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不知道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之后,早就归于寂静的山谷里面,才终于再次响起了人声。
“我都要吓尿了……”
李政牙齿打颤,额头上出了密密一层的白毛汗。
太阳还远远没到要下山的时刻,山谷中的空气依旧闷热,可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已经尿了……”
王明也同样的胆寒,他让李政看他湿漉漉的白锦缎裤子,裆部的位置明显变了颜色。
在巨大恐惧的支配下,他已经没有任何羞耻感可言了。
“那两个是什么东西?咱们刚才是见鬼了吧?
我草!老头儿都被砸成那德行了还能说话呢!小青年要是不放火估计他都死不了!
我草,那火又是怎么回事啊!
这么…这么一比划,就出火啦?
这俩肯定是鬼,肯定是鬼……人怎么能干这事呢?你说是不是?”
王明想为以他的头脑,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人物事件,找出一个勉强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
但他哪里能解释得了?
最后就只能胡言乱语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有鬼?应该,应该是会什么邪术的妖道吧。”
李政给出了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但他也想不明白,什么邪术能在一瞬间,就把一个大活人给烧没了?
尤其是那个老翁,他的脑袋怎么可能被砸进腔子里呢?
砸进去还能说话,还活蹦乱跳的,这……这……这老翁难道是鸡精?
李政知道,有的公鸡母鸡在被砍掉鸡头之后还能扑腾一阵儿,小时候他家过年杀鸡时他就遇到过一次,把他吓的不轻。
李政看过一些神魔鬼怪的小说,所以他的脑子里,有植物动物成精后会化为人形的想象基础,但那毕竟就只是天马行空的小说啊。
就算小说里面的情节,能够在现实中出现。
可一只鸡,成了精之后还去科考、充军、经商、娶媳妇、替别人养孩子……这也不太合理吧?
这比向往人间爱情的狐狸,修炼千年终于修成人身,却什么都不干,非要跟某个傻书生成亲生子,一门心思过‘郎情妾意才是甜,粗茶淡饭才是真’的平凡日子还要荒诞。
都成了精了,干点什么不比做人强?
回忆起那两人之前说什么修仙修炼之类的话语,李政又似懂非懂的道:“这俩人可能是会仙术的仙人。你没听他们之前商量,拿龙鳞跟什么仙家门派换了东西之后要怎么分吗?应该是那青年不愿意跟老头儿平分东西,所以就杀了老头儿。”
由于家境不同的原因,同样涉世未深的李政,对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相比起王明,已经具备了一些模糊的理解。
而人性之恶,就是源于人性之贪,因此他的猜测也就越来越符合人之常情。
王明听后,也觉着对方的这个说法,到底是比自己白日见鬼的胡思乱想要更靠谱些。
……
两个少年颤抖着爬下桑树。
李政还是忍不住的在树下小解起来,随着体内的液体被逐渐排空,他才慢慢变的不再发抖。
“咱们怎么回去啊?就这一条路,要是碰到那什么富强,岂不要遭他毒手?你别看我脑袋大脖子粗,我可不经石头砸呀!”
王明害怕并焦躁的问道。
眼前这条并不算陌生的小路,此刻对他来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不知如何才能趋吉避凶的他,急得啪啪啪的直拍大腿。
李政将裤子使劲往上提了提,扎紧腰带,绷住了一口气。
又在王明手中拿过弩箭,按步骤,有条不絮的上好弦。
端着钢弩,李政强作镇定,以充满正义的口吻说道:“别怕!你在前面带路,要是他还在,要是他敢对你下手,我就毫不犹豫的射死他!
哎!我就前眼儿进后眼儿出,给他来个对穿。让他领教领教,敢得罪你这样背后有势力的男人,将会是个什么下场!”
“好兄弟,好兄弟……”
王明心神大定,顿时就对要做他背后靠山的李政满怀感激,随即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等想明白之后,他勃然大怒,“我去你的好兄弟吧!你怎么不在前面带路?狼心狗肺的东西,把钢弩给我!”
