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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走在静寂的路上,我一个人。

孩子们的笑声又近了,那些亲切的脸,熟稔的脸啊,那些纯挚的眼睛。

我记得她们所有天真的说话、童稚的笑容;在一些黯淡的破裂的布帛里裹着的,是这么一群活泼泼的灵魂;她们就是生命。近来,每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我总感到自己的懦弱,我总觉得:在这些坦诚的灵魂的面前,我能够贡献多少呢?我问自己,我爱她们究竟有多深?

我第一次上天台的时候,陌生地伫立,陌生地凝望;她们有太脏的衣服,有太苍白的脸孔。这一堆杂乱的孩子,有的高,有的矮,有的才六岁,有的已经十多岁,没有纪律,也不守规则,她们的生活是打架、吵闹、争夺,她们甚至会从家里取了菜刀和木棍彼此攻击;这就是生活,我所目击的她们现实的生活。我找不到一点的兴趣,但是,我毕竟留下了。

我开始了我的工作,教她们读书,写字,我曾经责罚过她们,斥骂过她们,我不知道这些小心灵里正需要爱和关怀。但是,我的收获正好相反。孩子们关怀我,信任我。

有一次,我带着病上来,她们要求我休息,她们围着我替我挡住风,她们从天台跑到楼下去给我买药,然后又经过七楼回到天台上来。她们已经渐渐地不再打架,又学会了说“谢谢”;她们常送我一些泥娃娃,有时送我一两幅图画。我曾经讨厌过的,轻视过的,疏忽过的孩子们没有离弃我。

(2)

我又上了七楼。我已经走完了刚才的静寂的路。

“嗳,林姑娘来了。”

“林姑娘,早安。”

“今天讲故事吗?林姑娘。”

“林姑娘,今天我们再唱歌好不好?”

“我说,最好是写字。”

“林姑娘,我替你开门。”

这一群小孩子又把我围住了,我把锁匙交给了那个梳长辫子的女孩子。门很快地打开了。

“现在,大家上天台去。”

“林姑娘说:我们大家一起上天台去。”

所有小脚都移动了,笑声随着她们一起升上去,我回进了七楼的小室,整理了一下桌椅,拿了一叠簿子,然后,拉上门,走上天台。孩子们都已经坐好了,习惯使她们明白了自己的工作,她们懂得抹干净自己的凳子,又会吹走桌上的灰尘。

我放下了簿子,走到她们中间,许多的眼睛都望着我了,我在默数着人数。

“林姑娘,阿芬没有来,她的妈妈生了病,她要留在家里看小弟弟。”

“牛女今天跟她爸爸卖菜去了,她们两个都没有来,其余的都在这里。”

“今天,我们先唱歌吧!好不好?”

“林姑娘,唱烘烧饼。”

“那么,我们一齐唱:一二三。”

我开始指挥了,她们唱,歌声在天台上响起来,风在吹,我们只唱着自己的歌;我也唱,她们的声音掩盖了我的,我只看到自己的手在动;在我的眼前是许多的眼睛,许多的口;我们唱着,一首歌唱完又一首,我望着她们,她们也望着我;这些脸不是两年前的脸么?那个拿菜刀打架的刘妹不是正坐在我的前面么?

一首歌又唱完了,她们兴奋地拍着手。

“林姑娘,再教我们一首新的歌。”

“我已经说过明天教的,现在,我们写字吧。大家排了队到那边桌子上去拿簿子。”

墨盒打开了,笔在动了,那个最年轻的孩子在用铅笔写“人”字,那个八岁的在写“上大人”,有的写木字边的字,有的在抄书。她们很静,就好像进了一间图书馆。我于是又在她们中间走来走去,这些日子里,我已经不再对她们感到陌生,我认识她们每一个;我觉得,我要为她们好好地工作,我要做她们的好朋友。

