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些地方
离开我们很远
譬如说
巴西
巴拉圭
乌拉圭
在地图上
它们都在
地球的另一个
角落
而且都有
那么奇怪陌生的
名字
我们呢
只有那么一小点
如果姐姐到巴西去了
多么远呀
从一个小点
到另一个角落
我们或者会
十年才见一次面
我第一次知道巴西这个名字，是在我学校里上社会课的时候，那时候，老师教的一课是南美洲。南美洲，有十多个国家，单是记国家的名字就够我们头昏脑涨了。老师也知道我们的脑袋不是机器，所以，想了许多方法帮助我们，譬如说，巴拉圭，老师说，就记住爸爸拉着一只乌龟吧。老师这么说，好像讲笑话，不过，我们倒记住了。有时候，坐在课室里想，这么远的国家，也不知道读了有什么用，难道我长大了会到什么哥伦比亚、委内瑞拉这些地方去？那么，现在，坐在秘鲁课室内读书的小孩子，不知道会不会读到地球上有一个地方叫香港，他们长大了又会不会到香港来？所以，我觉得，还是上体育课实在些，大家真的可以跳绳和赛跑，也不必费神记什么智利呀，阿根廷呀，布宜诺斯什么艾利斯呀，更不用在地图上寻找它们的位置。
我，林妍妍，一个香港的小孩，住在亚洲，请问住在南美洲玻利维亚首都拉巴斯的一个小孩，喂喂，可以和我通话吗？啊，原来巴西是讲葡萄牙话的，阿根廷呢，讲西班牙话，而我，我可不会讲葡萄牙话或西班牙话，我讲的是广东话。广东话是中国话里边其中的一种。我想，我们还是不能交谈的了，我读了那么多的国家名字是没有什么用的，我也不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不过，后来有一天，我发觉南美洲，倒也不是完全和我们一点关联也没有，因为我听见爸爸和妈妈讲话，提到两个字，就是我一直用“巴士”来记忆的巴西。
妈妈：从巴西来的吗？
爸爸：唔，来了才一个星期。
妈妈：有一个大的甘蔗园吗？
爸爸：有一个很大的甘蔗园。
妈妈：但巴西那么远。
爸爸：我也是这么想。
妈妈：我们只有两个女儿。
爸爸：妍妍又还这么小。
妈妈：嫁了过去不能常常见面了。
爸爸：太远了。
妈妈：而且，素素也不一定愿意。
爸爸：的确舍不得。
妈妈：还是推了人家吧。
爸爸：我是说过要考虑考虑。
妈妈：就推了人家吧。
爸爸：虽说有大甘蔗园，不愁衣食……
妈妈：生活大概也很苦的。
爸爸：到底是乡下地方。
妈妈：不比城市。
爸爸一定是依照妈妈的意思，把一个从巴西来的华侨找妻子的事推掉了。原来有一些中国人住在巴西，他们就是华侨，在巴西，中国女孩子很少，华侨不想娶巴西的女孩子，所以，宁愿回到华人生活的地方来找妻子。真奇怪，巴西和姐姐，怎么竟会连在一起的呢。我把地图打开来看，哎，巴西真远呀，我们和巴西之间，分隔了一个海洋，图画里的巴西人，黑得像炭，他们会不会是野蛮人？有的野蛮人吃人，还把骨头挂在胸前哩，这样的地方，如果要把姐姐嫁过去，可糟了，而且，把姐姐嫁到那么远，我们一定不可以天天见面了。
幸好爸爸妈妈没有把姐姐嫁到巴西去。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有个朋友的朋友从巴西回来，要找一个妻子。妈妈说，我们舍不得把女儿嫁得那么远。姐姐听了笑笑，只顾吃饭，爸爸也就不再讲从巴西来找妻子的男子，而说起巴西的足球来，巴西原来有一个叫黑珍珠的球王。姐姐当然知道巴西在什么地方，如果说想把她嫁过去，不知道她会怎么想。说起出嫁这件事，我其实不大明白，女孩子长大了一定要嫁人的吗？那么我呢，我长大了也要嫁人？为什么不可以和爸爸妈妈姐姐在一起？我可不要嫁人，嫁人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忽然就莫名其妙地住到别人的家去了。