王明夺过钢弩。
两人在桑树下磨蹭了好一阵儿,才壮着胆子,互相鼓着劲儿,走三步退两步的往李家集镇方向行进。
经过老翁成灰之地时,两人在胆怯的情绪中,却又都忍不住多瞅了几眼。
那里的山石,小草,都很正常,完全不像是经过烈火焚烧,高温炙烤的样子。
要不是山石确实被堆成了小山模样,其中一块山石表面有一片迸射状的黑色血迹,草叶上还洒落着一些黑色粉末。
恐怕两人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所目击的杀人事件,是否是真实发生过的。
看来那团烈火烧人实在是烧的太快了,趁山石、小草不注意,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把人烧完了……
也真是厉害!
老翁身上的衣物鞋子都给烧没了,但老翁脚下的其它东西却都没受到影响,那团烈火不但知道要烧什么和不烧什么,居然还能控制得住的。
要烧的,渣都不剩。
不烧的,分豪不犯。
细细想来,真是恐怖啊!
……
要走过这里时,李政最后望了一眼那些草叶上的黑色粉末,心中突生哀叹:“您老又又又……又一次的轻信别人,您吃了那么多亏,还对别人没有任何防备心,最后就死在了这一性格缺陷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能说的就是您老呀……”
……
回李家集镇的小路上。
胆战心惊的李政和王明,都热烈的‘鼓励’对方壮起胆子来,希望对方拿出不怕疼,不怕死的男子汉气概,勇敢无畏的大迈步向前走。
“你王明是谁啊?你是鼎鼎大名的千斤坠啊!你有什么好怕的?那不过就是个敢杀老头儿的小青年嘛,他要是看见你的体形,肯定不敢动杀心……”
“你李政烂命一条,就是活着,将来也是吃苦受罪。你得这么想,种地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早托生……”
“你王明可是有势力的人!你这么躲在我屁股后面,我不走你不走,我一退你就跑,贪生怕死的跟个狗子一样,你对起势力这俩字吗?”
“放屁!哪个有势力的人不贪生怕死?这叫千金之躯,不履险地。只有你们这样的穷鬼,才会把命不当命的喊什么‘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呸!命不值钱的人才这么说!”
“我求求你当个人吧!别让我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屁都不如的东西,好吗?”
“感情那就是算个屁啊!这一点儿你不服不行。就是算个屁,我不服也不行。”
……
恐惧到了极点,就是愤怒。
两个吓到尿裤子的少年,说话要是再不带点儿脏字,那怕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是不互相搞点小仇恨出来,那脑子里就光剩下先前走上这条小路的青年男子了,自己都能把自己给吓死。
李政赤手空拳的走在前面。
草木皆兵,左顾右盼的王明端着钢弩紧跟在他身后,始终都与李政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
两个人其实都不觉的自己处的位置有什么占便宜的。
李政怕青年男子捏着能点火的黄色纸条,正在前面的路上等着自己一头撞上去……
他极目远望,希望能提早发现危险。
王明怕青年男子藏在路边隐秘处,就像他们藏在桑树上一样,等他们走过后,便会抱着山石冲出来,头一个就先把自己的脑袋给砸进腔子里去。
王明不时的回头去看。
他们走过白杨树林,前面就是与小路并行的官道了,看到了官道,离李家集镇就不远了。
两个少年相信,只要能走到官道与小路的交界处,那他们活着回家的概率就会又增加几分。
因为那个可怕的青年男子,至少有一半的可能,会选择走宽敞的官道离开,而对窄小难行的小路不再青睬。
再说,这条小路只能通往李家集镇,青年男子杀了人要跑路,怎么也不该往人烟稠密的镇子里跑吧。
……
王明又一次,又又一次,又又又一次的回头去看。
还好,还好,路边没有冲出抱着山石的青年男子。
待王明扭过头来时,他却惊讶的发现,自己与李政之间只剩下四五步的距离了。
走再前面的李政,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最后一次回头去看的时候,默默的停了下来。
“怎么…怎么不走了?”
