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华要儿子把锁子打开,道:“进去看看,瞧瞧丢了什么。”钱槐听的低了一会头,大腔道:“还有同伙叫我锁在里面,天明报官来拿。再花几个臭钱,叫他死在牢里!”趴门缝说了,咬舌告诉父亲:“也不知有无人在内,儿子虚张声势,好意大腔说,不定打草惊出蛇来。”
钱华听的隐隐笑,忽闻门内果然有人道:“钱叔,天意儿痛失温六儿,借赌消愁,输急了,死活拉了我来。我也是在秦显家的赌局上输红了眼,听了他的撺掇,抹不下脸面,才跟了来。”
钱华唬了一跳,失声道:“我的个乖乖,好家伙,又是家贼难防!你父亲来旺和我称兄道弟,平时我待你不差似我那不成器的侄儿赵天意,你怎就下得了贼手,我要问问你!”来旺小子官哥儿道:“都怪侄儿这手不争气,见了骰子就痒的挠不得。求叔叔把我这不争气的手剁了去,自个儿我下不了手。”
钱华数落道:“都说你吃赌宿娼不成人,没曾想这么下作没行止,不气死你娘老子,还有彩霞,你是不肯罢休了?”官哥儿道:“彩霞罢了,当初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儿不嫌母丑,侄儿回去必定孝顺二老。”
钱槐纳罕道:“账房并无值钱的东西,天意和你都知晓,跑来偷什么,你讲!”来旺小子道:“歪头蛇赵天意要敲竹杠做笔大买卖,他把钱叔挪动官银的底账拿走了,说新近正查银库,不愁没人拿银子赎!”
钱华一听,先是火冒三丈,次后愈想愈怕,不住的问儿子如何是好。钱槐装作没听见,卖过脸去道:“里面的听着,要死要活,任你选一个!”
里面的道:“槐兄弟,看在平时咱们好在一起,容谅我一时糊涂,放过这一回,好回头是岸,从新做人。”钱槐道:“这要看你改悔之心真不真。解铃还须系铃人,若真心改过,你设个法子,务必教我讨得账本,回来便放你。”
官哥道:“我随你一起去找姓赵的,好歹叫他吐出来。”钱槐道:“这个不妥,你是没信用的,怕你放掉就弄鬼。账本不回,我是不放的。快想别的法子是正经!”
官哥迟疑一回,道:“我若说出,不许食言。”钱华道:“那是自然。你放心,我也不想报官坏了你家名誉,叫你老子伤透心。”
官哥这才把从前和赵天意结伙盗掘尤二姐坟茔一事说出,道:“盗了装裹头面并吞进去的银子,卖在卜世仁妻女头上。这话只我知道,你去一说,他必不疑你诓他,没有不依的。”
外面人听的无不惊骇,钱槐笑道:“这也忒刁钻了。”说了,去见了赵家兄弟,得了底账来,放了官哥。
钱华要烧这惹祸的账本,来个一了百了,钱槐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烧了账目,到那要用之时,谁能记的起来呢?”
钱华默然拈了须,忖度道:“一时恼恨,顾头,没顾屁股。”钱槐笑道:“儿子已有一个主意,叫作‘暗人不说明话’——做个暗账,我知人不知,有益却无患。”
钱华暗自叫好,与儿子连夜动手,画蔬画果做了一本无字的天书,烧了原稿,酣然入睡。
翌日,钱槐照常伺候贾环上学。贾环嬉游疏懒,种种的不是叫代修着实训斥了一顿,又加禁管,道:“再不守分安常,用心习学,你可仔细!”贾环挨了戒尺受了气,自然要拿小厮出火,钱槐由是遭了罪。散学归家,本要寻父亲诉说贾环大不近情理之话,上了厅堂,却见家父瘫坐在梅花式洋漆小几边的太师椅上。请安问候,一句不答,掩面但说“完了”。
钱槐忙问底里,钱华喟然道:“不知何方神圣想出这毒计,生生把我们几个库头买办坑死了!照说琏二爷琏二奶奶若有这自投罗网的主见,早年也就使了,凭我这心机,竟拟不出人来。”
钱槐还要问时,钱华摆手道:“别提这一壶了,说起倒伤心。不早不晚,掐在七寸上——补齐了银子,封库撵人,白捡了我们四五千银子去!这些年白忙了,打掉牙往肚里吞罢,难道还能不打自招——说那不是官盐是私盐不成?那样,真个自投罗网了!”