我一面走,一面望着她们写字的姿态,我知道猫儿最爱哭,小辉的字写得最好,慧明最喜欢看书。我不只认识她们,我还熟悉她们的父母,我记得探访美英的家时,她妈妈倒了一杯开水给我说:

“林姑娘,我们家里穷,茶叶是买不起的,喝杯开水吧。”

我探访晶晶的爸爸时,他告诉了我他一生中的不幸,贫苦一直紧缠着他,他希望我好好地照顾晶晶,因为他没有钱让她有机会进较好的学校。

华儿的哥哥是个跛子,自卑地躲在家里,却粗暴地对待自己的弟妹;还有,阿芬的妈是个赌徒,好容易才说服她让阿芬上天台读书……这些都是我四周的现实情况,而这一群本来是无辜的孩子,却认识得比我深……我想起了我的责任。

我走着,晶晶正在印“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字格,偶然抬起头,笑了。

“林姑娘,我写得好不好?”

我点点头。

许多的孩子都交了卷了,我让其他的孩子们继续写字,便和几个写好了的到七楼去煮牛奶,孩子们帮助我运水,捣奶粉,生火,洗锅子;她们都是合作的,负责的,活跃的,有信心的,当她们得到了信心,这信心便永远也不会失落。

牛奶煮好时,我让她们排好队用不同的杯子盛满了喝,不久,她们站在天台的每一处,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喝完了又再排队,她们笑呀,叫呀,有的还在唱歌。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教了她们一节国语课文,她们用心地听,高兴地读,很快就能够背诵了。我又给她们讲了丑小鸭的故事,我讲着,想起了所有平凡的生命和这群不幸的孩子。丑小鸭有一天变了天鹅了,这一群小孩子呢?她们中间有几个可以进正规的学校,有几个可以生活得比上一代幸福?

(3)

下午,开始了我们的阅读时间。

她们静静地翻看自己心爱的书籍,而我,我就在一边开始着手写一个剧本。是的,孩子们不但要会读,会写,还要会思考,会发表,我希望她们能够表演她们自己的生活里所熟悉的事。

很久,孩子们有的看完书了,她们开始在绣花,打乒乓球,浇浇那几棵仙人掌,下午的工作是自由的,我希望孩子们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我教她们跳绳,拍皮球,玩跳棋,而我,我改了一些簿子,孩子们的字写得好得多了,有的簿子的墨还是化开来,有的簿子已经不会一页页地散落。

生活在一起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我改完了簿子,开始和她们一起玩“捉迷藏”“猜领袖”“找手帕”“吹大风”这些游戏,笑声在旋转,我觉得我比以前更年轻,更快乐……

我们循例扫地,抹桌子,收拾书桌,抹黑板,洗锅子,而当这些都做完了,我们知道,我们要明天再见了。

我们一起回到七楼,锁上了天台的门。我把簿子锁进了七楼的一个小橱柜里。

“林姑娘,明天见。”

“林姑娘,你说过明天教我们唱新的歌。”

“林姑娘,妈妈说,有空到我们家里去玩。”

“林姑娘,我送你下去,我住在二楼。”

“林姑娘……”

她们的手拉着我的衣服,有的在一边向我招手,楼梯上挤满了人,分不清谁的声音是谁的。

“林姑娘,放学了?”那是刚上楼的“大眼睛”的爸爸。

“放工了?徐先生。”

“林姑娘,明天早些来啊。你辛苦了,阿花呢?”

“爸爸,我在这里,我们刚放学。”是“大眼睛”阿花的声音。

于是,到了楼下,说了无数声的明天见,走完了长长的梯级,笑声逐渐远了,我又来到了静寂的路上。

我出来的时候,夕阳正在隐没,天空是高而澄清的,现在,我已经看得见有星,我也看得见不同色泽的灯火,来自高高低低的窗户。

每天中午

我跟随姐姐一起上学

每天傍晚

我跟随姐姐一起回家

真奇怪呢

我的姐姐就是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就是我的姐姐

连我也弄不清楚了

到底我的姐姐是我的老师

还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姐姐

上课的时候

我该叫姐姐作姐姐

还是叫姐姐作老师?