如果爸爸妈妈叫姐姐嫁人，姐姐就要嫁人吗？还是，姐姐可以不嫁人，自己喜欢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我看过的一些电影，有很多的爸爸妈妈给女儿做主，女儿不大愿意，也嫁了。但是也有的女儿不愿意，自己逃掉了，嫁了一个不是爸爸妈妈做主的人。姐姐嫁人的事，不知道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我将来长大了，又不知道是不是一定也要嫁人，不知道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把我生作一个男孩子呢，那样，我就不必嫁人了。做男孩子大概比做女孩子好，因为男孩子是不必嫁人的。阿彩说：巴西有什么好，有大的甘蔗园又怎样。素素呀，你看看我，嫁过了人，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出来挨苦，如果你嫁到巴西去，你的丈夫不要你了，可就一个人流落异乡，比在中国地方还要苦呀，要回来也回不来。姐姐没有说什么，好像所有的人说的话都和她不相干一般，每天仍是上学教书，回家来改改卷子，看看书。也许是因为这样，就有很多人要给她找一点麻烦了。
我们家的隔邻，是一家裁缝铺子，给人缝衣服的师傅，是不大说话的瘦个子，身上总是挂着软尺和线绳，他的太太刚好相反，是个很喜欢说话的胖女人，她每天到菜市场去买菜，不用看报纸，就知道天下事。她有时候会到我家来坐，找妈妈去打牌，但妈妈说不会。她说：你们晚上不是在打牌吗，我明明听见的呀。妈妈说：那是我们一家人自己胡乱玩一阵的，也不是真的打牌。妈妈没有去打牌，但邻居的老板娘仍喜欢不时过来坐，看见姐姐常常一个人在家里看书，就说要给姐姐介绍男朋友。
给姐姐介绍男朋友，妈妈也不反对，她说：不认识人家，怎么出嫁呢。所以，邻居的胖太太就很兴奋了。有一天她跑过来说，这一次，真的要带一个好的男孩来见见面了。她说：男家不错呀，是开店的，衣食是不用愁的啦。阿彩听见了就说：如今素素没吃没穿吗。女人说：男家开店，将来素素嫁过去，可以不用教书，做少奶奶享福。阿彩听见了就说：居然叫人不要教书，去做蛀米大虫。女人说：那男子是个好男孩呀，又不抽烟，又不喝酒，也没有别的不良嗜好。阿彩听见了就说：不抽烟，不喝酒，哪里还像个男人呀。妈妈告诉姐姐，有人想介绍男朋友给她，姐姐说：不用费心了。妈妈说：多认识一个朋友打什么紧呢，又不是做了朋友就要嫁给他的。
姐姐说：不用费心了。妈妈只好请胖太太还是不要把男孩带来。但那女人哪里肯罢休，好像这么一来，她就很没有面子，到菜市场去一定没有新闻好报告了。她不停地说：唉唉，大姑娘，害羞罢了，害羞罢了。她仍是很起劲地去把一个男子找了来。
胖太太带了一个穿得西装笔挺结领带的青年到我们家来了，那个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盒用花绿纸包裹着的东西，仿佛是来拜年似的，妈妈客气地请他坐下，又递上了茶。我觉得好像在看电影。胖太太不停地催姐姐换上旗袍，穿上高跟鞋，说是戏票也买好了，大家出去看一场电影吧。姐姐自顾自坐在一边看书，也不去理她们。坐了一阵，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也帮着叫姐姐就出去走走吧。两个女人好像要把铁杵磨成针似的缠着姐姐，姐姐大概是妈妈的缘故吧，放下了书本，也没穿什么旗袍、高跟鞋，就让陌生人陪着下楼出去了。
