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芹乃好货寻愁之辈,事多任重,外面有入股放贷诸般的要事亟待料理,万不可拘在这寿器铺上做了守财奴,急要寻聘一个掌柜的进门,以便放开拳脚。
劳神想来,太爷贾政的门客当中倒有两个合式,可惜程日兴在忙他的产业,詹光叫太爷带去了,单聘仁手脚不大稳当,贾芹无奈把那嵇好古拟出来。
这一日王信从凤姑娘那里寻了些梅花点舌丹来,听说贾芹新开的寿材铺就在这里,未雨绸缪,进来替继父看看板。
贾芹从他口中打听出嵇好古的所在,求他看着铺子,出门去访问。找到地方一问,他小子说父亲带着一把祖传的古琴,去投金陵省河工道的政老爷去了。
贾芹闷闷的回来,诉苦不尽,王信听着,笑道:“贤甥有难处,做舅舅的岂能坐视?我就不自谦了,学毛遂,拨冗替你做几日这看门狗罢。”
贾芹知其有些能为,德性和王仁却如蹈一辙,因谢道:“难为王三舅,容我寻出人来,再说谢三舅的话。”说妥,腾出手来,一心一计,去帮趁卜世仁管办白家的丧事,封锢标船,看护家业。
卜世仁克勤克俭,从香料铺起家,至今合伙开着几个生药铺,家业阜盛,命中无子。也曾生养过两个,却都夭折了,止有一女银姐成人。嫁入走标船的白家,不上一载,这就葬夫守起寡来。
卜大舅发妻早年生过一场怪病,慢慢的半边手脚动不得,近年常年不得下地,吃喝都在床上。芒种节前后,卜世仁买了贾府遣散的丫头蕙香来,添在房里伺候。
白亣入土为安,金荣贾芹两个从白家坟山下来,一路走的马乏人饥。来至生药铺,仅有胡君荣在柜面后头看方抓药。三人是常见面的,君荣见了他两个,说声“看茶”,那伙计便入内去了。
张门庆在后堂翻对账本,听见外头说话,看见这伙计进来,冷笑道:“那是一对九头鸟,不可简慢了。加上不是人的卜大舅,三个镇日叽叽呱呱,不知谋的什么邪魔外道。”
伙计斟了三钟茶,拿那年年有余花样的茶盘托了,道:“不是算计白家的家财,还能是什么!姓贾的不是卖棺材,姓金的不是租棚杠,才不这样狗颠儿似的呢!鸟为食亡,白二爷不是为财,焉能死到瓜州去?”
张门庆是张德辉五旬边上生的,乳名四九儿。那年周岁时,生父要试他将来的志向,将世上所有之物摆了一炕,与他抓周。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扣算盘珠儿。德辉大喜,说:“将来工于算计,一代胜似一代!”如今长大成人,精明乖觉,心机权变,果然百个不及他一个。
德辉早年生的长子,娶了亲还出豆疹死了,次子门庆便止剩了七个姐姐。名中必带一个弟字,中间挨个儿是阴阳五行上的金木水火土,至六姐便取名招弟,七姐唤作迎弟。
迎弟命中带弟,与胞弟年头年尾落草,间隔不上一年。生母因此对这幺女格外钟爱,也如门庆一般。
张德辉不肯轻易许字——不是嫌李员外侄儿貌丑,便嫌单聘仁小子愚木,根基人材不可得兼,高不成低不就的耽误了这二三年。
贾芹和那主顾一进一出,都去了,金荣朝门外努嘴,笑道:“胡神医,才瞧那主顾,像是李衙内奶兄冯营,你给他拣的药,救命还是害命的,保胎还是退妊的?”君荣叫他逗的哭笑不得,骂道:“你个小贼弄的,白亣魂儿没招你,那是路远!你黑天白日在银姐儿屋里胡羼,怎么还不招你上门?在这和我花马吊嘴的!”
金荣笑坎坎的进去,只见门庆在念口诀打的算盘啪啪响,贾芹瞧着道:“你这一手算盘,打的令尊似的!”门庆松肩转脖,把那金灿灿的项圈复掖于内,道:“谬奖谬奖——家父心算比算盘还快。”
贾芹自嘲:“早知今日,当日跟你张家开亲,和你做郎舅才是。”门庆乜斜着道:“你嫌我们是奴才出身,怕跌了你的身份,巴巴娶了王大舅内侄女,转弯抹角攀琏二奶奶的高枝儿。”贾芹听的来了气,下劲唾在地下,道:“甭提这一壶!那里是亲戚,竟是个贼!王大舅私卖了我一副好板,接了孙绍武的银子就没影儿了!”