姐姐读师范的时候实习了两年就正式出来教书了,刚好是九月,姐姐到附近的一间小学去教书,姐姐说:把妍妍也转到我的学校去吧,容易照顾些。于是我就到姐姐教的学校去读书了。这次转学校,我不用考试,也不用写白羊白羊白羊。我以前读的学校,校园里有圣母像和玫瑰花,我会背万福玛利亚,有的老师是修女。姐姐的学校,没有修女,老师很多,姐姐不但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班主任。姐姐做我的班主任,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大概是很好的,因为每次交学费我总是不用走出去交,也不用带钱回学校。每天小息的时候,我可以到教员室去,姐姐会给我喝鲜奶,吃面包。但是,我总是不知道在课室里该叫姐姐作姐姐呢,还是叫她作老师。所以,我总是不说话,也不敢举手问问题。

在家里,姐姐叫我作妍妍,在学校里,她也叫我作妍妍。上课的时候,她就把我当别的学生一般,也叫我起来读书,也叫我到黑板上写字,如果全班顽皮,要罚站,我也和其他的同学一起站。我想,在家里的时候,姐姐就是姐姐,在学校里,姐姐就是老师。但分别还是有的。同学们总是说:林老师是你的姐姐吗?你一定每年考第一了。我却从来没有考第一。姐姐说:读书只要明白了功课,读懂了就可以了,用不着考第一,最重要的是,不可以不及格。临考试的时候,也常常有些同学问我试题的内容,他们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你姐姐出的题目呀。但我真的不知道,姐姐从来不给我知道题目,她叫我温书的时候会说:把该温习的课文都读熟了,就会答题目了。

老师们有时也会问:林素素是你的姐姐吗?后来就不问了。我最怕看见老师,所以,每次上教员室去拿鲜奶喝,我总是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走路。姐姐看见我这样,就不再叫我上教员室吃东西,她每天给我零用钱,让我小息的时候自己买面包吃,总是说:不要买汽水和糖果什么的吃,记得要买面包。小息的时候,操场上有老师值日,我也不敢买汽水和其他的鱿鱼须,我吃那些零食,别的老师也许会看见,而且,或者我的一些同学会告诉姐姐。

学校里的同学都穿校服,是白衬衫、蓝裙子,我是中途转校,开始的那个星期,校服还没做好,就穿自己的衣服,我的衣服,都是妈妈做的。妈妈给我做了裙子,我觉得很好看。但是,小息的时候,我听见两位老师在谈话,说我的裙子不好看。一个说:怎么做了这么长的裙子,小孩子穿,又笨又重。一个说:这样的裙子,做一条可以穿三年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穿的裙子不好,裙子是妈妈给我做的,她花了很多心思,又镶了花边,还特别选了好看的纽扣。

说我的裙子不好看的老师,一定也会说姐姐的衣服不好看吧。姐姐上学,总是穿没有花的衬衫和半腰的裙子,普通的鞋子。但是,许多的老师,穿得好像每天都去喝喜酒,尤其是有几位女老师,她们都穿旗袍,钉珠片的高跟鞋,还戴耳环,脸上也化了妆,嘴巴涂得红红的,看起来,真像电影明星,而且每天的衣服都不一样。班上的一些同学每天就喜欢看老师穿什么衣服,上课上了老半天,眼睛还在看老师的耳环和胸针。星期六的时候,许多老师都穿得特别好看,衣服是一套一套,一件旗袍啦,一件短的外套啦,旗袍的颜色朴素些,外套就是旗袍一样的料子,却是花花的。衣服上还挂着珠链子,手袋和鞋子都是一个颜色,一个花样,有的老师梳了一个髻,头发像一个大鸟巢。星期六,放学的时候,老师们都一起坐在几辆汽车里。有时候,姐姐也被她们叫了去,那我就要自己回家了,但姐姐很少去,姐姐总是和我一起回家。姐姐没有穿过钉珠片的高跟鞋,也没有梳一个鸟巢似的大头发,姐姐没有一套一套的旗袍,我想,老师们一定要说姐姐不好看了。