妈妈说：我们家的素素呀，就是脾气怪一点。邻居的胖太太说：大姑娘总要三催四请的呀，害羞的呀。她接着又说了许多称赞姐姐的话。只可惜长得瘦了一点，她说，如果胖一点就会好生养了。这时候，阿彩刚洗完了一盆衣服，走出来说：林太太家又不是养猪的。
我们把礼物拆开来看，原来是一盒巧克力糖。妈妈本来不想拆礼物，想想这主要是送给姐姐的。但胖太太认为，礼物交给妈妈，当然是送给伯母大人的了。而且，胖太太似乎也想看看礼物是什么，可以吃的话就不想错过了。礼物原来是巧克力糖，胖太太不客气先取一个吃了，我也吃了一个。胖太太一面吃糖一面对我说：妍妍呀，如果你姐姐有很多男朋友，你就一天到晚都有糖吃了。这样的事情，我倒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不错，糖是很好吃的，但如果我要吃糖，姐姐不会买来给我吃么。阿彩没有吃糖，她只是说：糖吃多了有什么好，糖吃多了，会蛀坏牙齿。
胖太太坐了很久才走，对妈妈又诉说了许多那个青年人的好处，高矮肥瘦都适中啦，平常喜欢看电影打理店务啦，家里有房子又有汽车啦，没有很多亲戚啦，等等，直到她的女儿过来叫回家听电话才舍得走。阿彩说：素素难道自己找不到男朋友，要这样的女人过来烦。妈妈说：她是个热心人，我们总欠人家情，想想当年，素素没有钱交学校的堂费，好几次还是她帮忙筹得的。或者，这样的话，妈妈也对姐姐说过，所以，姐姐就下楼去走走了。
姐姐究竟去看了电影没有，我不清楚，只知道，陌生的青年人后来没有再上我们家来了。后来，胖太太一提起那个她那么赞赏的人总是说：哎，人家如今才好呢，街尾的那位陈小姐，多好福气呀，一介绍他们认识，不到半年就结了婚，出入汽车，常常上餐馆，看电影，也不用上班做事，陈小姐真好福气呀。
姐姐没有嫁出去，我们其实都很高兴，我们一家人，谁舍得姐姐离开呢。妈妈说，如果姐姐真的有了好的男朋友，要结婚了，只能希望她嫁得好，不然的话，在家里不是挺好么。爸爸也最关心姐姐，回家来如果姐姐不在，就要问长问短：是学校的同事聚餐吗？到书店去买书了吗？我当然喜欢姐姐在家里，家里不大有人和我说话，只有姐姐，总有许多故事告诉我。姐姐弹钢琴的时候，我会站在一边听，姐姐弹一阵就会告诉我，这一首是《伏尔加船夫曲》，听见许多人一起拉船时辛苦吟唱的声音吗？过一会，她又说，这一首，叫作《苏格兰的蓝钟花》，说的是男孩子去了打仗，留下了女孩子在怀念他，希望他能够平安归来。有些歌，姐姐常常弹，我也听熟了，每一首歌都有一个故事，我最记得的故事，还是姐姐看书讲的故事，那时候，我常常对姐姐说：讲个故事好不好。我年纪小一点的时候，姐姐给我讲过很多童话故事，白雪公主啦，灰姑娘啦，后来她就把正在看的书里的故事告诉我。而我最喜欢的却是讲鬼的故事。在学校里，也不知怎么传开的，一个同学独自上厕所，看见对面的厕所门下有两只很小的古装脚。于是，鬼就在我们的心里愈长愈大了，谁也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去了。
鬼是什么，大家都没见过，一说起来，人人都害怕，大概那是一种有头没脚，有脚没头的东西。四层楼的天台，有一间童军室，是小狼队星期六聚会的地方，学校的一个校工，不知为什么，在童军室外面转角的楼梯上自杀了。于是，连小狼们上童军室也害怕起来。鬼真叫人心惊胆战呀。但姐姐说，世界上没有鬼，是人们自己吓自己罢了，鬼，只是故事里才有。
姐姐给我讲过一些鬼故事，那些鬼，都是很美丽、心肠好的鬼。有一本书，姐姐常常看，叫《聊斋》，里边有许多鬼，一点也不可怕，常常帮助人，还很有学问，会作诗。姐姐又给我讲过一个鬼，叫作山鬼，是一个住在山崖上的女鬼，性情温柔，很喜欢笑，她坐的车子，是赤豹拖着走的，又有一群花斑斑的野猫跟着，她喜欢采灵芝草，送给她喜欢的人。
