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终须别难留岁月 漂泊何日归莫问流年
却说那常叹秦当下虽是一股浩然之气于胸,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为五斗米折了腰,终是不曾发一语。谁知只因他这片刻的犹疑,便作定了一段姻缘。这天夜里,那马贵洋上船回禀,说是苏家那边业已应允了这门亲事,只等后日便可过门了。马杰成听说消息,不问旁的,却只问那苏家可说了婚书文契之事。马贵洋回道,“虽是问了,不过我说英吉利国并无这样的规矩。不过马车到人家里,接了小姐到家里去,便算成了亲了,三小姐嫁了洋人,自得按洋人的规矩行事才是。我瞧她虽皱了一皱眉,却并未说什么,想来也是应允了。”马杰成点了点头,便叫常叹秦明日将银票兑了来,送往苏家。马贵洋听了却忙道,“这等小事,哪里敢劳动常老爷大驾?还是我跑一趟腿罢!”又私私地向常叹秦说,苏家说了,一千两的银票,恐有些难兑,因而指明了一分作二,要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如此叮嘱了好几回。常叹秦虽觉有些蹊跷,当下却不动声色。次日天明,便遣一位水手去苏家问话,这才知道马贵洋在其中捣鬼之事。一时只觉义愤填膺,当下便作了主意,要叫那马贵洋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便和马杰成商量了。马杰成听说,倒是无可无不可,便道,“既是如此,依旧送她家一千两银子便是。”常叹秦想了一想却道,“说起马先生这一回娶亲,委实太仓促了些,恐那苏家不得工夫预备嫁妆。且听说她那姐夫是个爱财如命的,若是共总一千两银子交到她姐夫手里,也怕他不肯替苏小姐预备什么好嫁妆,那样一来,苏小姐岂不是太吃亏了?且苏小姐既是明媒正娶的,回头到了上海,叫家里人瞧见她嫁妆太寒酸了,也不成个样子。我心里想着,那马贵洋既已同苏家商议定了,给他们五百两银子的彩礼,不如仍送五百两银票过去。下剩那五百两,便替苏小姐置办些衣服首饰,如此马先生也有面子,苏小姐见马先生这样体贴,心里也欢喜,岂不两下里高兴?”马杰成听了,却向常叹秦望了一眼,笑道,“常先生向来是个不肯多事的,怎么这回的事却如此热心起来?想来那位苏小姐确实不错,连常先生也十分赞许的,才肯这样尽心。”常叹秦听了这话,面上却是一红,只干笑了一声,并不答话。马杰成想了一想道,“这原是小事,不值得费神想它,常先生既说这样办好,按你的说法办便是。只是有一层,你们中国人成亲,我也曾见过几回,又是大红轿子,又是敲锣打鼓的,没有半分结婚的神圣,倒像是戏台上唱戏似,是做给旁人看的,委实可笑得很。明日可不要这些热闹玩意,叫人家瞧见了笑话,只静悄悄地将人送了来便是。”常叹秦听了,虽皱了一皱眉,却也只得应声答应下来。
这日常叹秦便去票号兑了银两,叫了马贵洋来,给了他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却故意和他说,马先生说了,恐那苏家不讲信用,因而下剩那五百两银子,连同答应他的那一百两谢仪,明日苏小姐登船之时一并交付。马贵洋听了这话,虽在心里嘀咕这洋人办起事来,怎么也有这许多心眼,却也无法,当下只得拿了银票,送往苏家。那魏良新得了这一笔横财,真应了那「小人得志」四个字,立时人便抖了起来,即刻便去那成衣铺里,将一身的行头,全换成了绸的,饶是这样,犹嫌不足,又学那富贵公子的模样,在玉器店里买了一块龙凤玉佩。店家因欺他是个乡下人,分明是一块青玉,却告诉他是羊脂白玉,大大地宰了他一笔。