我后来穿了校服,和别的同学一样。于是,说我的衣服不好看的老师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们自己仍不停每天得像明星一般,放学的时候,也有别的老师送她们回家。许多的老师自己有汽车,每天驾汽车上学放学。姐姐没有汽车,我们每天乘公共汽车上学、放学。姐姐从来不提汽车的事,她对汽车大概没有兴趣。小息的时候,常常听见老师谈话,一个说:没有车子是不方便的,我一出来教书,第一件事就是考一个车牌,然后买一辆车子。另外一个老师说:还是房子重要些,我一出来教书,第一件事就是设法找一层房子。

姐姐没有找房子,也没有考车牌,她只是每天教书,放了学,把我送了回家还去教补习。有一阵,她早上去补习,一早就起来了。姐姐教了书,弹琴的时候就少了,有空的时候,她仍看看书,或者写字,但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改卷子。家里没有什么变化,我们的骑楼换了一列铁窗,爸爸说:打风的时候,安全多了。姐姐还买了一个冰箱回家,冰箱一直是我们期待的,家里的菜,总是不能留着,妈妈也不敢买太多的肉回家。冰箱一来,妈妈就做了几杯果冻,原来除了收藏鱼肉,冰箱还有这个好处。不久,我们的冰箱里又多了许多汽水。

家里的几个人,最喜欢喝汽水和吃果冻的人,原来不是我,而是爸爸,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以前,爸爸在我的心里,是多么巨大的一个人呀,他长得又高又大,站起来威风凛凛的,他一直是我们家里的帝王,他说什么,大家都听他,只要他发脾气,谁也不敢作声,妈妈也劝他不听。每天他就像一辆火车头似的,匆匆地上班去,然后又匆匆地回家来,家里的时间表就是爸爸的时间表,一切都跟着火车头走。吃饭的时间,是依爸爸吃饭的时间;睡觉,也是依爸爸睡觉的时间。爸爸吃饭了,大家都吃饭;爸爸晚上熄灯睡觉了,大家也都熄灯睡觉。茶,是递给爸爸喝的;拖鞋,是拿给爸爸穿的;衣架,是给爸爸挂衣服的;风扇,是对着爸爸扇凉的。但这么帝王似的一个爸爸,忽然变成一个小兵卒起来。爸爸一面喝汽水,吃果冻,我就另一面觉得,爸爸渐渐地变了,他不再是家里的帝王了哩,现在我们每天吃饭,爸爸会说:等素素回来一起吃吧。爸爸晚上睡觉了,姐姐还在小房间里亮了灯看书,或者改卷子。

有一次,姐姐说:我请你们去看电影吧。看电影,竟然不是爸爸带我们去,而是姐姐带我们去了。妈妈不喜欢看电影,或者,妈妈也不是不喜欢看电影,她似乎什么都不大喜欢,喝喜酒、拜年、看戏,她都没有什么兴趣,她不喜欢的其实是要她上街,要她离开了家,她喜欢留在屋子里,仿佛屋子就是冬天温暖的被窝。所以,常常的,我们都去看电影了,妈妈却宁愿一个人留在家里。爸爸很喜欢看电影,姐姐说:我们去看电影吧,他就快乐起来。他喜欢看热闹的电影,打斗呀,飞机轮船呀,许多美丽的女人呀,看那些欢欢喜喜,看了叫人哈哈笑个不停的电影。去看电影的时候,爸爸说:我们坐楼上好。他喜欢坐楼上,他还喜欢吃冰淇淋,姐姐到了电影院,买了楼上的戏票,又去买冰淇淋,爸爸总是看得很开心。电影散场了还不停地说:好看好看,真热闹。忽然地,我觉得爸爸不再是一个巨人了,仿佛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他甚至忽然说喜欢穿一件猄皮的外套,姐姐于是陪他去买了一件墨绿色的猄皮短外套,他穿在身上也不断地说:真好看,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