听姐姐讲鬼的故事的时候，我也觉得鬼一点儿也不可怕。不过一回到学校，和同学们在一起，又害怕起来。人家仍是说厕所里有鬼，连老师们也知道了。姐姐在上课时给我们全班同学讲了一个不怕鬼的故事，说是一个人碰见了鬼，却很勇敢，不但叫鬼背了他过河，还把鬼捉住了，变成猪，拿到市场上去卖掉。我们听了胆子果然壮了些。不过，一走到厕所门口，又你推我让的，鬼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在学校里，同学们不敢上厕所去，在家里，我和楼下的几个小朋友也不敢到街尾的那一边去。以前，我们并不怕街尾，街尾静，没有很多行人，大家可以在那里推木头车，横冲直撞，街尾就是我们玩耍的天地。街尾有一个土地庙，其实并不是庙，因为它并不是一座大屋子，只是墙上掘了一个洞，里边放了一个泥塑的土地老爷罢了。墙洞的四周，镶了一些花砖，顶上还有可以避雨的檐。常常看见行人到这个地方来上香，所以，土地老爷和它的家顶上一直是黑墨墨的，有时候吹来一阵风，就四处飞起灰尘。这个地方，我们并不怕，我们忽然不敢到街尾去，是因为土地庙附近的一所房子，在二楼的地方，搭了一个竹棚架出来，棚架搭在二楼的窗口，然后斜斜地搭了一条楼梯似的竹架，人们就可以从竹梯上走到二楼的窗口去，也可以从楼上的窗口直接走到楼下的街上来。
起初，我并不知道竹棚是什么，我还以为大概又是别人修理房屋的棚架，但模样和花纹都不一样，如果是要装修油髹房子，那些棚架又直又高，一直要搭到四五层楼高，而且是大方格的搭法，人们在竹架上像猴子那样爬来爬去。后来，大家就知道那是什么一回事了，原来搭好了的竹棚，是预备给棺材从楼上抬下来的，二楼有一个老人家去世了，棺材不能从原来的楼梯上抬下来。于是，我们都感到害怕了。在土地庙的旁边，还出现了一座黑的铁亭，好像有些大房子门口的站岗亭一般，这亭子里烧纸人、纸汽车，我们这群小孩，即使平日顽皮，也不敢过去看，甚至以后，也不到那静寂的地方去推木头车了。我其实也不很清楚，到底是因为对土地庙附近感到害怕呢，还是我们都渐渐地长大了些，不再玩推木头车，不再在街上玩到很晚了。
学校里的情况好像好一些，总会发生一些特别的事情，让我们忘记之前可怕的事情。有时候，是假日来临的欢乐气氛；有时候，却是意料不到的令人惊讶的事情。当我们都不敢上厕所去的时候，大家传开了一件更加令人害怕的事来，于是，小息的那段时光，我们都围在一起，对一个一年级的小同学指指点点起来。一年级的小同学是个姓冯的顽皮孩子，头发永远像在雨中淋过似的，他的衣服也一直是又脏又烂，但我们看过他的脸就不能忘记。因为他有点儿斗鸡眼，模样很凶悍，总是那么看不起一切似的狞笑。这么的一个人，他的种种事迹是一点一点地传开来的，不过是一年级吧，但他已经偷过食物部的钥匙，偷钱、捡食物吃，常常过了一个小息才上学。有时候，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驶来一架小的三轮车，泊在学校的大门口。
老师点名的时候，总要找人。这个顽童上学了没有呢，是在路上玩，还是已经回到了学校，只是不知躲到什么角落去了。如果没有同学见过他，那么，老师就要派几个同学到学校的食物部、更衣室等地方去找。除了班主任，别的老师上课也要一进门先看看他的座位，然后问，他是否已经回到学校来了？姐姐说过，要是人已到了学校，却又溜到街上去玩，发生了车祸或其他的意外，就麻烦了。老师打过很多次电话给顽童的家长，家里总没有人听，寄挂号信去请家长来，也没有来，仿佛这学生竟是没有家长的。