魏良新却不自知,仍是沾沾自喜,又买了一挂璎珞,长长地垂了五色的丝绦,配在腰间,招摇过市。苏婉君因见他姐夫银钱到手,竟不急着替她姐姐治病,先去买了这些无用的东西回来,直气得同她姐夫吵了一架,立逼着她姐夫去药铺子里抓药,做了那七珍汤来,给她姐姐吃。魏良新因知这什么七珍汤不过是马贵洋胡编乱造,骗她上当的东西,如今真要在那劳什子上头花钱,岂不肉疼?因而挨挨延延的不肯去。倒是马贵洋知道这亲事两头虽已说妥,到底还未成定局,且自己那六百两银子,还未曾到手,若是此时叫苏婉君看出端倪来,知道他们合起伙来骗她,一时生气,不肯嫁了,倒是一桩祸事。因而便劝魏良新去抓药,又暗暗向他道,“只这一日的工夫,明日便能将她送走了。你何苦要赶在这末一日,惹她不痛快呢?就是喝上两贴汤药,花费也是有限,明天她走了,难道还管得着这事么?”魏良新听了,只得去抓了药,苏婉君忙熬给她姐姐吃了。
却说那苏二小姐的本意,因想着父母早亡,自己只这一位亲妹子,生性又十分的淘气,原是想将她留在身边,好歹能照应一些,因而很不愿意她远嫁。谁想那苏婉君一来歆羡西洋文明,很想去开一开眼界;二来自昨日见那马杰成替那老妇人说话,愈发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很合自己心意,未免也有些芳心暗许;三来为了她姐姐的病,且也不愿再靠着她姐夫过活,因而此番竟是铁了心,执意要嫁。苏二小姐想她妹子这一去,便是山长水远,怕是和那位嫁去广州的大姐一样,此生姊妹再也不得相见,怎不伤怀?且又忧虑那新姑爷是个洋人,听说那洋人和野兽一般,都是带有一些野性的,倘或将来夫妻不合,那洋人一时动起心火来,或打或骂,妹子岂不是要受苦?如此又是伤心,又是替她妹子担忧,一夜之间,倒添了许多病症,虽是这七珍汤下肚,仍是头晕目眩,躺在床上,起不来身。苏婉君自出娘胎以来,是一日也未曾和她姐姐分开过,如今姊妹两个,眼见着就要天各一方,她心里又岂能好受,却强作笑颜,劝她姐姐道,“姐姐放心,人既是我自己挑的,你不信旁人,也该信你妹子的目力,总不会错的。外间说他们洋人如何如何,都是以讹传讹,哪里信得?我是亲见了的,他……”说到那个「他」字,却不免脸上一红,忙改口道,“马先生那个人,实在是个君子,姐姐忧心的那些个事,全不过是没影的事罢了,又何必杞人忧天,倒熬坏了身子。再者说了,他们洋人的规矩,与我们不同,想来不会和大姐姐似的,嫁了人,姊妹们便不走动了。我此番去了,待过得几年,小外甥大了些,姐姐便坐了船,带了小外甥到上海来瞧我,或是我在那里呆得腻了,一样可以和马先生商议,回福州来省亲。不过一二年工夫,一眨眼,姊妹们便能再见了,可不好么?”苏二小姐却只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既已纳了彩,再说什么,也是晚了。只望那洋人待你好一些,夫妻两个,能和睦到头,自是美事。若是你受了气,能忍的,也只得忍耐一些。我出嫁那一日,娘便同我说了,说我们女子,和他们男子不同,嫁了人,便是一辈子的事。他们男子能始乱终弃,我们却只能从一而终。这话我今日也原样说给你听,你嫁了人之后,万事都要收敛一些,不可由着性子胡来。虽是如此说,有一句话,姐姐却要叮嘱你。将来倘或有那忍不得的事,或是那洋人撒手走了,丢下你不管,妹妹你可别为了面子,不敢回家来,漂在外头,入了邪道,或是成了个孤鬼,要真是那样,我哪里对得住爹娘的嘱托?我知道你的心事,想是为了躲你姐夫,一半也为了我,才要嫁到那山长水远的地方去。其实我早已说了,你姐夫说什么好听不好听的,你让他说去便是,何必去理会他!