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浣闽江水抛残旧梦 笑看西洋景崭新天地
却说常叹秦此时看着岸上的马贵洋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着实冷笑了几声,低声自语道,“马贵洋,你别怪我不守信用,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罢了。你凑些钱与苏小姐添份嫁妆,不过是尽些心意,要论及你们对她造下的孽来,那是十万分之一也补不回的!”说罢,却是长叹了一声,因知道苏婉君方才向船尾去了,便踱步过去。只见船尾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洋人,大多是在怡和商行做事的英国人,正和他们的夫人或女友在一处,挽着手看岸边的景色。在角落里却有一个东方女子的身影,背对着众人,靠在栏杆上,向岸边望着,显得是十分的格格不入。常叹秦因知道那是苏婉君,便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去,问道,“苏小姐在看什么呢?”苏婉君回头见是常叹秦,嘴角一牵,略点了一点头。又向那岸边一指,说道,“常先生,你看,福州城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常叹秦听说,便向岸上望去,只见沿岸景色,纷纷向身后退去,那码头已经快看不见了。心里也不免有些感叹,想人生便是这样聚散匆匆,昨天我还在这福州城里头游走,今日船走了,我便同这福州城再无半分干系了,仿佛这几日间,所经之事,所历之人,随了波涛翻滚,都一同石沉大海。又想道,我不过在福州呆了两日,便有这样的感慨。苏三小姐是福州城土生土长的,她的感触一定是很深的了。她小小的年纪,又是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背井离乡,我见了这样的情形,也替她觉得苍凉。然而这苍凉里头,不得不说自己是有几分责任的。想到这里,常叹秦只觉心里一股子说不清的滋味,不知是愧是怜。那眼神却不住地向苏婉君身上望去,见她鬓边那一支兰钗,配着那一头乌黑的头发,雪白的圆脸,真正是黑白分明,浓淡相宜,不觉心里又是一动,柔声劝道,“三小姐,外面风大,不如进船舱里歇息歇息罢!”苏婉君却将头摇了几摇,低声道,“再瞧一眼罢,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说这话时,虽不曾见她落泪,那话音却有些哽咽。常叹秦叹了一声道,“苏小姐是个聪明人,难道「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都不明白么?苏小姐既已说了,这闽江便是「浣愁海」,此刻我们的船既在那闽江上头走着,自然是什么愁也没了,正该欢喜才是,为什么倒伤心起来了?”苏婉君忽听见常叹秦说起「浣愁海」来,却是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句话,我只和赖老板提起过,再没第二个人知道的,怎么常先生却知道?又一想,是了,那天我来找马先生,等了许久也不见人,便和赖老板闲话,却不想他们倒来了,就站在街边望着我,想是这话在那时便叫他们听了去。又在心里评品起马杰成这个人来,一时不觉红了脸。心里想道,常先生所言极是,如今既已上了船,正该随遇而安,又何必作那无用的感慨?那马先生知道我已上了船,却不见我过去,想是已等得心焦了,我只管在这里望洋兴叹,岂不应了一句俗话,叫他痴汉等媳妇么?想到此间,脸上又是一红,回过身对常叹秦笑道,“常先生说得很是,既是我已上了船,又何必又在这里顾影自怜,惺惺作态!倒是要烦常先生引一引路,引我去见马先生,才是正事。”常叹秦听了这话,却是一皱眉,心想,马先生昨夜喝得烂醉,直到今日凌晨才上得船来,方才我去他屋子里叫他,敲了一刻钟的门,也不曾将他叫醒。如今想是还睡着未起,怎好见人?可是若这么直言不讳,分明是告诉她,那马先生何曾将她放在心上?恐怕又要伤了她的心。想到此际,不免踌躇了一阵子,半晌总算想了个法子,因对苏婉君点了一点头道,“苏小姐请跟着我走罢!”
