哥哥,认得一个姐姐么?他娘唤他‘二丫头’。那年我们打醮,他教过我纺线呢。”
那哥哥哈哈大笑道:“我说天上掉下七仙女,却是位小爷!瞧你这样人物,八九不离十,我猜是往于老爷府上赴席,吃讨小老婆的合卺酒去。”
于老爷是邻庄的乡宦,名燎,字子房,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方圆十里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年近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嫁于王仁为继室,新近忽然死了。睹物思人,从城里搬回祖宅。膝下荒凉,族中人口稀疏,意欲过继侄儿为嗣。可那于剑影惹是生非,破家败业,生理稼穑一概不管,一味寻欢作乐。
上年男扮女装,混入梅翰林府中,投身做了梅大奶奶贴身的丫鬟,叫梅翰林识破奸情,打了出去,碍着声名,才未扭送官府。
此等子弟,既不从师长之规谏,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更兼声名狼藉,不敢还乡,于燎只得把那一段心事悉数打灭。镇日巴望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一心承望旁添侧室,生丁以续香火,故把雇来的一个丫头买断了做四房。
这哥哥笑问于燎,见宝玉不是摇头,便是坦言不知,忖度一回,道:“娃他娘也说那年来了位小爷——‘我们不新鲜的他偏新鲜,我们稀奇的他倒不稀罕。’适才你又问起我家娘子小名儿,敢情就是他口中的小爷么?”
宝玉喜的抓耳挠腮,连道“正是”,道:“所以来问姐姐好。”那人道:“待小人儿睡熟,自然出来帮我收拾。你穿戴的这样,也不敢请进屋里坐。”宝玉笑道:“就坐这凳上瞧你忙罢。”
言谈当中互道了名姓,呼兄唤弟,宝玉口中这刘二哥名叫牯儿,刘姥姥娘家侄子,是姥姥做的媒。夫妻二人原是一庄上的,知根知底,你情我愿。其妻纺绩井臼之余,怀抱弱子,抬脚就到了老娘家。
牯儿是勤快人,闲不住,趁着来接妻儿的工夫,把岳父打更的家伙拿来出淸。此时撕咬布条包了槌头,道:“磨玉了不留手,须得缠层老布才好使不是?”宝玉见问,笑道:“没使过,倒想试试。”
牯儿道:“宝兄弟,你是福人,生来只须伸手张口两件,何必学这使不上的营生?”说了,倏忽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当玩意儿作耍。喏,拿去试试罢。”
宝玉等不得接来,敲了一下却又掩住,盈盈笑着问:“刘二哥,怎么吆喝呢?”牯儿打个哈欠,道:“这里有些讲究:天晴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初夜吆喝‘关门关窗,防盗防扒’,半夜吆喝‘平安无事’;冬日吆喝‘天寒地冻’,换作春夏,便是‘早起早睡,忙活不累’。”
宝玉打锣试了一嗓子,道:“早睡早起——”牯儿瞧着,笑道:“须得嗓门大。”宝玉亦笑道:“我怕妨你儿子睡觉。”牯儿挠头道:“我倒忘了这个。”
挠毕,道:“嗓门大,胆子还要大——打更不光报时,还防火防贼。”说了,附耳来告诉宝玉一个巧宗儿,悄声道:“告诉你这见不得人的话,我是不怕的。我常替他姥爷入城打更。犯困时,实在是没看清,我却拿腔作势,朝那可疑处断喝:‘嘿,不挺尸瞎跑,别说不动我就看不到!’”
宝玉称妙,笑道:“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说时,二丫头扣着大襟上的盘扣出来,笑问:“什么真的假的,有的没的?”