你总说我庸懦,其实你姐姐我心里却明白,到底这个家,如今还姓苏,没的为了他,倒叫我妹子无处落脚的道理。”苏婉君听了这话,眼圈便是一红,却忙掩了神色,强笑道,“姐姐越说越不像了,难道你妹子还能被人赶回娘家不成?什么忍不忍的话,我可不爱听。我只知道,我拿真心待人,人家也必会拿真心待我,从此斯抬斯敬,相敬如宾的,能有什么委屈?我劝姐姐还是放宽了心,何必去想这些没由头的事?我明日便要走了,便是来不及预备什么,好歹也该挑一身鲜亮些的衣服,要不然,也太不像了。不如我开了箱子,姐姐替我挑衣服可好?”苏二小姐笑道,“你那几身行头,哪里上得了台面?穿出去了,叫人家洋大班笑话。娘当年倒说了,你是爹的心头肉,到你出嫁一日,切不可像我和大姐那样子寒酸,要我替你做一身最考究的嫁衣,坐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你送出门。只可惜那洋人传了话来,说要按他们的洋礼节来办,又不叫穿凤冠霞帔,又不许坐轿子,虽是有洋马车来接,可到底冷冷清清的,哪里像个成亲的样子?”说罢,便叹了一声。苏婉君听她姐姐这一番话,竟是说中了她心中所不情愿之事,当下虽是不曾说什么话,却低垂了眼帘,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寂寂的。
恰是此时,忽听见有人叩门的声音,因魏良新出去了,苏婉君只得出来应门。开了门,却见门外头停了一辆双拉的西式马车,那轿厢想是才上了漆色,油光锃亮,十分的气派。苏婉君只当是她那姐夫又在那里招摇行事,特特的雇了洋马车来,向四邻夸耀他发了财,立时便沉了脸,正有一句话要说出口。谁想那常叹秦却由马车里钻了出来,先向苏婉君点了一点头。苏婉君倒有些始料未及,忙迎上前两步,笑问道,“常先生怎么来了?”常叹秦道,“马先生要我送些东西来。”说罢,便叫一个车夫,两个小工,将马车上的东西搬到屋子里去。苏婉君见那几个人由车上搬下来大大小小好些个箱盒,都包着大红的锦缎,便有些明白了,两颊顿时有些发烫,忙低了头,开了客堂,领那几个人进屋。一时搬妥了东西,常叹秦打发了那几个人在外头候着,待人走得远了,才向苏婉君笑道,“马先生说了,日子定得太急,恐苏小姐无暇预备什么,便叫我置办些东西来。”说时,便将桌上、地上堆得满满的锦盒,一个一个打开,清点给苏婉君看,笑道,“太仓促了,实在来不及预备什么,不过备了些四季的衣服,首饰,旁的东西,只好到上海再慢慢置办罢。”苏婉君只瞥了一眼,见那锦盒之中,都是鲜亮颜色的衣服,绸的夹的毛的,真是花团锦簇,明艳艳的,十分好看,便是一喜。心想,才和姐姐说起,我这一场亲事,虽很合我的心意,可这喜事却办得冷清清的,总有些美中不足。谁知那边厢才说完,这里那马先生便叫人送了这些东西来。东西再值什么,也是有限的,难得是他这一分心思,实在是很肯体贴的了。想到此间,脸上又是一红,低了头向常叹秦道,“有劳常先生奔波了,这些个衣服,一日一夜的工夫,哪里赶得出来?”常叹秦笑道,“哪里是赶做的?若是赶做的,也怕要得太急,恐那些个裁缝师傅们偷工减料,赶出来了,也是一样穿不得。实话同苏小姐说了罢,贵宝地几处江南成衣铺子,我都跑了个遍,才购得这几件成衣。说起来,倒要多谢那衣料铺子的赖老板,幸而我托了他,同我一处参谋,若不然,我也不知道苏小姐的喜好,胡乱办了来,怕也不能投其所好。”说罢,却是一笑,慢慢地由衣服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匣来,略一迟疑,才向苏婉君道,“我如今这记心,竟也平常了,这一样东西,揣在怀里,险些忘了给苏小姐。苏小姐打开看看,可喜欢么?”