苏婉君只当常叹秦要引自己去见那马杰成,不觉脸上又是一红,忙将鬓发摸了一摸,又牵了牵衣角,方才跟着去了。进到船舱里边,只见对着甲板的是一个小小的茶室,摆着几张长椅,又是一张圆桌,有几个洋人正对了桌子围坐着,托着个小杯子在喝些什么。苏婉君将鼻子一闻,只闻到一股焦香味,像是从来没闻见过的味道,便问常叹秦是这是什么味道。常叹秦指了指那几个洋人手里的小杯子道,“那是他们喝的东西的味道,叫作「磕肥」。”苏婉君笑道,“味道却挺好闻的,只是这名字有些不雅。”又问磕肥是什么茶。常叹秦笑道,“这不是茶。是拿一种炒的豆子煮出水来,再加上牛乳和雪花洋糖,做出来便是那样的味道。”苏婉君笑道,“什么?这竟是炒豆子的味道么?这真是想不到的,我只当是茶呢!听说洋人的吃食古怪,炒豆子竟能炒出茶香味来,如今我才算见识了。”一时又对洋人们坐的长椅发生了兴趣,向常叹秦道,“这些洋人,真是会享受,你没瞧见他们坐的那个椅子,像还絮上了不少棉花,连椅背子上都是厚厚、软软的呢!”常叹秦见问,又笑着答道,“这是「沙发」,其实也和我们的软塌差不多。他们洋人一般吃饱了饭,需要休息、谈天的时候,就会在沙发上坐一会。若是平时办事的时候,原旧还是坐硬凳子,若是坐在那样绵软的东西上,哪里还能打起精神来呢!”苏婉君听了,正有一句话要问,忽见迎面走过来两个白人女子,穿着花点子的长裙,掐着腰,裙子下半边又是蓬着的,显出很细的腰身来。袖子只长到手肘的地方,露出半条白胳膊。苏婉君留神一瞧,那胳膊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淡金色的毫毛,虽显得有几分狂野,却是挺好看的。常叹秦见她盯着那两个白人女子,只是发着微笑,便问道,“苏小姐在福州想是很少见到西洋妇人罢?”苏婉君道,“我只同两位洋修女打过交道,她们一年四季,都穿了黑色的袍子,倒是不曾见过这样打扮的。”常叹秦道,“这也难怪,这些太太小姐们,除非是到了广州、香港那样熟悉一点的码头,若不然,即是不大到岸上走动的。”苏婉君奇道,“她们西洋女子不是不怕见人的么,为什么倒不敢下船呢?”常叹秦道,“也是因为听到别人传的谣言,说中国人不乐意见到外国人,若是惹怒了中国人,是要挨打的,所以太太小姐们不免有些顾忌。”苏婉君道,“这是哪里造的谣言?自从这些年接连打了败仗之后,哪个不是见了他们洋人就怕得绕着走,或是低声下气地巴结他们的?怎么他们反说挨我们的打呢?”常叹秦道,“所以说风水轮流转呢,早些年洋人才来的时候,非但朝廷不屑于和他们结交,连百姓们见着他们那种怪模怪样的,都当他们是妖怪,那有些知识的人,更鄙视他们是「夷狄」,看不起他们的。听说在那几个和洋人通商的口岸,还有那百姓们拿石子砸洋人的事情,甚而还出过人命案。就连上海,在开埠之初,水手们也曾和西洋传教士起过纷争。最厉害的要数广州,前些年和他们英人打的那场仗,最早便是从广州打起来的。听说一开始,两广总督并不敢和英人交战,洋人的军舰都开到门前了,我们的官兵却不许开炮回击。倒是广州的百姓们,见洋人如此嚣张,群起攻之,烧了好些商铺洋行,十三行那一带都快烧光了,还砸了一艘洋船。只可惜这场仗打了几年,到底还是败了,非但赔了银子,又多开了好些口岸,还把九龙半岛也割给了他们。说起来,这十多年来,一连吃了洋人好几场败仗,朝廷知道和洋人打那是再打不过的,不说别的,光是人家的火炮便强过我们多少去,因此便怕起洋人来。百姓们看朝廷都如此,心里哪有不发憷的?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洋人厉害,连皇帝的圆明园都敢烧了,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又兼遇到几件事,渐渐发现若是与洋人起了冲突,朝廷是向着洋人,倒不向着自己的子民,故而哪个还敢直起腰杆子?也都跟着怕起洋人来。其实早些年的时候,倒是洋人怕我们百姓多一些。”