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上,王明幸灾乐祸的转动着两颗大眼珠子,心说这老梆子可真够衰的,走背字走到这种程度,那还活着干什么?
考试不行,经商不行,娶妻过日子也不行,这就是个废物呀。
我怎么觉得这些都简单的不要不要的?
……
王明家有权有势,打他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汤匙。还不会走路时,家族就为他的将来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
这一点他很清楚。
所以对有些过于倒霉的普通人的苦难,他不会有哪怕一丝丝物伤其类的感觉,更不会动什么恻隐之心。
以后靠自己能当官,能拥有金山银山,能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那是自己有本事。
若自己没本事,那也能当官,能拥有金山银山,能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谁让自己的家族有势力呢。
无论遇到多少次失败,都会有家族为其兜底的王明敢想敢干,也从来都不知道能把普通人压死的‘愁’与‘难’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
李政则抿起了嘴,他心想,太苦了,这也太苦了。
老翁的一生简直就是黄连拌苦胆,苦作一堆,苦到家了……
而由人到己,设想若把自己放到老翁所经历的遭遇中……
李政的嘴巴,在这一刻,仿佛被人突然塞满了黄连苦胆一样,让他往嗓子眼儿里所咽下的唾液都变成了苦味儿的。
至于李政为什么要自找苦吃?
却不是因为老翁的人生遭遇当中,有什么能够吸引他代入进去的亮点。
而是由于他觉得自己和老翁的人生起点,都处于差不多的高度。所以预感自己与对方的人生经历,应该也会相差不了多少。
于是,他控制不住的,提前体验了一把这悲苦的人生。
当然,等到五十岁再成亲,还用二十年的辛苦给别人养孩子的混账事情,他是不会往自己身上套的,这事儿也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家庭的事情既然不会相似,那他考虑的就是功业这一方面的问题了。
他家是中等偏下的普通家庭,于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不要说权势和人脉,那是连保障权势人脉的钱都没有的。
说白了,他的家庭就是一普通农户。
李政也很清楚,像他这种家庭的孩子要想出头,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个人的勤奋与努力,以及那必不可少的一点点运气。
但老翁的现身说法,却让他对课堂先生在平日里给学生们所灌输的天道酬勤观念,产生了不可逆的动摇。
老翁五次科考,五次经商,思想不能说是不上进。
在屡战屡败,而且一败就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还能屡败屡战,心志不能说是不坚定。
可天道又给老翁什么报酬了?
难道是那些残酷现实的无情鞭挞吗?
李政明白,老翁艰苦奋斗的精神没有错,错的是老翁选择的奋斗方向不对。
他早就听王明说过,科考上榜的名额,都是权贵家的子弟们提前预定好了的。
而无权无势的读书人,是不可能在看似公平的科举中获得官身的。
至于经商……
商人都精似鬼,他们时时刻刻都希图从农民身上牟取暴利。
对冤家同行,那就像对杀父仇人一样敌视,随时准备着趁人病要人命。
所以无商不奸,不奸的商人早就被来自内部和外部的重重陷阱给坑死了。
可即使这些精明或者奸诈的商人,昧着良心积累下了奢侈的资财又如何?
没有官方势力的保护,一个贪心十足的小小捕头,就足以将很多财大气粗的商贾巨富给弄的家破人亡。
在这种情况下,寒门怎么会出贵子?又怎么可能出贵子?
权贵家的势力是世袭的,平民百姓的困囿也是世袭的。
因此,官员的儿子继续当官员,商人的儿子继续当商人,农民的儿子,也就只能跟着当一辈子受官府剥削,受奸商欺诈的农民。
名与利,不是给普通人准备的奖赏,而是权贵们的囊中之物。
普通人要是也想争一争,那注定就只能落得个自取其辱,自讨苦吃的结果。
老翁就是没看透这个世界的真相,没看透王侯将相皆有种的本质,才会撞墙撞得头破血流。
而造成老翁一生悲苦的原因,除了这些不可改变的客观条件之外,还有老翁个人的内在问题。
老翁的性格,好像是很容易轻信别人或者某些道理的那种。
他相信同窗,同窗把他给揭发了。
他要是对同乡搭档暗中留一手,那搭档也不可能把他做生意的本钱给全部骗走。
还有王员外和他的妻子……他怎么能相信这世上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儿呢?还不偏不倚的掉在他嘴里?