苏婉君接了那锦匣,只见是织金撇兰盆景的花样,十分的精巧雅致,便向常叹秦笑道,“不用看,单瞧这只锦匣,就知道是好东西了。”说罢,脸上又是一红,接上又道,“常先生替我回去向马先生道一句多谢,东西我留下了,慢慢再看罢。”常叹秦见她不肯开那只锦匣,虽有些不快活,转念一想,是了,她是大家子出身,当着生人的面,若只管检点这些个东西,不肯放手,倒显得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了。如此说来,倒是我速速离开得好,留她慢慢看罢!于是便向苏婉君笑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我因要跟着马先生打点船上的杂事,明日不便来接苏小姐,幸而今日领了车夫来认了门,明日一早,马车自会在门外候着苏小姐。巳时船便要开的,苏小姐切记不可误了时辰才好。”说罢,便向苏婉君点了一点头,转身要走。苏婉君忙拦道,“常先生坐一会子,喝一口茶再走罢。倒是我该打了,常先生为了我的事奔忙,我竟糊里糊涂的,连茶也忘了上!”常叹秦笑道,“来日方长,这一杯茶,留着日后叨扰罢!”说罢,便匆匆去了。
这里苏婉君便将常叹秦送来之物,挪到上房里去,坐在苏二小姐床头,一一检点给她姐姐看。苏二小姐看了,点了一点头道,“也算那洋人尽心了,这么些物事,一日之内赶着办出来,也是不易。”苏婉君笑道,“我说的话,姐姐偏不肯信,如今亲眼见了,姐姐总该放心了罢?”苏二小姐只略将嘴角一牵,却并不说话,半晌才道,“快将东西收起来罢,免得叫你姐夫瞧见,又要打歪主意。”一面说,一面只见苏婉君手里捧着一只精巧的锦匣,那颜色是淡淡的青绿色,很是好看,便指着那锦匣,问苏婉君道,“这也是那洋人送来的么?看不出,洋人倒也懂得什么是雅致,你瞧这颜色,倒也好看。”苏婉君笑道,“哪里是他亲自挑的?是他托了身边一位长随通事给置办的,听说赖老板也陪他一同出主意呢!”说罢,便将那锦匣打开,只见里头是一支银钗,便笑着拿给她姐姐看,一面道,“方才那匣子里都是些金玉,虽好看,终究有些俗气,倒是这一支银的,又素净,又清雅。”苏二小姐将那银钗接过,看了一看,却笑道,“哪里是银的?你没瞧见,这花骨朵上头,还有乾坤么?”苏婉君向她姐姐手上一看,原来这一支钗,与那些寻常所见的凤钗、蝶钗不同,竟是一支兰钗。钗头一丛兰花,叶子是素银的,十分的丰泽。由叶子里伸出一朵兰花来,花心之中,缀了几点杏黄的花蕊,却是上好的金珀所制,晶莹透亮,很是漂亮。当下便赞了一声,又凑近了细看,忽然叫道,“姐姐你瞧,这花仿佛是君子兰呢!”苏二小姐道,“你爱侍弄花草,我却不懂这些。若真是什么君子兰,倒是合了你的心意了,你不是成日将什么「君钗」挂在嘴边么?如今倒好,嫁了人,倒真有一支「君钗」给你戴了!”苏婉君将那兰钗捧在手里里,只是细看,心里暗想道,这事却有些蹊跷,我并未在马先生面前,提起什么「君钗」的话,他怎么知道了,又巴巴的买了这钗子来送我?难道这真应了古人那一句「心有灵犀一点通」么?想到此间,不觉脸上都红破了。苏二小姐见她妹子忽然红了脸,却也不由得感叹,小妹此番虽是远嫁,又是嫁给一个洋人,总有些叫人悬心,然而瞧她的神色,对那一位马大班,像是十分钟情。我当年出嫁的时候,全由母亲择配,哪由得我自己做主?嫁了之后,也无非是过日子罢了,竟是从不曾知道这「钟情」两个字,是什么滋味。这样说起来,倒是该羡慕这小妹妹,竟叫她遂了心意,嫁得一个如意郎君了。如此一想,先前那一分隐忧,也不觉去了一半,忍不住向她妹子打趣道,“不过是一支钗子,也值得欢喜成这个样子?我知道妹妹心里想什么,如今还未过门,便是这样心意相通,将来夫妻之间,岂不是更和美了?”苏婉君听她姐姐揶揄她,脸上更觉有些不好意思,忙甩了手帕子,向她姐姐手心里轻轻一打,嘴里说道,“姐姐说得这是什么话?哪有什么通不通的?姐姐没听见我说么,这些东西是赖老板陪着常先生办的,想来必是赖老板多嘴,将那「君钗」的典故,告诉了常先生,又恰恰的遇到这支钗子,所以才顺手办了来。若不然,他们洋人,至多不过会说几句中国话罢了,哪里知道这些事情?”苏二小姐见她妹子臊得有些急了,这才一笑不提。