我想起爸爸赶姐姐走的样子,坐在门口,那么凶,好像一个随时要爆炸的炸弹。那时候,姐姐多可怜呀,话也不敢说,如果那时候我们家里有一个冰箱,妈妈拿一瓶冰冻的汽水给爸爸喝,他不知道会不会把汽水从窗口扔到楼下去。但爸爸已经变了,变成一个快乐、柔顺,绵羊一般的爸爸。如果当年把姐姐赶走了,谁陪他去看那些热闹的电影呢,谁买一件好看的猄皮短外套给他穿呢?

爸爸变成小孩子的模样,大概是因为他患了高血压,公司的医生说,有了高血压,不要常常发脾气,要心平气和,也许是这样,爸爸暴烈的性子才改了吧。妈妈常常说:有了高血压的人,不要看那些打斗的影片,太刺激了呀。但爸爸不理,不看刺激的打斗影片,还有什么好看。他仍然兴高采烈地坐在电影院的楼座,一面吃冰淇淋,一面看那些特务打斗的电影。

除了冰箱,我们家的大事是装了一个电话。妈妈并不打电话,爸爸喜欢打,好像电话是一个玩具。我也打,问问同学的功课,同学也问问我的功课。姐姐很少打电话,但电话是她办手续装的,说是有了电话方便些,至于电话真正的方便,我要在后来才知道。家里有了冰箱和电话,好像活泼得多了,阿彩来洗衣服,我们会说:阿彩,喝瓶汽水再走吧。有时候,阿彩会用我们的电话打给朋友,谈论粤剧明星,又或者交换什么字花的古人名字。有一次,她告诉妈妈,向对面大排档的艇仔买了二毛钱的字花,赢得了五六百元,要请我们一家上茶楼。妈妈说不用了,因为她总是输得多。阿彩说只是偶然玩玩。我问妈妈大排档怎么会有艇仔?她说艇仔是指替人下注赌博字花的人,要我不要多事。最喜欢电话的人,大概还是阿彩吧。

我们家里一共有四个人,学校呢,人可多了,同学大概有一千多个。就是我们的一班,也有四十五个。有时候,大家在操场旁边的有盖礼堂里排了队看表演,或者听演讲比赛,真是又挤又热闹,学校和家里到底是不同的。我喜欢家里,也喜欢学校。白天在学校里最好,因为学校里同学多,小息的时候,大家一起吃东西呀,跳绳呀,走来走去呀。我很喜欢学校的小息,每天有两个小息,还没到下课的时候,大家已经准备铃声一响就跑到楼下去。如果走得慢,食物部就会挤满了人。

小息时同学们的玩意儿多极了,而且每隔一个时期就兴起一种新的游戏,大家都忽然好像蜜蜂一般,玩起同一样的游戏来。譬如说,刚开课的那个星期,大家一起跳橡皮圈绳,有一个同学买了很多橡皮圈,一个套一个,连成一条走十步路那么远的长绳,由两个同学一人站在一边拉着,其他人就可以轮着用脚钩着橡皮圈绳跳了。那时候,操场上大概有十多个这样的跳绳游戏,拉绳子的同学最先把绳子放在膝头那么高,然后升一级,升到腰上,后来又升到胸前,又升到肩上。肩膊那么高的绳,有些同学也能用脚钩得到,但是老师们不准我们跳得那么高,只准把绳子升到腰上。跳了一个星期,橡皮圈绳子忽然一条也不见了。原来操场上出现了一种呼啦圈,大家身上各自围着一个藤圈,身子不停地扭动,每个人好像都变作了陀螺。我们不但在小息时玩呼啦圈,上体育课也玩。呼啦圈的热潮过去了,大家又玩起摇摇来。摇摇几乎是每个人都有的,一条绳子连着一个木头圆圈,可以摇出很多花样来。同学们玩的游戏虽然很多,老师们却是这个说不大好,那个又说不大好,譬如说跳绳吧,绳子容易把人绊倒,绳子放得高,跳上去最危险;呼啦圈呢,怕摇得太厉害会扭伤腰骨。至于摇摇,常常会因为绳子到处飞,击中别的同学。看来,老师希望我们什么都不要玩,最好就是慢慢地散步,跑也不要跑。老师也许是对的,学校的操场是水泥地,常常有同学跌破了头。我一直不知道,学校的操场为什么不是一块大草地。