王明两眼盯着李政的背影,不愿,也不敢将目光从李政身上移开半分。
他怕自己的目光若是越过李政的身体,会在李政前面的小路上看见抱着山石的青年男子。
那可就太让人惊悚了。
“咱们…咱们心地善良…尊老爱幼…从不以大欺小…从不以强凌弱的富强哥在前面呢…我…我激动的都张不开腿了……”
李政体如筛糠,几乎吓得都不会说人话了。
怕什么来什么!
那青年男子竟然还没离开!
他真的等在路上要杀老子!
王明打了一个激灵,两条胖腿抖动,裤子又湿了。
可能是吃了太多桑葚的原因,他今天的尿意来的又急又快,还特别的不受他的意识控制。
他一个踉跄,差点瘫倒在地。
他想丢下李政转身就跑,可自己一个人又能跑到哪里去?
身后的大山里面有豺狼虎豹出没,一个人跑进去也是死啊!
再者说,跑了之后,青年男子追不追自己?
追的话,自己这么胖,肯定没人家跑的快。
不追的话,自己一个人还敢从山谷里出来吗?
小路上一直有这个要杀自己的家伙在守株待兔,等到了晚上,大山里还有豺狼叫,老虎叫,豹子叫,自己还不得被活活吓死?
短短时间内,王明竟想到了这么许多!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以青年男子的诡异手段若是想杀他,那躲是躲不掉的。
与其抱头鼠窜,让青年男子猫捉耗子似的把自己给玩死,就不如趁着李政还活在眼前,两个人合力跟青年男子拼一把!
再说,自己手里还有上好弦的钢弩……
狗日的富强!
老子不过是看见你杀人罢了,又没得罪你,你竟然因为这个就要杀老子灭口?
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恐惧到了极点,确实会变为愤怒。
而愤怒到了极点,头脑则会变的不清醒。
出离愤怒的王明,感到双手双脚又有了力气,他将钢弩端平,越过李政,大步流星的走向作死的终点。
如果青年男子先前就发现了桑树上的两人,并在此时真的决定要杀他们的话。
“草泥马!老子射死你!”
刚从李政身边走过,王明就先骂了一句。
可打眼一看,视线里却并没有出现青年男子的身影。
“那狗日的在哪呢?!”
王明持弩四望,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喊,愤怒的火焰几乎都要从他眼中冒了出来。
李政看王明冲到了自己前面,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王明是打算拼命。
他立刻一改先前,自己奴颜婢膝,想求会‘仙术’的青年男子赏他们条活路的心思。
李政往两下里一瞧,见路边散落着不少枯枝烂叶。
就马上捡起离他最近的一堆枯枝里面,当中最粗的一根,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上了在前方暴走的王明。
“就在前边啊,这不正靠着树躺着呢吗?”
李政举起枯枝给王明指示,心说这么大的一个活人你看不见?
王明顺着李政指引的方向,定眼一看,果然发现,那叫赵富强的青年男子,此刻正挨着路边的一颗大树斜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双方只剩十来丈的距离。
按说青年男子就是莫名其妙的真在这里睡着了,那也早就该被王明的怒骂声给惊醒好几回了。
可奇怪的是,从李政发现他,到王明暴走,再到现在,他竟都毫无反应。
“草!狗日的富强!”
王明又往前跑了两三丈,迅速举起钢弩,眯着一只眼锁定住青年男子的身体,他大骂对方的同时,手指也扣动了钢弩的扳机。
砰!!!
弩箭激射而出,随即就传回一道如中败革般的闷响。
一丈,不过就是两三步的距离而已。
双方则只间隔了短短二十多步,所以弩箭准确的击中了青年男子的左侧肋部。
这可比射麻雀容易多了!