苏婉君听了便道,“打仗的事我虽不懂,可依我的话来说,无论是洋人怕我们,还是我们怕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事。洋人来到我们大清国,便是我们的客人,我们自当以礼相待,这是我们的待客之道。然而洋人也该看在主人的面子上,守着我们的规矩,不可胡作非为,这也是他们的为客之道。如果我们两方都这么斯抬斯敬的,彼此都有好处,哪里来的冲突?更不会打仗了。”常叹秦听了叹道,“要是人人都懂这样的道理,天下也就太平了。起先是我们仗着自己是上国,鄙视他们是化外之民,并不屑于以礼相待;现在是洋人仗着自己火炮的威力,一味地嚣张跋扈,把做客之道也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才闹到今天这个局面。”又向苏婉君笑道,“苏小姐真是错投了身子,若是个男儿身,像苏小姐这样的胸襟、胆识,再好好读几年书,将来为官做宰都有可能,岂不是可以报效朝廷,惠之于民?”苏婉君笑道,“常先生也将我夸得太厉害了!其实我哪里有什么胸襟胆识,只不过小的时候,我爹把我当个男孩儿教养,没像教姐姐她们似的,念那些「女论语」、「烈女传」给我听,倒是正经教我念了几个字,把你们男人看的书教了我一些。常先生夸我好,可是其他人都不这么看呢,我娘就说我爹把我教坏了,开口闭口都是一些姑娘家不该说的疯话。”常叹秦道,“说来这也怪不得你娘,这都是女子不读书的缘故,一生一世,只得依附着男子过活,因而才有了「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话。这却要赞人家洋人比我们更有远见,听说如今在他们大不列颠国,是很鼓励女子的,女子非但可以上学,还可以像男子一样出去找事做,很能够自立。且男女婚配,也全凭自身做主,便是成亲之后,若是有什么不合,女子也可提出离婚。虽是仍有些不平的所在,不能说那女子与男子全然均等的话,可到底比我们的情形要好得多。苏小姐兴许还不知道,连他们不列颠国的皇上都是个女子呢!”苏婉君笑道,“这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早在唐朝就出了个武则天了。可她虽是个女皇帝,却也没见她多向着我们女子一些。说句大胆的话,如今我们大清朝,不也是两位太后垂帘听政么?可不论哪朝哪代,女子总是男子的依附品,除了嫁人生孩子,什么事也做不了。像常大哥说的,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样上学,一样找事做,不知我们大清国还要等多少年才等得到?若真是盼得到那一天,我也不必总是懊悔我是个女儿身了。”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房舱一带,只见面前一条通道,两面都是一间间的屋子。地板上铺着一层绒毯,踩上去仿佛是踏在草上一样。常叹秦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回身向苏婉君点了一点头,苏婉君却只站在门外面,不肯挪步,脸上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常叹秦不觉好笑,心想,她终究是个小姑娘家,虽然言谈间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气势,可却免不了有些小儿女之态。便笑道,“苏小姐,请进去罢,里面并没有别人。”苏婉君将信将疑地探头一望,却见那屋子里空空如也,这才走进来,一眼便看见带上船来的那些箱盒,都堆在房间的一角。常叹秦道,“这便是苏小姐的房间了,苏小姐瞧瞧,可还合心意?”苏婉君四面一看,只见这屋子,虽是船舱,地方倒也算宽敞。西面一张软床,那床单被褥都和雪似的白,是十分的洁净。