我很喜欢跳绳,一跳起来就可以像麻雀一般飞呀飞呀的,呼啦圈和摇摇我也玩过,我从来没有玩过的游戏是摔跤。男生最喜欢摔跤了,老师也最需要睁大了眼睛,只要有人玩摔跤,立刻就去制止,试过有一次,一个同学把另一个同学的颈脖绕住了,几乎把人缠得没了气。排队的时候,老师特别训过一次话,玩摔跤要记大过。

小息是我喜欢的,上课呢,则是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凡是上姐姐的课,我就低下头来,把眼睛看着书本;别的老师上课,我有时看黑板,有时看老师的头发,或者眼镜。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课好像很长,等来等去不下课,我常常会听着老师讲呀讲,忽然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是算术课,那就很不好,因为过一会儿,我就不会做算术了,回家去,只好问姐姐了。我最喜欢上的课,是体育。全班的同学都喜欢体育课,我想,那就是因为可以到操场去玩了。而且,体育课从来不用读书、默书,也不用做夜课,不用测验。考试也不用温习,不过是翻个筋斗,跳跳绳子。所以,有体育课的那天如果下雨,大家就要唉声叹气,一个星期才有三节体育课,下几天雨,我们就像坐进监狱了。我每天在课堂上大概见姐姐两次,其他的老师,有的很凶,有的很和善,同学们都说姐姐是个和善的老师,或者,他们知道她是我的姐姐才那么说吧。不过,我也觉得姐姐是和善的,她从来不打学生的手心,有些老师常常打同学手心,所以有些同学被老师一叫出去,就先在手心吐了口水,用力先擦一阵。

有一位老师声音很小,坐在后面的同学常常听不清楚,但都不敢出声。有一位老师一直坐着教书,因为她穿了高跟鞋吧,学校的校工有时候会在课室的门口敲敲门,急急地说:有视学官来了,在校长室坐着哪。校工说完就走了,逐间课室去传话。于是,穿高跟鞋的老师也站起来教书了。过了一会,校长陪着两个人一起在课室门外走过。如果他们不进来,我们就仍然坐着。

校长和那些什么官很少走进课室里来,但如果是实习老师,那就不同了。这些实习老师,说是老师,他们又不太像,说他们不是,却又教我们读书。好像教几个星期吧,忽然又一个也不见了。他们教过的书,后来老师又教一遍。不过实习老师都很和气,从来不打我们手心,而且好像很喜欢和我们一起玩,讲故事,说笑话,所以,当他们说要回学校去不教我们了,一些女生总是很难过地哭起来。

实习老师教书的时候,常常有另外的老师到课室里来,坐在最后面的空座位上,如果没有空座位,实习老师就把自己的椅子搬过去给他坐。实习老师一早就告诉过我们:你们不要吵闹顽皮呀,要多些举手答问题呀,举右手是懂得答题的,举左手是不懂得答题。结果有的同学左右手都举起来,因为不知道自己答的题对不对。而且顽皮的同学仍然很吵闹,训导主任他们也不怕,哪里会听实习老师的话哩。实习老师走后,我们本来的老师常常会把书再教一次,也要我们写很多生字,写得我们的手都酸了。有一个同学试过把四支铅笔扎在一起,一写就是四个字,简直像鬼画符;不过,他倒是功课做得最快。