时光飞快,不觉便混过一天。到了第二日,天还未明,苏婉君和魏良新便起来了,马贵洋因惦记自己那六百两银子,因而也早早地赶到苏家来。虽是那洋人成亲的规矩,是不必穿红嫁衣的,苏婉君仍是拣了一件浅霞色的素缎长袍穿了,又梳了一把如意横髻,只在鬓边将那支兰钗斜斜地插了,在那穿衣镜前一照,正是应了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几个字,是十分的淡雅宜人。苏二小姐本在床上躺着,见了却道,“好看是好看,却也太素净了一些。他既给你办了那些金簪子、玉镯子,怎么你却不多戴上几个,瞧着也像个样子。”苏婉君道,“衣服鞋子,都是人家帮着办的,再横七竖八的,戴上那些个首饰,叫那马先生见了,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要犯嘀咕,只当我们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呢!要我说,只戴这一支钗便够了,不必那样兴师动众的。”苏二小姐听了,点了一点头道,“你这一番话,倒很有几分道理。我们苏家虽比不得从前了,倒也不能叫他们小瞧了。”一面说,一面便挣扎着要起身。苏婉君连忙按了她的肩道,“才好一些,又起来做什么?姐姐要什么东西,我拿给你便是了。”苏二小姐道,“你总叫我躺着歇息,不肯叫我下地。一会子接你的人就来了,难道我这个做姐姐的,亲妹子出嫁,我连送都不送一程么?你可要知道,这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得着面呢!”苏婉君听了这话,眼圈一红,几欲落泪,忙掩了神色,向她姐姐强笑道,“罢了罢了,姐姐既是今日觉得好些了,就起来坐坐,散散闷罢,何苦又说说上这一车子牢骚话来?”一面说,一面扶她姐姐起身。
苏二小姐在床沿坐了一会,才慢慢起身,走到床后头,将那一只樟木箱子开了,由里头寻出几身衣服,并一只小小的锦盒来,递到她妹子手里。苏婉君道,“这不是姐姐当年的嫁妆么?这时候找出来做什么?”苏二小姐道,“娘剩的那几个钱,原是说要留着替你办嫁妆的,却被你姐夫败了个精光。如今你这一分嫁妆,也叫夫家代办了,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无用。当年我嫁给你姐夫之时,娘也替我做了几身衣裳,几件首饰,你姐夫赌钱赌输了,问我要过几次,我都不肯给他,因而才留到了今日。我因想着,原是些旧东西,也就不说给你添几样嫁妆的话了,倒是你带了去,好歹留一个念想罢!”说罢这话,两行眼泪,早是忍不住滚将下来。苏婉君此时也觉鼻子一酸,却恐她姐姐伤心,添了症候,自己就要去了,姐夫又是一个靠不住的,又有谁来照顾姐姐?因而强忍了泪花,握了她姐姐的手道,“昨日说得好好的,不过三两年,姐姐便来看我,或是我回来看你们,此刻怎么又伤心了?”又将那衣服首饰原旧推到她姐姐怀里,说道,“这是姐姐的嫁妆,我怎好拿的?姐姐还是放回箱子里去罢,仔细叫姐夫看见了。”