钱槐算是听明白了,掂量道:“银子既然在数,又何来撵人之说?”钱华道:“黑吃黑封了库,那有不撵人的道理?等人来撵,岂不成了呆头鹅了?为今之计,也只有赶紧儿南边去投你舅舅傅贵,盘个铺子是正经。若迟一步,债主上了门,就有西北风喝了!”钱华亲去告诉了妹子赵姨娘一声,一家子起早南下,昧起良心躲债去了。
凤姐夫妇炕几上吃酒说笑,一句一赞“好个三姑娘”,凤姐道:“积年的内祟叫三姑娘一裹脑儿揽在瓮中,孔明再世也莫过如此!今岁这个年总算过得去了。怪不得三姑娘说他自有道理,原来早都算计好了,恐怕人多嘴杂泄出去,一个人装着。我是伏了他了。”
贾琏道:“这也是你头一遭儿服短。”凤姐道:“不服也不行,明摆在那里。可惜女儿身,做不得治国安邦的丞相,不然咱们家又有娘娘,又有丞相,可不就是曹阿瞒曹丞相家么?”贾琏啐了一口,道:“好人!什么不好比,比那奸臣!”凤姐嗤的一笑,低头仍旧吃饭。
贾珍也效西府抄查银库,那库头咬舌自尽,都推在他头上,成了局外之人。死无对证,也只好望洋兴叹,自愧弗如。
忙忙又是年关,水旱不收,鼠盗蜂起,庄田上钱粮年货总算送到,却又大减了。看着实在开销不过,贾珍痛骂了乌进孝一顿,咬牙签下地契,把黑山村庄田作价卖与这老砍头的的两个儿子。银田两清,乌有信乌友义兄弟各携田契,打马去了。贾珍揣着银票,怀着鬼胎,生怕人说“崽卖爷田心不痛”,一时也没脸花那银子。
宁荣二府的门客相公也要回家过个团圆年,贾赦贾政身边的,欢天喜地的去了;贾珍这边的苦等至腊月二十,才对半支了年俸,余数只好躺在账上守岁。那开年还来的,忍气吞声;心存异志的,言语脸色叫人就不受用了。
飞雪更是一年冬,又把新桃换旧符,贾珍安例去光禄寺领春祭恩赏而未得。安日子开了宗祠,带人打扫。贾琏领着宝玉贾环贾琮并贾兰贾芸,贾蓉领着贾蔷贾芹贾菖贾菱贾萍几个,各执其事。
正在忙中,隆儿喘吁吁跑来,乱寻琏二爷。贾琏不知得了什么大不了的话,撂下鹜毛掸帚,慌脚鸡似的去了。才刚悬上去的祖宗影像,大小不一两段虫吊子可巧粘在眼下,活凸出来,恰似两行老泪。贾珍瞧着不像,一句没言语,爬梯拿手抹了去。
贾琏赶来时,秋桐声嘶力倦,周身不是汗水便是血水。稳婆拿弓弦一道道向下刮肚子,杀猪的一般。圆心在下面敷那烧弓散,掩不住血如泉涌,念不完咒似箭飞。
邢夫人如今和赵姨娘同气连枝,常在一处。此时在东小院吃着乌龙茶,笑谈老太太百年之后。
说至届时戴红帽子磕头的曾孙,亲支嫡派,惟贾兰一人,邢夫人遂板起指头,子丑寅卯的算计,口里说道:“这年里没生,赶不上属虎,倒是属兔的了。”
赵姨娘奉承道:“添小子,不拘属虎属兔。”邢夫人听的笑逐颜开,忽见善姐咧嘴哭进来,说秋桐血都淌干了,“脸上白纸似的!”
邢夫人魂儿也丢了,呼啸进来,茫然只见圆心叉开血糊糊一双手,摇的两个拨浪鼓一般,作法念咒,道:
天灵灵,地灵灵,金花圣母快救人,无常小鬼打出门。
小亲亲,娘亲亲,儿要听话离娘身,莫再作怪胎里蹲。
赵姨娘听见有人打听原故,将脖项一扭,回头告诉:“善姐说,秋桐急性,自摸着胎位不正,自作主张瞎顺!不知怎么就跌下炕,破水见了红。不是祖宗菩萨差善姐看见,都还忙接祖呢!”
宁国府从大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火龙一般。祭祖如仪,历代诰命夫人影像前,贾母邢夫人是不能来了,王夫人接菜摆了供,三拜九叩,再四祷告祖宗,“保佑我们家娘娘——光宗耀祖。”
贾琏守着秋桐,也没出去辞旧岁,胡乱吃了年饭,家家灯火,户户弦歌,凤姐搂着大姐儿坐看花灯,闲听爆竹守岁。
忽闻邢夫人大放悲声,嚎哭“一尸两命”,凤姐知终究没顺下来,心中也无欢喜也无悲,只命平儿记着明儿替他上柱香。
初一日五鼓时分,邢夫人等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贾母凤姐因病在家,凤姐心知宫里必有人出来送节礼,正要派人去打听,贾芸进来磕年头。
凤姐便打发小红牵带巧姐,随贾芸去给贾母王夫人磕头,吩咐道:“别急着回来,看看外边的热闹,躲躲这里的晦气。记着灯谜回来,我也猜一猜。”
宝玉一大早便穿戴齐整,同贾琏放了开门炮回来,便去潇湘馆给黛玉深深作揖拜了年,两个出来都给贾母磕了头,宝玉这才独去拜见伯父。
贾赦哭的泪人一般,拥衾哼哼唧唧哭他的大头孙子。宝玉道了恼,沿路拜了后廊上几房的长辈,见过贾珍,复又来至王夫人处。
看见小红彩云在廊檐底下站着,因笑道:“芸儿知我今儿忙,昨儿就到书房磕了今儿的头。”小红便也给宝玉拜年,宝玉与之对拜不迭。
彩云旁边笑道:“岔辈数了。二爷想,小芸大爷是你儿子,小红是你甚么人?”宝玉呵呵笑说“不妨”,一纵身去向母亲房中。
黛玉心挂宝玉,听见脚步响,出来倚门伫望,却见待书闯进院来,满面泪流。鸳鸯连忙迎上去,任他扑在怀里,泣不成句。忽然间惊听他道:“娘娘——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