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指上鼻子骂:“贼囚攮的!我就知吊诡,面上唾沫星子也没得一个,打谅我不知啐在地下,白与我听个响儿呢!”贾蓉讪笑道:“儿子抹了去。”
贾珍喝道:“胡我,还早些,我听声儿就知天上地下!看你大事尚不敢撒谎,睁一眼闭一眼罢了,你若因此得了意,就错了主意!”贾琏笑向贾蓉道:“还不快去知会蔷哥儿,戳在这里等大爷亲拿大口啐你呢!”
贾蓉领命而来,转过宁荣街,自由小厮骑马去报信,他却脱了滑,顺墙根儿溜回家来,俄见银蝶儿远远而来。
银蝶低头不知在想甚么心事,一步挪不了三寸。将出月洞门,猛然间见了贾蓉,唬的花容失色,心事全抛,连忙避在门边。脸面通红,十指春葱,直把那白绉绸汗巾儿捻的不住。
贾蓉端详了,心说“虽无十分姿色,亦有动人之处”,便有几分留恋,因笑道:“这几日我见总是文花跟着出门,说你病了,我却无从尽心。那儿不好了,说来我听听。”
银蝶话不露齿,茄子塞着喉咙似的,支支吾吾道:“原是病着来的。不吃胡郎中的药还好,只头重鼻塞;吃了,天昏地暗,头晕的笆斗似的。出来透透气,上园子瞧瞧柳芽儿出头没。‘三九四九,河边看柳’,也该有了。”
贾蓉见他话多,心下狂喜不尽,以言挑之,道:“柳芽儿,到时就有了,我那不下蛋的媳妇,却没个时辰——左等也没伢儿,右等也没伢儿!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银蝶噗嗤一笑,忙拿扇子掩住,贾蓉看在眼里,想一想,笑说道:“想是镇日缩在房里不见日色,少了阳气。”银蝶复经他这一逗,笑软了伏在门边儿上,道:“爷这话,奴才从未听人说过。”
贾蓉心眼儿里爱不过来,不禁伸手拔下他的簪子来,瞧着告诉:“这是镀银的,回头我送你真的。”银蝶急的跳脚,切齿道:“作死呢!黑天白日这样闹,叫人看见,想是要我也像秦大奶奶那样死?”
贾蓉搬过身子来,款款替他插好簪子,道:“没说送你金的,就是怕招眼。”银蝶埋头等他插好,挨出门去,觅静寻幽入了汇芳园。贾蓉流目盼顾,不见了佳人身影,掉头一个健步跃上抄手游廊,抄近家来。
许氏接入房中,服侍换了衣裳,命万儿斟了茶来。贾蓉心不在焉,吃一口便道:“这茶烫嘴,又淡!”许氏见他不如是,忙去亲泡了一钟银杏茶来,贾蓉接在手上嫌烫手,丢下霍然起身,道:“这茶两三次才出色,这里闷热,等不得,去书房透透去。”说时,一迈步走了出去。
园中寻了半日,未见银蝶,只得真个去了书房。取下一张铁胎弓,唤喜儿拿去上弦,叮嘱:“孙姑爷在他家迎春园翻建观德亭,完工必要请客较射以壮声色。看二姑娘情分面上,若下帖子来请我们,还得去一去。到日子要用这弓呢。”
贾珍早已另选清隽小厮出火,喜儿短了赏赐,前儿靠妹子还账,如今日为衣食所累,只等入画接济,因而常拿三从四德解劝妹子。这一趟上袭人姨娘女婿姜凤山的铁器铺,打花自芳的鸡骛房拐入东胡同子。见着妹子,口内超生,又替贾敦说了一车子好话,无非“老夫少妻,疼过就知”等语。
是夜贾敦收用入画,儿媳金氏与贾璜一语不合,指鸡骂狗,哭闹了一夜。贾敦一树梨花压海棠,勉强成双,却未尽兴。
却也有一件称心如意之事应时而来,哥哥贾敕一死,便绝户了。贾敦赶着日子,把儿孙移居到了那边去,他在这边尽情盘桓。然年景已老,不几日身上便添了四五件病症:腰中添疼,眼中添泪,耳中添聋,鼻中添涕,尿中添滴。
不上一月,就露出弃世的光景。鲍太医束手无策,眼见着他抽风死了,下世做了老风流,撂下磨坊无人看管。
贾璜自有一段心事不能出口,冷眼瞅了房客邢大舅一二年,见他一味好酒,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真真是赖府酒糟厨子多浑虫第二,便将磨坊托了他和入画胞兄喜儿。
葬了父亲,贾璜因说妻嫌女妒,托太爷代修说合,上金荣那里置办些盆桶妆奁,水不动鱼不跳的把入画嫁与傻大舅为妻。日用上还常来关顾,落了邢夫人一桩心病。三妹尚未出阁,长姐当母,免不了还要替他打锣,仍是愁事一桩。
贾蓉厮奈在家,月半尚未曾寻得缝隙,拘的饥鼠一般,出门问过贾母的安,和贾环到了一处。
贾环心衔玉钏之恨,贷断府库之银,两处的苦闷也要消散。叔侄二人并辔到了蹄香胡同,只贾环小厮天意儿跟着。赵天意牵了马去,主子二人进来寻见云儿,随他来至倚霞阁。
此阁现由新来的湘儿居住,贾环见他俊眼修眉,若笑若嗔,耳听云儿唤他湘儿,哈哈大笑道:“去了一个湘儿,又来了一个湘儿,敢情这倚霞阁只住湘儿云儿,还有潇儿雨儿么?”