……
李政,以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悲观心理,对老翁的遭遇进行了阐释。
他自己也才十五岁,没有遭受过什么严重的人生打击,年轻人该有的欲望也没有受限。
对他而言,现实里没有那是现实的事情,并不会影响他在精神世界中产生那些奇奇怪怪的欲望,并幻想欲望得到满足后,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快乐感觉。
他有初生牛犊,粪土万户侯的盲目自信。
可他又曾在与王明的一次次闲谈中,了解和分析出,像自己这样出身的人,若不是撞到什么大运,或者通过出卖良心以及灵魂的方式换取利益,那长大之后,基本上就得像自己务农的父亲一样,继续当农民了。
……
他毕竟只有十五岁,所以他对老翁唱的歌不会有什么感慨良深。
没有真实经历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仅通过配上曲调的只言片语,任谁也难以产生深层次的精神共鸣。
但他又是已经模模糊糊的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的正常人,正常的普通人,没有权势依靠的正常普通人……
所以他对老翁的人生经历,会情不自禁的泛起类似于兔死狐悲的淡淡哀伤。
……
如果,老翁在先前没说那些修仙之类的奇怪话语。
如果老翁给他的第一印象不是精神烁烁,信心十足,高歌时的神态像是充满了人生智慧,和如同已经了然,从哪来又该到哪去,这种终极问题的仙风道骨模样。
李政也就会为老翁哀伤一时。
然后该怎样活,就怎样活,不会让这些听闻对自己的人生走向造成任何改变。
他就是十五岁的年纪,是清晨的太阳,是还未长成的嫩芽。
他跟朝生夕死的蜉蝣一样,不大愿意对一天之外的事情进行过多思考。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终究要面对或悲或喜的现实,但对还是少年的他来说,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吧。
遮住未来的面纱有多一天不揭开,就能让他对未来有多一天的美好幻想,也能让他现在有多一天轻松玩乐的心态。
兴许自己在揭开面纱的前一刻,能在路上捡到一大块狗头金呢?
这不就陡然而富,转眼富家翁了嘛?
那他的未来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因此他的精神支柱也只能说是没有,并不是垮了。
可老翁说的修仙到底是什么?
真正的逍遥与自在,与天同寿,与天同福……这些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是自我精神安慰的幻想?还是现实中切实能够做到的神迹?
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要是能当神仙,那为改变出身阶层而苦读,为糊口而劳作,岂不都是浪费时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但有什么样的利,能比成为神仙更有意义和更加有吸引力?
李政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他努力克制,生怕错过树下两人交谈中的任何一个字。
“嗝……”
青年男子打了个长长的嗝,他的脸皮明显越来越红,红的在别人看来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一股酒气在他的嘴中喷出老远,被桑树上的两个少年闻到,都暗想这人果然是喝酒了。
不过这个味道却没让他们有作呕之感,反而还觉得挺香甜,这倒是奇怪。
李政和王明都闻到过别人醉后嘴巴里所散发的气味,或酸或臭或苦,或者是让人窒息的浓烈辛辣,都不似这个好闻。
青年男子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轻微摇晃,他拍着老翁的肩膀宽慰道:“好了好了,道友还念着那些前尘往事干什么。”
“现在又不似当年,你如今仙法得练,仙酿得饮,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这可是凡夫俗子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嗝…”
青年男子又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他深呼吸了几次,哑然失笑道:“呵呵……说到仙酿,道友珍藏的那瓶五转忘忧酒,后劲儿可真不小,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醉啊。”
“嗯。”
老翁擦干了眼泪,点头附和,“此酒从清醒到一醉忘忧,需经历五种不同的状态,所以称之为五转。
我年纪太大,不敢多饮。
不过道友也无需担心,喝此酒哪怕喝到烂醉如泥,身体也不会有任何不适的。”
青年男子好像是真的醉了,没接老翁的话头,自顾自的摇头晃脑道:“而今咱们既寻到一枚龙鳞,那以后就更是时来运转了。
这个,这个朝廷说,上交龙鳞者,赏十名绝色美人,黄金十万两,白银百万两,封万户侯,许子孙世袭。
各大仙家门派也说了,愿以大量灵石丹药或顶阶功法交换龙鳞,就是收为某位大能的记名弟子也未为不可。
道友,你是中意哪一方呢?”
“红尘富贵哪里能长久?我自然是愿意与仙家门派做交换。”老翁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青年男子干脆的一拍巴掌,“我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又结结巴巴的说道:“只是,只是,这龙鳞终究只有一枚,而咱们是两个人,记名弟子这事儿肯定是不用想了,一枚龙鳞收一个弟子的道理猜都猜得到……
我是说啊,要是给功法,那咱们两个人都能学。
要是给灵石丹药,或者法器,给双数也好分。
可要是给个单数……是吧?
咱们俩毕竟都是没品的散修,人家说给咱什么,咱就只能拿什么。人家说给咱们灵石丹药,还给个了单数,咱想让人家给凑个双数,人家也不能听咱的,是吧?”
老翁皱了半晌眉头才弄懂对方要说什么,他马上许诺道:“道友不必忧虑,虽然龙鳞是我先发现的,可取龙鳞却是道友你出了大力,再加上我比你痴长许多岁,仙家给的东西若能平均分那就罢了,若不能,那多出单数我愿让给道友。”
“呵呵……”青年男子眯着眼睛傻笑了一阵儿,才悠悠的说道:“俗话讲,酒色迷人眼,财帛动人心。
这时说的大方,真到了……呵呵。
我不是信不过道友啊!