苏二小姐忙道,“姐姐没别的东西可给你的,这一点子东西,权当作个念想,你若不肯收,便是心里没我这个姐姐了。”苏婉君想了一想道,“既是如此,姐姐答应我,可不许再伤心了,姐姐若不欢欢喜喜地看着我走,我便不要这些个东西!”苏二小姐听了,只得强装了笑颜道,“罢了,今日是妹妹你大喜的日子,我也不该做个扫兴的人。”一面说,一面将那只锦匣开了,只见里头是两只细条柳辫的金镯子。苏二小姐拖了她妹子的手,亲将两只金镯,替她妹子戴了,又抬起头来,向她面上看了几看,笑道,“只顾着说话,这额前的头发,可有些乱了。”说罢,叫苏婉君在梳妆台前坐了,拿了一柄小牙梳,就替她梳头发。
才梳了几梳,却听得门外魏良新的声音道,“小妹可装扮好了?外头车夫已催了两遍了,可该走了!”苏婉君听得一个「走」字,心里突突地一阵乱跳,抬眼便向她姐姐望去。苏二小姐鼻子一酸,又要掉泪,忙背了脸去,定了一定神,才哆嗦着说了一句“走罢”。苏婉君此时只觉肚子有万语千言,要叮嘱她姐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拉了她姐姐的手,用力摇撼了几下,半晌才道,“姐姐可千万保重身子!”说罢这话,那眼泪却再也忍将不住,扑簌簌地便向下掉。苏二小姐此时也觉肝肠寸断,转过身来,抱了她妹子,痛哭不已。门外候着的魏良新,见里头没有动静,忍耐不住,便推门进来。一看她姊妹两个,正抱头痛哭,忙叫道,“好好的,哭什么呢?这样一门亲事,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么?”又劝苏婉君道,“洋船可不等人,小妹快跟了他们去罢!”苏婉君听了这话,才止住了哭。苏二小姐见她妹子眼圈红红的,两道泪痕,一直拖向嘴角,便拿手帕替她擦了泪,重又扑了些粉,低了头向她妹子道,“走罢,外头候着的人,想也等得心焦了。”苏婉君只得点了点头,携了她姐姐的手,拖了步子,向门外慢慢地走去。
才走到门边,却听外头人声嘈杂,竟是十分的热闹。走近一看,原来那大门口停了一列两辆双拉的西洋马车,都是高头大马,竟将这一条海关巷,堵了半截。苏婉君本想着这门亲事有些仓促,来不及宴请四邻,且姐姐这一程子身子不舒服,若是叫人家知道了,免不了常有人来道喜,岂不叫姐姐操劳?因而主张瞒着众人,竟是一个人也不曾说。谁想那魏良新发了财,却是极端的招摇,又因他这位妻妹嫁的是上海租界里的一位洋人大班,说出去十分的有面子,因而竟是逢人便夸口,闹得人尽皆知。此时见苏家门外停了这样气派的西洋马车,料想是那洋人派了马车来迎亲,于是都出来争看。苏婉君一跨出门槛,见外头这许多人,倒是有些吃惊。众人见新娘子出来了,却穿得这样素净,不曾穿什么凤冠霞帔,因觉得新奇,都在那里窃窃私语。有那认识马贵洋的,知道他很能和洋人说上话的,便拉着他问缘故。马贵洋见人问他,得意洋洋地道,“瞧你们一个个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洋人老爷成亲,我见得还少么?都是这样的规矩,难道像我们似的,又是吹又是打的,俗气!没瞧见这大马车么?比什么八抬的大轿子都阔气!你们想是还不知道呢罢,三小姐这一门亲事,还是我牵的线呢!那马大班,可是实打实的家财万贯,我们福州城里再富贵的人家,也不及人家一个脚拇指!他人倒是很和善,又与我是同宗,和我很是莫逆……”胡言乱语,只是在那里夸口。苏婉君见外头这样闹哄哄的,不用说,必是她那一位好姐夫做的好事,先就是一皱眉,向她姐夫道,“又是姐夫多事,叫这些人知道了,一会子又要闹着吃喜酒。姐姐还病着,你何苦闹得她不清静?”