北面一扇圆窗,下面设了一张条桌,两把椅子。东面一张西洋软塌,便是方才常叹秦所说的沙发了,沙发之前是一张矮几,摆了一套白瓷茶具。苏婉君一望之下,便向常叹秦道,“这屋子倒很干净。”常叹秦道,“马先生特为吩咐我,切莫委屈了苏小姐,要我务必安排一间上房给苏小姐住呢!”苏婉君听了这话,脸上又是一红,心里却想,按他们洋人的规矩,马车接了我来,便算成了亲了。既已成了亲,他却如何还让常先生开两间屋子?是了,想是他觉得船上成亲,太简便了,恐我不愿意。如此一想,愈发觉得那马杰成这样温存体贴,实是难得,脸上不由得便要笑出来,却怕常叹秦瞧见,忙掩了神色,将头一低。谁知那常叹秦见苏婉君忽然低下头去,只当她为了新郎官不露面之事,心里很有些难过,忙劝慰她道,“马先生方才因有要紧事,分不出身来迎苏小姐登船,请苏小姐在这里歇息片刻,想是一会子马先生便得闲了。那边角落里有个铜吊子,里头有些温水,苏小姐也好梳洗梳洗。”说罢,忙告退出去,去寻那马杰成。
那马杰成所住的屋子,原只隔了一条走廊,不过两步路便到了。常叹秦抬头一看,见房门虚掩着,料是马杰成已经醒了,便将门板上的小铜环扣了两下。只听屋里传出一声“Come in”,常叹秦忙轻轻推开门。那马杰成业已起身,此刻正对着镜子擦面,一见常叹秦来了,因向他一笑,问道,“船已经开到哪儿了?昨天这酒着实厉害,我醉得什么都忘了。”常叹秦道,“已经开到五虎岛,就快入海了。”马杰成点了点头,又问道,“白朗先生可起来了吗?”常叹秦又答道,“这一早上都没见到白朗先生,许是还没起呢。”马杰成这时已经擦完了面,将衬衫领子的扣子扣好了,正往身上套里面那一件马甲,一面抱怨道,“这热的天,偏还要这么里三件、外三件的。说起来倒是你们中国人的长袍,在夏天穿着较为舒适一点。”常叹秦见他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提到苏小姐的事,这时不免有些心急,也不答马杰成的话,先就问道,“那位苏小姐的屋子,我安排在隔壁走廊的第二间了,马先生若要调的话,西边回廊那里,还有一间屋子空着。”马杰成听了却是一愣,想了一会,倒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拍手叫道,“醉得糊涂了,我怎样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那位苏小姐已经到了么?她什么时候上的船?”常叹秦忙道,“一早便上船了。此时等着见马先生呢!”马杰成笑道,“人既已经到了,快请过来罢!说不得,白朗这回要输给我一百英镑了。一会子他来了,我倒要叫他瞧瞧,想是他也要佩服我呢!”常叹秦原不知道马杰成与白朗打赌之事,此时听了,心里只觉不是滋味,因想着,那样一个好姑娘,竟被你们当作赌注么!方才我还和苏小姐说起,你们大不列颠国的人,是十分尊重女性,如此看来,不过又是挂羊头,卖狗肉罢了。他虽这样想,嘴上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叹了一声。又记挂苏婉君那边还等着自己,于是向马杰成点一点头,自去找苏婉君去了。
这里马杰成听说苏婉君上了船,不禁勾起那日码头初见的情景来,仿佛眼前就有一个梳着双髻的中国少女,穿了一身翠绿的衣衫,半低着头,抿着嘴在笑。马杰成想到此,不由得对了镜子,也只是发着微笑。不想耳边却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过头一看,见是白朗和他的夫人罗丝从自己的房间门前走过,忙问了早安。罗丝斜斜地戴了一顶蕾丝花边的宽檐帽子,向马杰成点了点头,笑道,“杰成在想些什么呢?一个人对着镜子只是乐。”马杰成先不答她的话,倒是望着白朗笑道,“白朗,这下你可要信守你的诺言了!”白朗奇怪道,“什么诺言?”马杰成笑道,“怎么?你忘记了吗?那位码头上见到的苏小姐,此时可已经在船上了。”