只是得先把话说明白。
毕竟咱们满打满算,也只有中午这一顿酒的交情,互相都还不怎么了解呢……
再说,这一路上山高水远,若道友半途中趁我大意,偷了龙鳞独自去找仙家门派,直接要求做大能的记名弟子,那我可是哭都没地方哭啊。
难道,我还能胆子大到跟大能的记名弟子讲什么一人一半的道理吗?”
“哦……说的是,说的是。”
老翁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阵忙不迭的点头之后,才试探着问道:“要不……咱们就在这里义结金兰?互相都立下见利忘义者,死无葬身之地的毒誓。若如此,道友能放心否?”
“呃……”
青年男子一脸为难,踌躇不决道:“我才刚成年,而道友你都八十八了,不好再称兄论弟了吧?”
“那,那,那咱们结拜父子?”
老翁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他摊了摊双手,“再不行,我可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而且龙鳞一路上都是道友在保管,道友的修为又比我高,我都不想那些有的没的,道友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青年男子好一阵儿抓耳挠腮,最后才仰天长叹一声,同意道:“唉……那就结拜父子吧。
我真不是信不过道友!
就像道友说的,要担心,也该是道友担心我多吃多占才对。
我说那些话呀,主要是为了让咱们两人之间多增加些信任。
亲兄弟,啊不,亲父子明算账,算的越清楚、越明白关系就越好。”
言罢,青年男子在四周找了几块头颅大小的山石,一番比较,挑出了四块差不多形状的堆成了小山模样,
挑剩下的两块山石则看似随意的仍在‘小山’旁边,然后他就挨着那两块山石跪了下来。
老翁走到他身边,也面向‘小山’双膝跪地。
两人一同举起右手,竖起了三根手指。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赵富强和姜智原,今日在此结拜父子。”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姜智原和赵富强,今日在此结拜父子。”
老翁神情庄重道:“我,姜智原,从此以后就是赵富强的亲生儿子!”
……
桑树上,原本乐呵呵看着两人结拜的李政和王明,顿时都变的目瞪狗呆起来。
什么?
他没有说错吧?
我们没有听错吧?
这老头儿要当那小青年的爹?
不是。
这老头儿要认作小青年的爹?
好像也不对。
这老头儿,要认那小青年当自己的爹???
青年男子:“我,赵富强,从此以后就是……道友啊,怎么说我也比你小七十岁,这便宜占的确实太大了,你能真心实意的接受吗?”
“哎……!”
老翁一摆手,坦然的说道:“修仙一途,达者为尊。我虽比道友痴长七十岁,但修为却足足比道友小了三个境界,因此我认道友为父,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我又怎么会不情愿呢?道友可千万不要难为情……啊?呸!呸!”
老翁迅速的朝一旁吐了两口口水,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对着青年男子面露羞愧道:“您瞧我这嘴,我应该叫您父亲了。把父亲称作道友,那是大逆不道啊。父亲千万不要难为情,以后我在修炼上,还需要父亲的悉心教导呢。”
青年男子眨了眨眼,怯生生的叫道:“儿,儿子?”
“父亲!”
老翁爽快并真诚的回应一声。
青年男子认命似的轻轻颔首,一指身前的‘小山’,说道:“我们继续。”
两人复又摆好姿势,以手指天,同声道:“我,赵富强(我,姜智原)今日在此结拜父子,以后父子二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
“死!!!”
一声暴喝,震动山谷。
刚落下来歇了一会儿的鸟禽们,再次被从树梢上惊飞。
青年男子在老翁目不斜视,认真念誓词的时候,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抱起身旁预先留好的山石,狠狠砸向老翁高昂着的头颅。
砰!!!
老翁的脑袋直接被砸进了腔子里。
“啊!天怎么黑了?!”
老翁吓的一蹦三尺高,落地后,他双手一摸肩膀,“我的脑袋呢?!”
老翁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处传过来的一样。
青年男子此时已经扔掉了山石,他一边后退,一边将手插入袖口,等停步时,一张二指宽的黄色纸条被他的手指从袖口中捏了出来。
青年男子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快速摆动几下,然后利索的一指前方。
二指宽的黄色纸条从青年男子手中,如离弦的箭矢般激射而出,准确的打到了还在找脑袋的老翁身上。
下一瞬间,一团亮度堪比烈日,热度远胜骄阳的熊熊火焰在老翁身上燃起。
老翁在这团烈火的包裹下,身体极速变小,几乎就是眨两下眼的功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老翁就灰飞烟灭。
只在烈火熄灭处,留下了一点点黑色粉末。
“哼!”
青年男子狠毒的冷哼一声。
可突然,他上一刻还动作麻利的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再次摇晃起来,脚下几个踉跄,幅度远比先前装醉的时候要更大,也更加身不由己。
他的脸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啪!啪!啪!
“臭嘴!臭嘴!臭嘴!贪杯险些误了大事!”
青年男子毫不惜力的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再不停留,迈步就顺着他跟老翁来时的小路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