在所有的老师里,我们最听体育老师的话,要是全班都顽皮,体育课就没得上了。所以,只要见到体育老师,我们都会静下来,伏在书桌子上。体育老师是一位男老师,人长得高高大大,真的是教体育的模样,他说话不必大声叫,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带我们到操场去时,要我们一个跟着一个,两只手放在背后,挺直身体,我们都很听话。没有一个同学敢伸手拉别人的辫子,也不敢伸手推人。

有一天,真奇怪,老师竟没有带我们到操场上体育课,却叫我们自己做功课,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又没有下雨,我们又没有吵闹顽皮。老师坐在凳子上,也不说话,有时候,拿出一张纸巾来抹眼睛。坐在近黑板的同学看见老师流出了眼泪,所以抹了又抹。老师哭了,大家反而安静起来了。小息的时候,同学都说:老师这么大的一个男人,怎么也会哭呢。有的同学说:老师为什么伤心呀,一定是失恋了。其实,谁也不知道失恋是怎么一回事。

整整的几个星期,我们都没有上体育课了,真是失望呢,老师总是叫我们做功课,他自己呢,却坐在椅上,拿着纸巾抹眼泪,他还带了一面小镜子,常常照着镜子抹眼泪。失恋不是一回就好了吗?试过有一次,我们排了队从操场上课室,老师已经坐在课室里了,他并没有亮灯,一个人悄悄地坐着,我们竟有点害怕了。同学做功课时很静,只有一两个顽皮的同学,在地上爬,爬到了老师的桌子旁边,老师才知道,也没有特别罚他们,仍叫他们坐好做功课。

后来,体育老师不来上课了,由别的老师代替,别的老师代课,我们当然又是做功课了,只有很偶然的一次,才有老师带我们到楼下去玩游戏。我想,我们后来还见过体育老师一次吧,他在校长室里坐着,同学经过校长室看见他,他戴了一副太阳眼镜,好像不是来教书,而是要去旅行的样子。之后,大家再也没有看见他了。我问过姐姐:我们的体育老师怎么没有来上课呢?姐姐只说:他病了。但姐姐和妈妈说的话才多哩。

姐姐:那么年轻的一个人。

妈妈:是癌症吗?

姐姐:才三十岁哪。

妈妈:看医生也没有用的吧。

姐姐:家里还有一个一岁的女儿。

妈妈:可以电疗吗?

姐姐:一边脸都电黑了。

妈妈:没有上学了吧?

姐姐:在家里休息。

妈妈:你们都去探病了吗?

姐姐:一个人也不肯见。

妈妈:本来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吗?

姐姐:一百多磅的人,瘦得剩下八九十磅。

妈妈:什么办法都没有吗?

姐姐:没有。

妈妈:唉,做人真是没有把握呀。

姐姐:好端端的一个人,唉。

体育老师原来是生了病。癌症,癌症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我也生过病,发烧啦,肚子痛啦,牙痛啦,吃了药就好了。体育老师的病好像是医不好的,为什么有的病会医不好,这真是可怕了。生了那种病,老师真的哭了?姐姐说,老师的脸经过电疗,没有了感觉,泪水流下了也不知道,只好拿镜子照照看。我听了很害怕,我摸摸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又摸摸自己的脚,还好,我的耳朵和鼻子都有感觉,如果没有感觉,我一定快要死了。

体育老师什么时候死的我们不知道,但可以感觉,因为其他的老师好像都很忧愁,小息时也有值日的老师在叹气。那么一个高高大大的老师,忽然就死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死,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死掉了。我自己家里以前有外公和外婆,现在,外公和外婆都死了,但我不觉得他们是死的,因为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是怎样的,我完全不记得。但体育老师我是认识的,我记得他怎样叫我们把手放在背后走路,叫我们跳绳时怎样一只脚一只脚连环地跳,但现在,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一个人,忽然就不见了。