白朗想了一想,才“啊”了一声道,“你竟然真将她弄到手了?这真是不可置信的事情!说说罢,最后花了多少钱?”马杰成望着他不说话,只是笑着摇头。白朗道,“怎么?想必花的钱很是可观吧?怕说出来我又要说你,在无用的事情上只是挥霍。”马杰成笑道,“不是花的钱可观,而是我怕说了出来,你要生气呢!”于是便把那马贵洋从中捣鬼,最后不过花了一百个英镑的事,一股脑告诉了白朗。白朗听了笑道,“真是便宜了你!这一百个英镑,算是我输给你的,这样说来,岂不是你一个钱也不曾出,就讨了个姨太太进门?这未免有些慷他人之慨了!”那位白朗的夫人罗丝女士,一直听到这里,才明白是他们说的是马杰成又要讨一个中国姨太太,在与白朗打赌的事,立时便觉有些不好受,此刻向马杰成望了一眼,笑道,“原来杰成又讨了位姨太太,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马杰成方才因在兴头之上,因而未加考虑,便将这事说了出来,此时经罗丝一问,方才醒悟过来,心里想道,这却是我疏忽了,罗丝和美玻是好友,如今在她面前夸口娶姨太太的事,若叫她传到美玻耳朵里,又是彼此不太平。于是便向罗丝笑道,“你听白朗胡言乱语呢!哪里是什么姨太太?不过是一位朋友罢了。”罗丝笑道,“你还想瞒着我么?你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呢!杰成,我有一句话,总想着问你,你已有两位中国姨太太了,算上这一位,该是第三个了。听说那两位中国女子,生得也不算美,且都是粗人,什么都不懂的。我不明白,你丢了美玻这样的贵族小姐不要,却对这些粗鄙的中国女人十分钟情,讨了两个情人了,还只是不满足,如今又要添一个新人么?”马杰成还未答话,白朗便笑道,“这回的情形可有些不同,这位小姐听说是知府的小女儿,比前头几个身份可高贵得多,便是嫁过来,名义上也是「平妻」,说起来,竟和美玻是一样的身份呢!”那罗丝是个初来乍到的,又不曾在中国人之中混迹,哪里明白什么平妻不平妻的规矩,听了这话,忙问白朗。马杰成见白朗不防头便将这事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心急,忙向白朗使眼色。白朗只得向罗丝一笑,并不作答。那罗丝见白朗与马杰成二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里也有些明白了,望着马杰成,便冷笑了一声。
原来先前所表的那位兰地路小姐,马杰成的太太,闺名唤作美玻的,与罗丝家里本是姻亲,二人年岁相仿,又是孩提时的玩伴,感情十分要好。罗丝这回随白朗到中国来,本就是受了美玻的嘱托,来侦察马杰成的行动的。早在苏格兰的时候,罗丝就听美玻说马杰成在中国十分荒唐,先还以为马杰成不至于如此,可此时听说他竟在中国又又了一位情人,且听那话音,仿佛还要和美玻平起平坐,岂不是完全把美玻丢在一旁?想起自己那位被冷落的好友,心里着实有些替她鸣不平。然而又一想,白朗和杰成是多年的好友,我若是此时数落杰成一顿,虽是替美玻出了气,可白朗却难免有些下不了台,我与白朗的感情,向来很甜蜜,此刻为他人的事,伤了我们夫妻的感情,却也不值。如今倒是不可心急,慢慢地想一个妙计,既叫那杰成捉不到我的错处,又可替美玻出了这口恶气才好。于是脸上一点声色不露,只向白朗瞟了一眼,又向马杰成笑道,“杰成,你可别教坏了白朗,他若是也入乡随俗,将中国情人娶回家来,要和我平分秋色,我可一定不许的!”白朗听了忙笑道,“你尽可以放心,我是只爱我们本国的女子的。其他的先撇开不谈,第一点就是语言上没有障碍,可以很好地沟通情感。我不像杰成,很能说一些中国话,我对于中国话,却是一个门外汉,若是同中国女子谈情,还要个第三者从中翻译,哪里还有什么恋爱的趣味!”罗丝道,“你觉得没有趣味,人家杰成可觉得有趣得很呢!古老的东方,总是神秘的,东方的女子,更是神秘。