金荣门口听了一回,笑道:“人跑不掉,恐怕银子不是上面吃了,就是下面屙在锦香院妓女肚里了。”说的门庆哈哈大笑。
金荣笑谓门庆道:“兰姑子烦我问庆二爷一声——令尊南边贩绸缎纸札,回来没有,说是要替我们庆二爷说媒呢!”
张门庆不禁相问:“说的那家的,杨侍郎妹子家,还是杨提督姑娘家的?”金荣道:“二爷姐姐还未出阁,就猴急的这样。兰姑子没说那家的,我倒替你说了——说‘他七姐尚未许人,弟弟必不肯定亲’。”
门庆默然把头低了一回,扬面道:“你就告诉兰姑子,说家父只在这两天就随进鲜上京的船回来。父亲此行就白家的标船,带了皮草并百十坛高粱酒去姑苏。”
金荣问:“南边不冷,皮草也有销路?”门庆道:“皮草是钱华新开的缎庄上要去做独家的买卖的,酒放在潘又安岳父的酱料铺上寄卖。家父来书,说察看几日,果然酒香不怕巷子深!所以要卜大舅派船正经再送一趟,回来顺带了严如意家的绸缎来,不放空趟。况且我们并沙和尚几家的铺上等着发卖。”
说时,卜大舅着人来催客入席。胡君荣看铺子,余者都去赴席。薛蟠已然在座,这几个见了他,绝口便不提买卖上的事。
叙座毕,卜大舅谢过诸位帮忙理丧之情,道:“死鬼女婿腿一蹬,去了海龙王府上做驸马去了,留下乱糟糟的一个家,标船还四散在天南地北的水面上!”
金荣颔了首,道:“我替大舅后虑——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那知道大舅女婿已死的,防人之心不可无,难保不动歪心。”
卜世仁听了这话,撞在心坎子上,道:“好侄儿,亏你替我想的周到!账目自然是那死鬼随身带着,如今死无对账,天赐良机,谁肯错过?必要生事!”众人连声附和,其中门庆道:“人心隔肚皮。”贾芹咬文嚼字,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卜大舅开门纳谏,从谏如流,道:“我的主意,如其叫他们来胡我一介女流的女儿,不如前往通州渡口接船押货。不然,接岸闻见风声,又没人看管,弄上岸藏掖,或雇船拖走,主家合约在身,我是一分一厘都要赔的。”
薛蟠稀和说“那是那是”,大舅四下央告:“各位贤侄贤甥,小老双拳难敌四手,看在死鬼女婿面上,替我分担分担,辛劳辛劳。余情后感,在此先谢大伙一杯,日后全仗诸位方便了。”
金荣贾芹和那张门庆,苍蝇见了有缝的蛋一般,无不雀跃,众口一词,都挺腰子说:“大舅放心,又是亲戚,又是伙子里,晚辈出力尽心,都是该的。”
薛蟠见了,把口中吃食胡乱咬嚼了,吞咽下去,张口道:“他三个讲义气,薛大爷虽晕船,也不做那缩头的王八。”卜世仁心知他不是正经货,忙笑道:“好意思我心领了,万万不敢劳动少东家。”
薛蟠把眼一瞪,喝问:“什么东家西家,原是一家!过去你们是伙计,近年都入了伙,占的股份比我只多不少,所以不用抬举我!”金荣也知他成事不足,亦劝:“薛大爷生来是旱鸭子,就在岸上出力也是一样的。水火无情,水上还是我们几个不怕死的去罢。”
议定席散,卜世仁回了女儿家,薛蟠叫拾掇在清虚观接应,金荣贾芹随着门庆上了潞河上的画舫,吃酒听曲,凭阑远眺,搜寻白家黑底白字的标旗。日以继夜,飘荡了几日。
这日张德辉到埠,张如圭妻兄严如意亦在其中。不堪颠簸吹拂,一路上吐的七荤八素,气若游丝,苦笑道:“舅太爷见笑了,外甥须得接一接地气方好。”
张德辉笑道:“贤甥娇贵,老朽好比乱坟岗里老槐树,吃得苦中苦,老骨头倒还硬朗。你拿我的名刺去罢,投谒孙绍武岳母家为寄足之地,把令内弟托你求人的事办一办。这里有我,是事放心。”
如意打点细软,德辉命伙计随他上岸,备细嘱咐:“打沙和尚的仁淸号家去,叫他带上合约来接绸缎茶叶,传你庆二爷打发人带车来下船,这水面上不消停,免得夜长梦多。”说了,随人踱出舟舱,到栈桥上来往走动。
王仁淹留客栈,眷恋花柳已一旬有奇,一副棺材钱早已吃嫖了个精光,还有暗账欠在柳二妹子温四娘身上。四娘见其囊中羞涩,便不往他客房露面,只和女婿契弟于剑影放局吃酒,挨膀厮混。
