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隐道:“不值什么。只是奇怪,薛大呆子要那看得吃不得的美人作甚?”金荣大笑道:“二位有所不知,呆霸王在外面是霸王,在铁扇公主薛大奶奶跟前,是个弼马温!薛大嫂子听我说有那么一幅字,虽未见,听我吟来,便把当中的意思爱的了不得,说细按深有趣味。他房内也挂了一轴《嫦娥思凡图》,尚无这样好字好意儿去配,薛大傻子想是吹了内人的枕头风,求的那字儿。”
梅隐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旧的去了,我就从新题写一幅,非但配了画儿,还须配一配周边景致。有劳庆二爷金姑爷,带我们两个进去看看,眼见为实,才好借景发挥一番,写出些意思来。”
金张二人连声谢过梅三爷这一番美意,左右恭请了贵客进去。梅隐是书画金石上的行家,东瞧西望,在自鸣钟对面墙上择准了地步,挂了画儿。
落座品茗,梅隐眼观窗外,厢庑游廊小巧别致,后花园中落梅遍地,无人打扫,一派狼藉;再看那一片杏树,却是香蕾点破,睡眼惺忪,梅隐心说那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去的日子为期已然不远,不由的就把腹内几句熟话吟哦出来,吟的是: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却宜厌旧世人心。
众人道妙如潮,梅隐谦逊一番,复观杏花林,却见隐隐有妙龄的一个女子身影在内,门庆因说道:“那是先兄遗孀迎大嫂子,不便相见,无处回避,去了嫦娥花那里。”
说时,自鸣钟“咯当”一声响,打柜筛面的一般,一连整整敲打了十下。门庆听了,说声“时辰不早了”,恭请了李绪梅隐,与姊丈一齐送往那客栈去。半道遇着杏奴打马而来。
杏奴滚鞍落了马,喘吁吁打恭,朝上道:“不好了,王仁王大舅叫皮条客于剑影打的不祥了。四娘怕闹出人命,叫我飞马来求金姑爷去打个圆场。”
李衙内听了,笑道:“孙绍武是我结义的兄弟,于剑影是他的契弟,既然没吃亏,我便不往那里去。”梅隐然之,金荣因知于剑影秽乱梅隐寡嫂之旧事,道:“不必掺和这二面不讨好的难问账,去拆那个鱼头。”
门庆揣着明白,笑道:“东方不便西方便,走罢,拐沙和尚那里去,也是一样,何必为丧家犬王仁扫了我们的兴致呢?”说了,交代杏奴:“你迟些回去,就说找不见我们。”
王仁为着锦香院相好的云儿,和仇宝明争暗斗,各不相让。于剑影立意效法结义兄长孙绍武,也来热结仇宝,因此仗着义气,纵豪奴殴伤王仁,又唆其一走了之。王大舅吃了亏,丢了脸,躺在贾敦的磨坊上,哀求贾璜替他去知会妹子王熙凤,务要设法,找拿凶身,报仇雪恨。
凤姐尽管抱怨胞兄不争气,却也咽不下这口气去。打着贾琏名号,叫王信去寻主文的相公修了一封书,不日便详至赖尚荣案下。
尚荣左右为难,迟迟未办,不知如何了结方好,心中烦闷。恐怕遇见凤姐贾琏的人,不敢入城还家以享天伦之乐,心下便骂王仁是不识时务的蠢东西!