说得我都想快些见一见,是怎样的一位美人,叫杰成如此痴迷了!”说罢,对了马杰成便是一笑,说道,“也不知杰成肯不肯将这位美人,叫我们大家见一见呢?”马杰成笑道,“我原说了,那位苏小姐不过是一位朋友,与我并没有什么深切的关系,何来肯不肯的话呢!”罗丝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很愿意与这位苏小姐交朋友的,就请她出来见一见,说几句话,也算不得什么难事罢?莫非她只肯和你交朋友,却不愿意见一见我们么?”马杰成笑道,“你这一番话,真叫人难以回答。罢了,若是你真想见一见她,就请进来坐一会,我已让常先生去请那位苏小姐了,想是一会人就要来了!”罗丝听了,闪身便进了马杰成的房舱,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一只腿,一面扇着扇子,一面笑着向白朗一努嘴。
白朗见罗丝坐下了,正有一句话要说,一扭头,却看见常叹秦站在门口,轻轻地叫了声「马先生」。罗丝向白朗飞了个眼,轻声笑道,“人来了,你不快过来坐下,还站在那里做什么?”白朗只得在他夫人身旁坐下,一扭头,见罗丝脸上有些微微的红色,瞪了一双眼睛,只是向门外打量,便笑问她道,“你早已说了,对于东方人,是有恶感的,怎么对这位苏小姐,却十分好奇呢?”罗丝听了这话,却只是一笑,并不作答,只向门外看去。门外头那常叹秦,此刻见白朗夫妇也在屋子里,却是一皱眉。马杰成便问常叹秦道,“苏小姐呢?”常叹秦心想,苏小姐头一回见新姑爷,如今有生面孔在,她岂不没好意思的?因此踌躇着没答话。白朗见了,向马杰成笑道,“杰成,想是你诓我们罢,人家压根没上船呢!”马杰成回头笑道,“你知道些什么?中国姑娘,向来是怕羞的,想是她已在门外了,我去迎一迎她罢!”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却见那过道之上,有个穿了中国衣服的女子背着身子站着,走过去一看,那浑圆的一张脸,顾盼的神采,可不就是码头上遇见的那位中国姑娘?忙用中国话笑问道,“怎么到了门口,倒不进来呢?”
原来苏婉君早在门外听见屋子里有别的客在,因在心里想道,他的朋友们,许是已经知道了这回事,因而特为来看新娘子的。若我此时莽莽撞撞地冲进去,倒是怪难为情的?因此红了脸,背了身子在一边站着,犹豫着不敢进去。这时她见马杰成出来了,不知怎的,更觉有些不好意思,忙将头低了下去,抚弄着手帕子,一声也不出。马杰成见苏婉君脸颊飞红,正是害羞的表示,便笑道,“屋子里头,一个白朗,你是见过的,还有一位,是他的夫人。”想了一想,又开了个玩笑,说道,“不吃人。不用怕。”苏婉君听他说着那洋腔洋调的中国话,早是抿嘴一笑,又听他说「不吃人」三个字,显然是拿自己当小孩子哄,不免笑出声来,又一昂头道,“谁怕了?进去便进去!”说着一鼓勇气,便踏进了屋子。
进得屋子,只见靠窗坐着两个人,一位果然是在码头上见过的,已听马杰成介绍了,名叫白朗的。另一位则是个瘦高个子的外国女人,和那白朗挨身坐着,便猜是他的夫人了。只见她穿了一身白裙,胸前挖了方领,露出雪白的脖子,头上戴了一顶老大的帽子,直把脸遮住了半边。此时那二人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婉君看,苏婉君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勉力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密斯特白朗”和“密西斯白朗”。罗丝见苏婉君一身粉的长衣服,露出底下一小截白罗裙,头上斜插着一支银钗,衣饰算不得华丽,脸上也一点脂粉都不涂,却是天然的一副风流灵巧的样子。此时又听见她用英国话向自己打招呼,更是吃了一惊,问道,“苏小姐也会说我们的语言吗?”马杰成道,“只是很浅的程度,算不上会说呢!”