外面开了三四局,除开昔日贾府放局时的常客,又勾引了吴仇周李五六府的大小管家来,但凡有钱,便可局间豪迈,胯下称雄。
四娘捏着瓜子仁,喂于剑影吃了一颗,道:“老娘要出去抽头了。”于剑影抱住那手,搬在嘴上磨蹭着央告:“好狠心的娘,再剥两个瓜子仁儿喂儿子吃。”
温四娘摩挲笑道:“我教你个巧宗儿——官哥人在这里,他媳妇彩霞独自在家,比我年轻,又俊,等你去混他的账呢。”
说时通身瞄瞧,只见剑影今儿头戴缨子帽儿,身穿绿罗褶儿,脚踩细结底陈桥鞋儿,手摇洒金川扇儿,越发显出贾琏般脸庞儿,凤姐似眉眼儿。因笑道:“有本事勾了彩霞这里来,老娘又多一棵摇钱树。如今借着锦香院的粉头,须得看人家闲忙。”
剑影道:“这有何难?本少爷按女子打扮了,比真真的美人还俊呢?任是高门大户,侯门相府,也混得进去,勾得上手。”四娘嗔道:“勾了翠云来,我才信。”
剑影笑道:“不信,你把身上穿戴换与我,瞧瞧比你们家六儿如何。”四娘吃吃笑着道罢,道:“别混我这半老徐娘的账,得便儿再瞧罢。”剑影听了,咳声道:“姐姐当年若非守活寡,替六儿生个七儿就好了。”
四娘笑骂:“做你娘的春梦!纵有八儿九儿,也不招你这花心鬼!”一指头戳了他去,抽身推门出去。官哥如厕回来,看见四娘,嚷嚷道:“王大舅四处找你呢!如今他鳏夫一个,在你这里安了家,只把你当娘子。”
王仁无钱入局,只得旁观,听见四娘说话儿,咣当一声,撞门而出收不住,差点栽个狗啃屎。四娘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瞧着笑的花枝乱颤。王仁爬起来,心肝肉儿的乱唤,道:“我一时短了银子,又没少了鸡把,怎就躲起我来?”
四娘正色道:“大舅走亲戚,请往别处去,这里是买卖行当,认钱不认人的。酒钱房费,欠了多少,你心里有数。白住着挡我财路,就算我不讨,也还记在账上。都说‘天道好还’——这辈子不还,下辈子仍得还。我劝大舅,有这工夫胡闹,何不去求你姑娘?他是贾府当家的娘子,要银子有银子,要女子有女子。邢三姐看不上大舅,那是主子,吹了灯盏脱了衣,丫头身上那里不是一样的?官哥儿得了彩霞,敦老爷得了入画,模样又标致,言谈又爽利,你就不能得个什么彩画去?”说时,看见杏奴送了严如意噔噔的上楼来。
如意与柳二家的这妹子,在南边就相识,二人相见,分外亲热,如意端出他乡遇故的嘴脸,温氏放出进门是客的模样。厮见过,如意笑道:“家舅德辉老先生荐我来的,有手札在此。”一面递过,一面道:“说你这里好,我来住一住,看看果然好不好。”
妇人躲手不接,道:“我不认得字,认得你这财主就完了,要手札扎手做什么!”如意笑道:“我说我们是旧相识,德辉老舅好意,巴巴写了这个。”
四娘咦了一声,道:“你那里又跑出个舅舅,我怎不晓得?”严如意告诉道:“生意上老搭档,好在一起,与内弟又是本家,这一趟长行途中便认了亲。他家兴旺发达了,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公子门庆儿又出息,若能亲上做亲,倒是称心如意的东床娇客呢!”
长谈不耐久站,四娘因向如意说王仁,道:“这大舅放着娇婢媚妾不娶,有家不归,赖我这里凑热闹!我的好大舅,干你的正事去罢,也好叫我做买卖。小芹大爷四处找你讨棺材钱,不怕他找这里来?”
王仁老个脸,嬉笑自若,道:“不妨事,犯着死去的贱荆,他也不好龇牙。”四娘不耐烦,道:“我的瘟神大舅爷,别怪我撵你——你占我一间房,不是耽误一桌牌,便是一位客!求大舅腾出来,我要安顿张大舅哩。你瞧张大舅远道而来,好意思叫他就这么站着,连个座谈的地方都没有?”
问的王仁面上挂不住,一走了之。婆子妈妈忙忙打扫更换了,四娘同如意进来。一壁里查看铺盖,一壁里听如意感叹:“王大舅沦落至此,他妹子就不怕丢了王家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