宝玉再见故人,万句言语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二丫头满眼瞧着也只是笑。二人正要开口,李纨打发一个才总角的小厮来催。二丫头也劝宝玉早些回去,道:“得空儿再来,学什么我都教你。再不怕弄坏纺车,娃他爹啥都会修呢。”宝玉这才恋恋的作别去了。
一行人打醮回府,来见贾母。玻璃从影壁下的海景须弥座上起身,向宝玉摆手儿,小声道:“睡下了。”
趁这工夫,众人俱各忙碌。宝玉宁可信其有,把张爷爷换的护身符请入祖母怀中,所嘱之咒他也虔心念了七七四十九遍。出了上房,又把风水宝鉴高高请在垂花门上头。
贾珍指手画脚,随处提点,贾琏亲奉宝瓶抛洒神水,门槛窗棂角落旮旯,藏奸纳垢之处,招灾接祟之途,都洒过了。再摇一摇宝瓶,空无一响,这才罢休。
爷们散去,尤氏婆媳并娄氏也还在坐守贾母。宝玉见黛玉烟笼秋水,态生两靥之愁,忧袭一心之病,忙要告诉庄户上的见闻,逗他一乐。然此时此处,纵有百般体贴,千种温柔,当着太太们也不好施展出来。
趁机只在黛玉手心轻轻一捻,佯常便都进了纱橱。宝玉说了二丫头夫妻母子并姐弟的趣事,黛玉叹道:“你说的见闻,我无从见得,只从你口中听得。那年回家,路上下大雪,纷纷扬扬,珠玉满地。一时并无心作诗,就把樊川居士那一首《清明》改了几个字,赋了那一场雪。”
宝玉忙道:“妹妹且别念,容我猜一猜妹妹改的是那几个字。”说了,研好墨,一个挥毫洒翰,一个轻拈象管,各自写出来,并在一起,看真确了是——
宝玉猜的是:
冬至时节雪纷纷,舟中行人欲断魂。
借问人迹何处绝?艄公遥指蓑笠翁。
黛玉写的是:
冬至时节雪纷纷,舟中行人欲断魂。
借问人迹何处有?艄公遥指蓑笠翁。
二人相视一笑,沏水洗壶。黛玉温盅请那茶君入了瓮,宝玉执壶,凤凰三点头,冲了个“春风拂面”。捧起品茶钟儿邀黛玉,笑说道:“无为茶,自然茶——”
黛玉知是《长思仁》上的话,便也说道:“天赐休心与道家,无意功行加。”二人同声说了,拈钟对饮,忙得浮生半日闲。
珍琏兄弟踱步走在大门前的甬道上,贾琏咳声道:“父亲不知怎么床上磨了腰,胳膊肘子崴的动不得!”
贾珍既然听见,少不得要去瞧瞧,因随他往东边去。未入黑油大门,见贾蓉小厮牵马出来,咳一声,道:“站着!这是往那里鬼混去?”
小厮垂手站住,抖衣而颤,扭头看见夹道中的贾蓉,又不敢说。贾珍动了气,道:“说实话,就没你的不是,不说,打下你下截来!”
小厮慌了手脚,忙道:“大爷,我说。小蔷大爷得了好东西,孝敬我们小大爷。叫兰姑子带了口信来,叫小大爷去他的庙一趟。”
贾珍冷笑着,向贾琏说道:“听听,他的庙!芹哥儿从前也说他的庙,眼里没有祖宗神灵,都是他们的了!你道好笑不好笑!”喝命小厮:“你啐着问他,什么好东西!活的,还是死的?”
小厮知是拗不过去的,去贾蓉跟前啐了,高声道:“大爷问爷,是什么好东西,好人,还是好物件。”
贾蓉不敢隐瞒,那里高声道:“回父亲的话。蔷兄弟的话,地藏庵的圆心、水月庵的智通不敢违拗,命芳官蕊官藕官跟香怜玉爱两个串两出《牡丹亭》,吃冷子兴送他的屠苏酒并合欢花浸的烧酒,乐一晚上。说这几天打醮都劳累了,消乏消乏。不敢请父亲跟琏二叔,没事怕找骂。”
贾珍听了,又和贾琏道:“几个臭钱就把你我支吾了。有这好事,竟瞒着我们,可见平时孝顺并非出自真心。”贾蓉听见这话,蹭出来道:“儿子这就跑去知会一声,叫留着明儿孝敬父亲并琏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