姐姐刚到我们这间学校教书的时候,体育老师已经在学校里了,他不但教体育,还教国文。有一天,他上了国文课下来,姐姐接着进去上课,一看黑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全班的同学都在抄笔记。姐姐说:那时候心里就想,这个人怎么这样教书的,应该多说话,不应该老叫学生抄大量笔记。后来姐姐才知道,体育老师上国文课在黑板上写了那么多字,是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所以只能写。病成那样子,他还每天上学,直到真的挨不住了,才躲在家里,一张脸变了形,什么人都不肯见。

六年级有一个同学,作文作得很好,一直是体育老师喜欢的学生,他参加报纸的征文比赛,题目是父亲节,竟得了第一名。他是多么高兴呀,但教他国文的老师请了假,不再上学了,同学把得第一名的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姐把这件事转告去探望体育老师的副校长。体育老师就托副校长带了十块钱回来,说是奖给学生自己买书看。十块钱,可是不少的数目哩。我只知道,六年级的同学知道老师死了就哭了,他还说要到灵堂鞠躬,但老师们好像没有让他去,也不知他究竟去了没有。体育老师死了,我们一班的许多同学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大家也不知道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几个顽皮的同学还觉得,最好快些有新的体育老师来,那么我们又可以到操场去奔跑了。体育老师死了,同学没有哭,反而是实习老师要走了,几个女生哭呀哭,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件事叫人更加伤心了。

我们的学校,虽然不是教会的学校,操场上没有圣母像也没有玫瑰花,但是每年的圣诞节,我们也很忙碌,大家都买圣诞卡送给老师,班主任是大家一定要送的,至于别的老师,就看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喜欢的送,凶的常常骂人打人手心的就不送,训导主任是一定不送的。至于体育老师,那也是要送的。这年的圣诞节,大家写圣诞卡时,才忽然发现少了一位老师。后来,圣诞节过去了,体育老师就给我们永远、永远忘记了。

我们总是容易忘记许多事,姐姐和妈妈是大人,她们大概不会忘记吧。妈妈总是说:他的女儿还这么小,就没有了爸爸。我听了觉得也很难过,想想自己有妈妈、姐姐,又有爸爸,一家人都在身边,多么好。

而且,爸爸现在一点也不凶,不骂人了,有时他在家里,阿彩刚洗完了衣服,竟然和妈妈、姐姐,四个人一起打起牌来。姐姐不喜欢打牌,她说一坐在桌子前,就要打瞌睡,打了一圈就又嚷说手臂酸了。不过,爸爸忽然很喜欢打牌,姐姐也就陪他打。她们几个真的是陪爸爸打牌的,每次都故意输给爸爸,让他高兴。爸爸虽然现在不骂人,但暴烈的脾气并没有变,输了牌就要生气,生起气来,脸也红了,呼吸也急促了。妈妈说:他就是这样,受不了刺激。听姐姐说,爸爸年轻时还是个足球健将,然后成为裁判,再后来,因为受不了刺激,才离开球场。所以,大家都不去刺激他,他高兴的时候心平气和,血压可以正常些。

高血压是一种怎样的病我也并不知道,就像癌症是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一样。但是我知道,癌症是没有药可医的,高血压呢,可以看医生,吃药。爸爸每个月去看公司的医生,在那里定时量血压,拿了药回来吃。所以,我不用担心,我只知道,大家都不要惹爸爸生气就好了。妈妈总是说:那些打斗的特务片,太刺激了,还是不要看的好。但爸爸说:没事的,电影罢了。打牌的时候,大家都让爸爸赢,但也怕他有了大牌就兴奋起来。妈妈说:真难呀,不如意当然不好,太高兴了也不好呀。妈妈这样说时,仿佛她的脸上竟写了一行字:他的女儿还这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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