这日贾雨村趁着休沐之期,衙上无事,临时起意,急忙传唤了严如意来,领他出城来求长安府的关引。尚荣不意见着雨村,如见孔明,迎入后堂,有心向他问计。
二人无需烦叙,雨村道:“这严财主乃是昔日同僚之姊丈,非为至亲,断不敢来唐突。若得关引,省却税目,必不忘尚荣兄高义。”严如意听着,慌忙掏出梅红的一个五寸高三寸宽的礼单,抖索双手奉上,道:“不成敬意,望望笑纳。”
赖尚荣摆手不接,笑道:“我兄亲来,敢不尽力。这身外之物,是万不敢收的。”雨村见他固辞,道:“贤弟盛情,贾某感戴不尽。愚兄且替贤弟收好罢。”说时,接过礼单瞧看,见是如圭笔迹,写的是:
宝蜡烧春,花光暖夜,文章开穾奥,迁擢润朝廷,
恭逢
擅造檀府,面聆一等神威大将军贾大人面授之际,谨具菲礼,敬祝
贵体金安,仙福永享,愚侄张如圭叩拜
礼品计开:
贡用洞庭碧螺春茶八盒
上用虎丘花茶八盒
宫用蜜饯八品
官用太湖银鱼六盒
苏州重锦四匹
剡溪太白回春酒八坛
戗针苏绣《蛤蜊图》一幅
年敬如数,甘效犬马,敬请笑纳,愚侄张如圭再拜
雨村口说“错了”,心下便忙活起来。严如意不解其意,陪笑启问:“不知在下何处出错,望乞明示。”
雨村却把礼单递在尚荣手中,道:“贤弟瞧瞧,这是白送不是?”尚荣依言瞧了一遍,点头不语,转手只把礼单退在如意手里。
如意慌忙检视,得知纰漏,愧悔难当,连道“该死”,谢罪道:“忙中出错,罪在不赦。”雨村见他狼狈如此,向尚荣说了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尚荣应了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如意听的道了几个是,陈情道:“在下孤陋寡闻,听说贾娘娘蹊跷离世,这一处的年礼便没敢送进去,只放屉子里。不是舍不得,是见贾府势头不好,怕弄巧成了拙。谁知出来匆忙,几个当中便抽错了。还望二位大人,宰相肚里撑船,万万莫记小人过。”
雨村道:“趋吉避凶,实乃人之常情,天之常理。严老爷所为,无可厚非,无可厚非。”尚荣接住话头,道:“小弟正有一件趋利避害的难事,贤兄足智多谋,是个巨眼英雄,还望指点迷津,赐小弟一个万全之策。”
说时把贾琏之书递与雨村亲瞧,道:“赖某不忍背弃旧恩,然也不敢开罪新贵,两面为难,如何是好?”
雨村展眼瞧来,掩卷沉吟道:“果系难事,然贤弟不必忧闷。”不待尚荣相问,径向如意道:“解吾贤弟此难者,还须你这财主的银子助力。”如意尚在抱愧当中,无不应承,道:“所有费用之例,不劳多虑,但请吩咐。”
雨村道:“你就拿一千银子来,日后自有关引替你描补,并非割你心头肉,不必心痛的。”劝过,笑向尚荣道:“贤弟着人拿些银两与王大呆子王仁,托言相告,说是书中所提的仇宝的也可,孙绍武或那于剑影的也可,再不如,就说是温四娘替他们赔罪,也无不可。王大舅如今精穷了,人穷志短,得了买花酒的银子,养了伤,出去乐几日,也就心平气和,不了了之了。”
尚荣失声连赞“妙计”,大笑道:“如此一来,功德圆满——仇宝这边只当王仁打掉槽牙肚里吞,琏二奶奶那边也有了体面,都足以交代过去了。”
如意奉承道:“内弟常说贾大人悉得鬼谷真传,眼下亲眼见了,再无不信之理。世间再难的事,到了神鬼莫测的贾大人手里,也不够一指甲弹的!”