罗丝点了点头,又向苏婉君打量了几眼。苏婉君看她的神情,仿佛在品评一幅画似的,心想,她们外国女子,果真如赖老板所说,一点也不怕人。你瞧她看人的目光,倒真有些不客气呢!她既能瞧我,我便不能瞧她么?因此也不甘示弱,只管把眼睛望向罗丝。白朗知道他夫人因为美玻的关系,不太满意马杰成的,此刻见了这苏小姐,怕是心里更是不痛快。且见她二人此时对看着,却都不说话,颇有些争锋相对的样子,怕真闹起纷争来,马杰成下不了台,因而便向苏婉君点了一点头,算是招呼了,转头便对马杰成道,“杰成,此刻我是心服口服了,总算你这小子有本事,将这样美丽的一位女友弄到了手。”白朗不会说中国话,因而这番话是用英文讲的,苏婉君未曾听明白,罗丝却听了个分明。她本已对苏婉君有些不以为然,这时她听他丈夫夸赞她美貌,虽在白朗的本意,不过是客套之辞,然而罗丝听了,却不免更添上一阵醋意。满心里想说些什么,把她比下去,一来好叫自己的先生擦亮了眼睛,二来也替好友出口恶气,却可惜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正在无法之际,忽听床头矮柜之上,那一只西洋自鸣钟,忽然响了起来,抬眼一看,才知已到了中午时分了。谁知这一声钟响,倒叫那罗丝灵机一动,心里想道,白朗曾经谈起过,说她们中国的女子,最没有地位,连吃饭都不许和男子同桌的。且他们吃惯了中国菜,吃西菜的那些规矩,想必她不一定明白,兴许那握筷子的手,连刀叉都不会拿呢!此刻我若叫她上饭厅里吃饭,她是一定要大出洋相的。若能当了那许多人,叫她下不来台,瞧一瞧她一副窘样子,倒是很可以叫我出一口恶气,且又不着痕迹,杰成便要怪,也只好怪他这位新欢没见过世面罢了,哪里怪得到我头上?如此想了一想,愈发觉得是一条妙计,便对马杰成笑着道,“在这船上面住着,只是昏天暗地的,已是这个时候了,倒是不曾察觉。想必此时饭厅里已开午饭了,我和白朗都没吃早饭,肚子都饿了。杰成,我看你也是刚起,不如我们一起去用餐吧?”又向苏婉君一笑道,“带上这位苏小姐一起,也好热闹热闹。”马杰成问道,“是去我们的饭厅吗?”罗丝道,“那自然了,难道你还要去楼下和那些中国水手们抢东西吃吗?”马杰成听了,只是一皱眉,并未答话,那在屋外站着的常叹秦听了罗丝这一番话,却不免替苏婉君捏一把冷汗。
原来这艘商船,竟是实行开辟租界之初「华洋分居」的政策,中国人和外国人向来是分开吃饭的。中国水手们的饭厅在底下一层,洋水手们的饭厅在二层,而在洋行做事的洋人,则是在三层的小饭厅吃饭的。三个不同的阶层,伙食的品第也有很大的差别。底层的中国饭厅,菜品不多,多是素菜,且食材也不大新鲜。二层洋水手的饭厅虽然供应的不过是沙拉和三明治一类的东西,品种十分单一,味道却还过得去。三层那一个饭厅,却像西菜馆一样,有个菜牌子可以点菜的。如今罗丝说要让苏小姐去他们的饭厅用餐,那必定是三楼的饭厅了。可一来那里是从来没有中国人踏足的,想必到时苏小姐一出现,就要引起一番议论。二来自己也是不便跟过去的,到时点餐的时候,苏小姐什么也不懂,闹出笑话来,她脸上岂不是难堪?因此心里只是替苏婉君发急。可苏婉君却不知几个人在商量些什么,只是看看罗丝,又看看马杰成,听他们叽叽呱呱地说着英国话,倒觉得很有趣味,哪里料得到那罗丝早在前头挖了个陷阱,只等着自己跳呢!正看得好玩,忽然马杰成回过头来,用中国话问她,“我们去用一点饭可好?”苏婉君清晨起来,正是一点东西没吃,此时他问起来,倒真有几分饿了,且也想见一见他们洋人的吃食,便点头说了个好字。马杰成见她这样爽快,竟是毫不犯怵,却望了她一笑,回头向罗丝道,“苏小姐也说好,那我们便走罢!”常叹秦见苏婉君答应了下来,正想悄悄叮嘱她几句,谁知罗丝却忙站了起来,装作很亲热地挽了苏婉君的手,便向外面走去。常叹秦不得机会与苏婉君说话,只好望着几人的背影,暗暗焦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