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唬的乱骂:“胡说,大节下的!”待书泣告:“是胡说——就好了。太太们半道返回,太太昏死在轿子里。我们姑娘叫玉钏请去了。姑娘命我来告诉,‘耽心老太太知道要紧!’”
元妃骤薨,阖族皆惊,女眷抱头呜咽,爷们坐立难安。终不得一旨,越发惶惶如惊弓之鸟。
北靖王爷府上虽时常走动,然值此非常之时,岂敢造次?上表请谥,妄测圣意;冒然干渎,交接藩王,悉非臣子之所为。贾赦贾珍等如临深渊,生怕一失足万劫不复。
煎熬了两日,已是初三,忽听马蹄声急,都猜宫里来人,圣旨将至。伫立远视,近来却是薛蟠滚鞍下的马。
薛蟠但向贾珍问宝玉,贾珍指天与他瞧,道:“天塌下来了,谁还管的了谁。这往后的日子,你说怎么过?”说罢沾襟。薛蟠搔首道:“找不见宝玉,告诉你得了!瑶官原叫只告诉宝玉一人。”
贾珍听见说瑶官,跌足道:“我们怎么竟没想起他来!”薛蟠道:“瑶官也是听琪官说的,说娘娘寅卯之交没的;一应诸事,概由忠王奉旨办理。琪官劝宝玉‘一动不如一静,节哀顺变罢’。”
族人得了此话,相顾无言,默然散去。也有趁便往贾母处全节间家礼的,磕头说几句年话,各自归了各自门。
贾敦贾效几房不在后廊上,打小花枝巷过去时,听说柳二夫妇在这里开了家悦如客栈,以掩赌钱之厂,暗娼之窝。
柳湘莲当日的小厮杏奴和柳嫂子的哥哥杨大在客栈门首迎送。贾菱一行人经过时,人唤:“小菱大爷留步,我们东家有请。”贾菱回头看时,柳二匆匆出来了。
贾菱上前,彼此拜年问了好,向前努嘴儿,道:“这是送太爷老爷们回府,改日再会罢。”说了,一揖而别。
柳二道:“且慢。你忙我也忙,这里说了得了。你给我们内侄女婿发妻治病的药,里头明堂多着呢!”贾菱闻言,忙携他至无人处,抹下脸来,硬着喉咙道:“明堂不明堂,你和谋财害命的胡君荣还不知道?何必揣着明白当着人,坏我口声!”
柳二道:“那倒不是好意的。我只不明白,你把假药作了真药价,熟人熟事的,是个什么道理?”
贾菱咳声道:“我的柳二哥,你也是庖厨混了半辈子的人,不图两个,我担着天地良心做这缺德事作甚么!我和胡君荣一医一药,调停摆布,以无医之症出名,拿无名之药充数,生生把赖府里多浑虫这妹子的病耽误了,温六儿因此扶册作正室夫人,算算你们赚多少!知足罢,不是我们府上积德,你还是我们家的奴才秧子呢!”
说了柳二一顿,持气走开,经过这家寿器店时,贾芹守候在此,拦路儿说道:“菱二哥来的正好,身上有现银没有?”
贾菱瞧瞧腰间顺袋,鼓鼓囊囊,料是瞒不过去了,越性把顺袋拍了拍,道:“做什么?这是去卜大舅生药铺上替老太太林姑娘进料,配养荣丸的银两。”
贾芹堆下笑来,道:“那是缓事,我这是急事。温如春和那粉头死不见尸,卜大舅女婿死抱着妓女在瓜洲渡口漂起来,掰开拉回来了。卜大舅替女儿当家,求我不拘怎样,替他急寻一副板入土为安。谁知这家掌柜的前儿也死了,无人打理,不如我趁机盘下来,做了卜大舅这笔买卖开张。温如春那笔,不定跟后也就漂起来了。”
一家子骨肉,贾菱难却其意,转念便说入伙之意,贾芹道:“这伙恐怕不吉利,二哥有钱入伙,璜叔的米行,菖二哥的柴行,那里入不得?若说他们庙小容不得大菩萨,我给哥哥指条路——卜大舅接手女儿的标船,正要银子去开动呢。”
贾菱少不得借些与他,道:“你也不差钱,不过都在窝里下蛋,早早还我,别耽误了老太太的药。”贾芹点头接了银子去,道:“劳烦二哥回去和我爷爷说一声,就说我要慢慢磨磨压压价,回头还得上拎不清的岳父那里去一趟,接老婆小子回来——不知道的,不说夫妻吵嘴是常事,倒像我贾家生的起,养不起似的!”