云儿道:“环三爷帮梅老爷得了那湘儿去,山长水阔,死活不知,也只能把他的空名儿与了这妹妹,唤在口中,恍惚他还在我身边。”
贾蓉笑道:“你这情义,外面还少见呢。”云儿道:“我见他们有义,所以怜他两个。从前那湘儿原是缮国公府上石二爷屋里的丫鬟,籍没之兆初现时,石二爷执意放他出去,他却痴心要和主子生死不离。终究到了洗衣局,叫仇府争买了去。宁死不从,仇家父子恼恨至极,好意卖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来,叫人作践,他才称心。”
贾环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坏了孙绍祖的好事,倒因此积了德了?”问过,笑向湘儿道:“你唱个梯己小曲儿来,蓉儿听的若高兴,不定也帮你赎身呢。”
贾蓉便也凑兴,道:“若不唱来,就小瞧我们,三叔面上必是挂不住的。”湘儿听的珠泪双抛,呜咽罢,款按银筝,云儿轻敲檀板,二人唱和的是: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贾环见这湘儿姿容宛丽,偏偏唱的又是严幼芳之词,触动腹内才学,不由就把严蕊故事翻出,在心下思量。一时,举头看那阁外桃杏,只见杏花似玉,桃花如霞,指了阁上匾额笑道:“你这倚霞阁三字,有本而来——应在这一片杏花之明媚,倚靠着那一片桃花之绚烂,云蒸霞蔚,杏花似云,桃花如霞。”
贾蓉道:“三叔少年高才,风流文彩,若说湘儿姑娘是个严幼芳,三叔便是那唐仲友了。”贾环应声说了仲友之词,腆面笑向湘儿,问道:“姑娘弦歌既妙,辞赋必雅,愿赋窗外桃杏否?”
湘儿未答,云儿指与他,道:“这环三爷是宝二爷亲兄弟。妹妹虽未见过宝二爷,听见我说他的酒令,便知他的人品,爱他的词曲。湘妹既无心赋诗,何不将宝二爷那《红豆曲》唱来?无事你常自弹自唱,自唱自听,如今唱来,叫我们也都听一听。”
湘儿点头以待,云儿便说“我给你作个引子”,于是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湘儿侧耳听着,一俟他说完,就婉转歌喉,声心并用,唱的是:
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淸音绕梁,随风出了画阁,飘游在花间水上,履接云霓,连通天地二籁。贾蓉叔侄也听的如醉,良久方有拍掌道妙之举。
贾蓉道:“宝叔之词,湘儿歌之,天造地设!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淫词艳曲听过不少,从未动情,这一曲了无谑浪狎昵,悲天怜人,倒叫我这铁石心肠也不忍卒听。”
云儿道:“二位爷吃了我们的私房茶,听了梯己曲,可否发一点慈悲,解一解湘儿这燃眉之急呢?如蒙二位利物济人之德,我这做姐姐的也是万劫不忘的。”叔侄二人叫这话打动凡心,急人所急,双双问来,云儿一五一十的告诉,听来是:
周礼胞弟周节而今荣升长安节度使,金陵省储粮道出缺,苏州太守张如圭志在必得。事不宜迟,郎舅兵分两路,如意北交豪门,如圭南结新贵。
此番姊丈严如意来京,受如圭之托,拿着妙玉图影向妈妈们打听,寻人寻欢两不相扰。自言湘儿与妙玉形近而神似,必要赎出去,献与如圭作为贽见之礼,固结郎舅之欢。
贾环见说妙玉,失声发问:“那海捕图影上的妙玉,别是我们栊翠庵的妙玉罢!大嫂子说他清高自诩,我还说他来历不明,不定是个祸害呢!宝二哥非但不听,还要我住嘴。”云儿道:“宝二爷义薄云天,我与贵府妙玉尚未有一面之缘,虽见过图影,也无从分辨到底是不是。以我所知,便是一人,宝二爷也不为弃友自保之事。”
贾蓉作揖相求,道:“有劳云姑娘,设法叫我们见识见识那文书,看看是否一人。如此,我叔侄二人自当永佩洪恩。”云儿道:“事关宝二爷,不必说的,但有机会,奴家舍命也要叫宝二爷一见。还求二位爷替湘儿想个解脱之法。他是南边甄府宝二爷的表妹,火烧连营,牵带籍没,几经倒卖,断不忍他再入狗官张如圭的火坑!”
贾蓉想了半日,开口道:“法子,想是想出一个,只是严如意那样财迷,要他回头,非人力可为;须得装神弄鬼,以命相搏,或可成事。”贾环忙道:“胡闹,你这是要湘儿——谋财害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