王明眼瞅着射出的弩箭一击即中,忍不住的先在心底里给自己叫了声好。
“咳咳……咳……咳……”
青年男子被一箭射中。
他原本平静的身体,先像是诈尸一样抖动了几下,紧跟着,从他的口中就传出一阵急促的咳嗦。
但他依旧是背靠着大树,斜躺在地上,并没有起身。
“这小青年之前不会是真的睡着了吧?还是醉了?”
李政双手紧握着捡来的枯枝,忍不住的疑惑道。
因为青年男子的反应,在他看来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不说是个人,就是一只猪的身体被插入利器,那也得疼的四蹄乱蹬,满院乱撞吧?
而青年男子就只是抖两下,咳嗦两声就完事了?
这得是多贪睡的一个人呐……
再回忆起青年男子之前的醉态……
李政知道,人要是喝酒上头,烂醉如泥,确实会变的毫无知觉。
但那时的青年男子不是在装醉吗?
对方在杀老翁的时候,可真的一点都不像是喝醉酒的样子。
“……上去看看。”
王明也是大为不解。
不过他这会儿的胆气十足。
因为他刚才用弩箭对青年男子造成了切实的伤害,就此让他因目睹了青年男子杀人毁尸行为,而对对方产生的畏惧感大为减轻。
所以他第一个走近到了青年男子身旁。
……
青年男子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疲惫的睁开眼睛。
被人脚踩得坚硬的小路,万里无云的天空,翠绿的树木枝叶,棕色或灰银色的树身,因光线的折射,落入他眼中后,都变的光怪陆离起来。
他看到的是,自己身下的大地,变成了一大片绝对纯净,绝对平整的深蓝色海面。
自己躺在海面上。
海面下,巨鲸缓缓游过。
一只如山般的巨大章鱼,伸展着长满吸盘的触角,正从深海处,无声的向自己迫近。
头顶上方的天空,则是漆黑如墨。
鲜红的血目横亘在墨色苍穹之上,无数奇长无比的干枯手爪,从血目边缘向四面八方伸展。
树木,就像是融化的蜡油一般,在自己周围立体的空间中薄薄铺开。
这些半透明的‘蜡油’重叠交错在一起,就成了一幅层层叠叠,五彩斑斓的巨画。
而自己身后所倚靠的大树,则变成了一根,由无数人类骸骨粘连而成的巨柱。
孤独……
幽寂……
悚然……
绝望……
自己的肋骨好痛!
青年男子慢慢的垂下头,看到了早就应该化为乌有的老翁。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只剩下一颗头颅。
头颅张开大口,一嘴参差不齐的牙齿,正死死咬在自己已没有血肉包裹的肋骨上。
头颅两眼的眼皮极力往上翻着,以只有眼白的两颗眼珠,诡异的瞪着自己。
老翁沾满鲜血的嘴角微微上翘,上下颌的牙齿又咬紧了一些。
青年男子的嘴巴也咧了咧,露出了一个惨淡无望的笑容。
两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怪物忽然的出现在自己身边。
一个怪物脖子上长着牛头,肥硕的像一只大象。
一个怪物脖子上长着马头,干瘦的像一根竹子。
青年男子眼中的牛头怪对马头怪说:“你看他的脸,怎么跟煮熟的虾子一样?这么红?红的发黑。”
这话落入到青年男子耳中,则被听成了:“咱那八十八岁的老爹脑袋,就挂在他身上呢,真好玩……”
青年男子又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
可自己,再也回不到真实的世界了。
噗……噗……
青年男子连吐两大口黑血,鼻孔,眼角,耳洞,也都跟着汩汩冒血。
在生命最后的短暂光阴里,濒死的青年男子万念俱灰,他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自嘲道:“姜智原这个便宜儿子,原来早就在酒里下了毒,就耗着时间等我毒发身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