贾菱在贾菖家吃了年茶,想起贾芹所托,醉醺醺便来回贾效。满院无人,止有一个小丫头在周氏门槛子上坐着打哈欠,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贾菱瞅他点头打起盹儿,径向上房去请太爷安。
小丫头听见狗叫,唬的一跳醒来,看见贾菱,道:“太爷不在家,陪敦太爷上学里唠嗑去了。”贾菱转身问:“婶子在家么?我回婶子一声得了。”说了,三步两步便到了那厢的廊下窗外。
丫头撵了那两条狗儿去,慌忙赶来,道:“还在歇晌呢。爷有什么话,告诉我。奶奶醒了,我替爷告诉。”正说着,忽听里面一阵乱响,有如盆倾水覆之音。贾菱会出意思来,唬的蹑手蹑脚往外走,却听太爷声气儿在后闷闷嗽了半声。
贾芹叫于崛说了两句,持气光身一人回来,把丈人气个仰倒,也说不关他的事。看过母亲,来瞧爷爷,两个都是抱病在床。贾芹忙请了鲍太医鲍似来,两处看过,都说并无大碍。
贾芹亲奉爷爷吃了药,抱怨于家父女百般的不是,贾效年老耳背,说话自来腔大,当下动了真气,更是吼道:“看在你儿子,休妻破家的话休要再提,除非我死了!”
话不投机,贾芹离家出来看管永安号寿器铺,夜不归宿。掌了几天柜,便有邢夫人等三五处带信来找他说事儿。一时急寻不着合式的人替手,贾芹急的了不得。邢大舅虽在贾敦磨坊上睡大觉,却又绝非这里头的货。
贾芹心下正拟人,姨老爷王仁从卜世仁的行当上带进一纸单子来。贾芹瞧了,央烦王仁帮忙照看几日。说了,便命伙计把那十三圆十五刈的一副杉木板仔细勾缝涂了漆,赶早儿要送白家去。
却说元妃骤然升入仙界,再无省亲谕示之日,宝玉心念长姐当母一节,潸然涕下。案上炉前,日供香茗,夜点香烛。既无奠仪之丰盛,亦无挽词之华丽,唯诚敬以寄肺腑之悲戚。黛玉默默也随他心斋泪祭,未出一言。
贾母哀惧过伤,病势急转直下,半边手脚不能转动,不知冷暖,黛玉为此不知偷洒了多少泪,痴坐了多少光阴日月。无心茶饭,忧思难忘之时,把忘忧之忘也忘了。
宝玉深明原由,自问无从劝起,便只说老祖宗想吃时新花样,拿钱要厨上弄些祖母并妹妹昔日都爱吃的精致小食来开胃。
送去的都是花不了的钱,白老母而今兼掌园子里的厨房,莺儿干娘老叶妈也在这处帮忙,二人自然都不肯怠慢。把宝二爷写的酸笋鲈鱼汤、虾丸荸荠汤、野鸭瓜齑、米兰羹、菊花羹之类的水牌轮番挂起,间错着用心做来。贾母自然吃不了,下剩的宝玉便同黛玉鸳鸯他们就便吃了。
凤姐从后门也常送进风腌果子狸、茄鲞等难得的花样来。因说宝玉就那点子月钱,不够孝敬的,由是平儿便往袭人手中送了几回钱。
黛玉孝心忙碌,花容憔悴,凤姐瞧在眼里,常劝他和宝玉回园子逛逛,道:“我替你们守着老祖宗。打量老祖宗醒了时,再来不迟。”黛玉摇头不语,心下道:“外祖母这是说走就走的病。”
凤姐又劝:“老祖宗和我说了心思话,说‘林丫头和我祖孙连心,中间连着他母亲。前阵他好我也好,眼下我不好他便也不好,不知是何缘故?’”说了,瞧着黛玉,见无应答,笑着又自说自话,道:“老祖宗如今精神头尽管短些,难道当真不知当中缘故?不过怕我不知,白说给我听罢了。”
黛玉听的心下一酸,方才吃的香薷饮,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