这天，顽童仍是过了小息才回到学校，那时候，食物部的校工已经在收拾摊开了的食物，操场上都是跳跃的麻雀，校工看见一个矮小的小孩拎着书包在操场上看麻雀，认得他，就叫他快些回教室去。他转了一个弯，走到楼梯底下就不见了。校工把操场上的果皮纸屑扫干净时，走到楼梯底下，却看见粉白的墙上染满了鲜血，在血堆中间，嵌着两颗黑色的奇怪东西，然后，一个小矮个子一面笑一面从楼梯底下朝上跑，转眼又不见了。好好的一幅白粉墙，竟给涂污了，校役看清楚一下，才发现那血堆中间的黑色东西好像是眼珠。
顽童不见了，第二个小息后，人们发现他坐在课室，书包没有书，里边满是动物的毛。老师和训导主任问他，墙上的是什么，他骄傲地瞪着斗鸡眼微笑说：是猫眼睛。那只倒霉的猫，也不知道是活猫还是死猫。我们在小息的时候都围到白粉墙前面看，但那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小息了，鲜血已经变黑。鲜血中也没有了猫眼珠。但我们看到了墙上的污斑，感到非常害怕，是这件事情，把厕所中的鬼暂时赶走了。
学校有那么多奇怪的事，是因为有各种奇怪的人。有一些同学，是全校不久就知道的；另外一些，我本来不知道，姐姐有时和妈妈提起，我也知道了。譬如一个一年级的女孩，也是年纪那么小小的，竟然离家出走许多次，还到女童院去住过了。一个小女孩，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她一个人，跑到公园去玩，晚上就睡在建造下水道的水泥圆管里，一连几天，她都到同学家去玩，那时是寒假，所以也不用上学，同学的母亲每天留她吃饭，而她每天都穿同样的衣服，而且愈来愈脏，同学的母亲才怀疑起来。
上课的时候，她从来不听书，也不做功课，高兴的时候自顾自玩，不高兴就伏在桌面上睡觉。离家出走了许多次，又在女童院住了一个时期，才回到学校来。她说，在女童院里每天喝牛奶，有些姐姐教她读书。她对姐姐说：那些师姐对我还不错。你知道师姐是什么人吗，她问我姐姐，然后说：师姐，就是女警啦。后来，这个小女孩的家长来办理退学，不知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个把猫眼睛涂在墙上的顽童，后来也退了学，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姐姐有时候叹气说有些学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教才好，譬如那两个小孩，长大了也不知道会怎样。
姐姐起初教书，几乎把每天学校里的情形都回家来讲一些，后来就不大讲了，只有特别的才提一提，她其实是非常忙碌的，每天都要带卷子回家改，又要出测验的试题，在蜡纸上用针笔写，这时候就要我走开。这样，一天的时间剩下来就不多了。在家里，我还常常听见她打电话，和学生的家长谈话，说起哪一个学生在学校里的情形。也真奇怪，那些同学到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好像就安静多了，写字也没有那么潦草了。可是，过了一阵，又顽皮起来。
姐姐最怕毛虫，她常常说，蝴蝶是好看的，毛虫就可怕了。有一次，一个学生总是在上课时低下头游戏，姐姐把他叫到黑板前面来，要他把不停把玩的无论什么拿出来，那个学生懒洋洋地伸手到裤袋里一掏，掏出一件物品，重重摔在姐姐的桌子上，姐姐一看原来是一条又白又胖的蚕。
妈妈：你不是最怕蚕的吗？
姐姐：几乎把我吓死了。
妈妈：那你怎么办？
姐姐：又不能在学生面前示弱。
妈妈：怎么办呢？
姐姐：只好叫别的学生拿去放在纸盒里。
妈妈：你的学生真顽皮。
姐姐：都喜欢玩些小虫。
妈妈：养蚕其实也是有趣的。
姐姐：蚕是毛虫变成的。
妈妈：你小时候不是也养蝌蚪吗？
姐姐：有些叶子里的小虫，也可怕。
妈妈：你小时候也养蟋蟀。