趁势也向雨村问计,道:“在下粗蠢,方才错拿的那一封礼单上的东西,蜜饯银鱼,都是经不起折腾的,带回南边去,恐怕坏的早就吃不得了。此事还可拿银子挡着,怕只怕——回去问了内弟再来,又或者书信往还,只怕都是错过庙门,无处求雨的结果。在下斗胆,敢求二位大人的一个权宜之计。”
雨村笑道:“一视同仁,索性我再替如圭老兄出个金蝉脱壳之计,想他必是乐意的。”说时,要过笔墨并梅红的花笺,笔走龙蛇,如意止不住上去瞧看。犹未看完,舚舌咂嘴,赞不释口,道:“大人堪比黄羊,内举不避亲,内弟久有接近保龄侯之意,苦于门禁甚严,官声过洁,不敢造次。如今史侯升了七省都统制,万众瞩目,更是望尘莫及了。”
尚荣见他称功颂德,眷眷无穷,便把笔下礼单逐字检阅,比之原稿:不过略动了名讳府第几处。抚掌大笑道:“大丈夫当断则断,若说必要征得苏州张知府之意,年敬也就有实无名了。”
雨村道:“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为朋友不在虚礼俗套,总以事理为要。张知府之意,伦理,须征而得之,务实,某则须当仁不让,推心置腹,揣而得之。如此,方不失知交之本义。”
且说王仁得了五百两银子,请医吃药养着伤。痊愈之后,起来走动,求王信带进尚荣之言。凤姐见尚荣办的妥协,心中甚慰,也没那精神头再究问了。
王仁养了伤疤忘了痛,酒入肥肠,婬魔色鬼上身,一心竟寻蹭起贾敦屋里的入画来。贾敦防患于未然,断然便把他撵了去,且不许入画再上磨坊。
贾璜道:“父亲见微知著,过的桥比儿子走的路还多,自然不错。可邢大舅不是王大舅,生平不喜女色,独爱酒糟熏心。都说他是酒仙太白下凡,只不会作诗。凤姑娘知他哥哥为人,撵出犹可;邢大婶子克吝愚拙,做盐不咸,做醋却酸。沾又沾不得,远又远不得,书上说‘宁犯君子,不犯小人’,犯不上撵出邢大舅得罪西府大太太。父亲还要三思为妥。”
贾敦想想也是,邢德全因此仍在倒厅栖身。王仁无颜见江东父老,不愿还家,听说柳湘莲当日的婚房出来了,跑来便向薛蟠租赁。薛蟠面薄心软,禁不住厮磨,又怕金桂不许,便瞒人不瞒己的任他白住了进去。
一日,金桂归宁还家,见日色尚早,便命老苍头把车赶入拴马桩胡同。止带了小舍儿进去,命他看住二门,自向房内去瞧张惟中那七言绝句,一饱眼福。
款步提衣,一手推门过了门槛子,一抬头猛然见着王仁,唬的一展眼,失声道:“这是王大舅不是?”
王仁牛郎见了织女一般,酥了半边去。恍惚听见金桂问话,方惊觉回神,忙忙堆下笑来,上前道:“弟妹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难道我还有孪生的兄弟不成?”金桂粉面含威,道:“不是不认得,骤然一见,万万想不到大舅竟在这里。”
王仁道:“都说我和薛兄弟是一奶同胞,生的虽不十分像,真心却是一样的。合该我和他有缘,好的一个人似的,有衣同穿,有酒同吃。我说赁这宅子,薛兄弟断不肯收银子,不容臭钱伤了兄弟情义。也是合该我与妹妹有缘——我方住进这里来,才两日,不想鬼使神差就遇见妹妹也来了这里,这不是有缘么?”嘴里说个不清,眼睛也没闲着,不住的乱觑。
金桂见他这般光景,再不上前去瞧字幅,只笑道:“他们在外等我呢。”说了,扬声儿唤进小舍儿,支使道:“你去求大舅把那字幅取下来,小心卷了拿回去,就说我的话,叫你大爷挂嫦娥娘娘画儿边上,不许弄坏了画儿,这字幅也要仔细!”
狠虫似的说完,人便走了,王仁回过神来,少不得取下字幅,交小舍儿拿去了。小舍儿出来,赶上金桂正说老苍头呢。只听他道:“好奶父,眼里只有儿子,没有儿子媳妇,这断子绝孙的忠心,可是忒难得的了!”
老苍头回嘴道:“奶奶没问,老奴从何说起?”金桂冷笑道:“说的好!我没问,你若便说,我还嫌你多嘴呢,越性从今往后,都别说,直等着我去问你,都省事儿!”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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