姐姐：但都装在瓶子钵子里的呀。
妈妈：并不是所有的小孩都顽皮的吧？
姐姐：有的也很有趣。
妈妈：女孩子文静些吧？
姐姐：也不一定。
妈妈和姐姐总有很多话说的，妈妈喜欢问姐姐学校里的情形，她就给她说一些，顽皮的学生把图书钉都钉在鞋子上，走起路来嘚嘚响啦，有人偷粉笔涂运动鞋啦，什么都有，不过，幸而顽皮的学生不很多，不然，也不知道怎样教书了。除了顽皮的学生，当然学校里也有令人喜欢的学生，又整洁又勤学，功课做得好，还有一些傻孩子，笨笨的，最有趣。一年级的小孩子会不知不觉在课堂里举起了手，对姐姐说：妈妈，我要去小便。全班的同学一起哄笑起来，叫老师作妈妈的小孩，脸忽然就红得像个苹果了。
姐姐说，她中学毕业的时候也没打算将来做什么，要选的话大概也只会选教书或者做护士。她觉得，还是当教师好，可爱的学生其实有很多，可爱的病人大概就很少了。我不知道我自己长大了做什么才好，做护士，我想我并不喜欢，教书，我也不喜欢，我一直就不喜欢看书，我是不会像姐姐那样做教师的吧。一个女孩子，如果不做护士和教师，可以做什么呢？
妈妈常常说，女孩子总是文静些。她说错了，说女孩子文静，那么她说的就是姐姐，我却是不文静的。我从来没有耐性坐在一边看书，也不可以坐一个钟头弹钢琴。妈妈说：凳子上有钉子吗，坐也坐不牢。那么，凳子上有胶水吗，为什么一坐就给胶住了呢？我最喜欢上体育课，可以到操场上去奔跑、跳绳。我可以跑得很快，我比别的同学都跑得快，当然，和男生比，我要慢些，但是和女生比，我在班上是跑得最快的了，我跳绳也跳得比别人好。老师说，学校的运动会，我一定会有很好的成绩。
每年的运动会是在正式的大球场里举行，比以往在学校的操场上举行要热闹得多了。草地的中间有一张长桌，上面摆满了光闪闪的奖品，校长和训导主任就坐在桌子前面的靠背椅上。其他的老师，有的在起点，有的在终点。有的老师负责计分，有的在集合处点名，有的管看时间，每个人都很忙碌。小狼队穿上童军制服，满身徽章，和学校的风纪队员一起维持秩序。我最喜欢小狼队的制服了，一身绿，领上围了粉红色和灰色的领巾，可惜，我们的学校没有女童军，不然的话，我一定去当女童军。
全校的同学一共分为三组，一、四年级是红组，二、五年级是黄组，三、六年级是蓝组，班主任都在组的中间，和同学们一起，坐在看台的石级上，看台上飘着不同颜色的旗，太阳光灿灿地照着，播音机不停地有人说话，我觉得这一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没有坐在看台上，因为我是运动员，我和其他的运动员一起坐在草地上。我参加的项目有赛跑和跳绳，赛跑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一只飞鸟，不断飞翔，直到前面和左右一个人也没有，我飞得更快了，我果然飞了个第一。大家都跑过来问我名字。跳绳我也很努力，两只脚一左一右，不停地跳，这时候，我不是飞鸟，是啄木鸟，啄呀啄呀，愈啄愈快，我又得了第一。
我领了奖回来，那是一个银杯，我拿去交给姐姐，她说：原来妍妍得了一个银杯呀。我高兴极了，我想，如果我考试考第一，同学一定说我是知道题目的。但是赛跑和跳绳，姐姐怎么能帮我呢，那么多的眼睛看见我得了第一。回家后，我问爸爸，为什么奖品是一只杯子，为什么不是筷子，爸爸说：可能是杯子能装酒，得胜了庆祝，可以把酒放在杯里大家喝一口。我可是不会喝酒。我们一家人都不会喝酒，说，喝汽水好吗？大家都不反对，于是，我把汽水倒在杯子里，大家都很高兴地传来喝了。不知道是不是杯子盛过汽水的缘故，后来，本来银光闪闪，竟变成灰灰暗暗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