魏良新道,“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反倒藏着掖着的,不叫人知道?说到这,还有一件好事呢!方才那边大房里,你那一个哥哥,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也派人来道喜了,还送了两样贺礼呢!”苏婉君忙问道,“你收了人家的礼了?”魏良新道,“你们本就是一家子,难道人家好心好意来送礼,你还好意思将人家打回去么?”苏婉君听了,一跺脚道,“你真是个没骨气的,他们的礼也好收得的?”魏良新道,“有什么收不得的?他们这时候送礼来,不就是听说小妹你许了一门好亲事,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了,因而才赶着来巴结你。若要说起来,也是他们没骨气,怎么是我们没骨气呢?”苏婉君叹了一声道,“和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礼收不得,明天你便叫人退回去,就说是我说的,我的事,不劳他们挂心!”魏良新听了这话,正有一句话想说,忽又转念想道,她这一去,明天我还不还的,你哪里知道?哪里管得着?如今她说什么,我只应着便是,赶紧送走这尊活菩萨,才是正理。因而也不驳她的话,只点了一点头。
这里那马车夫,指挥着带来的两个小工,将苏婉君所要带去船上的嫁妆等物,一一搬到后头那辆马车上,安排妥当,便笑着来请苏婉君上车。苏婉君只点了一点头,携了她姐姐的手,走到车边,忽又转过身来,向她姐夫道,“姐夫可别当我走了之后,我姐姐就失了靠山了。其实我人虽走了,可我的眼睛耳朵,是一刻也不离开这里的。姐夫要是欺负我姐姐,我立刻便能知道。你若从此转了性子,待我姐姐好,那便罢了,若是叫我知道,你有一星半点的,对不住我姐姐,到时我便遣了人来,接我姐姐到上海去。我这话,并不是玩话,还望姐夫你心里明白才好!”魏良新听了,心里便是一声冷笑,却正了神色向苏婉君道,“小妹这是什么话?你只放宽心去罢,我和你姐姐好着呢!”苏婉君道,“这才是一句人话。还有一件事,我要叮嘱你。如今虽是有了钱,却不可乱用,像你从前似的,都送到赌桌上去,便是十个五百两,也不够你败的。按我的话,姐夫还是盘一间小铺子,做做小生意,也不必出去跑单帮,丢我姐姐在家,将来又添了小孩子,她一个人操持家里,岂不辛苦?还有一件事,也要嘱咐姐夫,如今我姐姐身子不大好,最好是雇一个老妈子来,帮着她一些,将来孩子落了地,也好搭一把手。这也花不了几个钱,不必在这小事上头节省。还有姐姐喝的那七珍汤,我已和药铺子说了,叫他们每过了十天八天的,便差人送几贴药来,省得你三天两头的,忘了去抓药,倒将我姐姐的病耽搁了。”魏良新不等她说完,便将手一挥道,“小妹的话,不必说,我也全知道,无非一句话,待你姐姐好一些。你放心,如今我们有了钱,也不必像从前似的,净为了些柴米油盐的事拌嘴了,小妹还有什么事可操心的?要我说,小妹还是快些去罢,别误了时辰。”一面说,一面便拥着苏婉君登了马车。苏婉君在车子里,仍伸了一只手出来,将她姐姐的手握住,摇撼了几下,苏二小姐强忍了泪水,向她妹子轻声说了一句“走罢”。苏婉君点了一点头,道了一句“姐姐放心”,狠了一狠心,便将手松开了。马贵洋见状,忙跳上马车,在车夫身旁坐了,便吩咐了一声“走”。那围观的众人,见新娘子坐了马车走了,都跟着起哄,苏婉君见她姐姐虽仍在车旁候着,却拿手帕不住地擦眼泪,心头一酸,也掉下泪来。忙扭过脸去,却看见人群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由西面赶来,正是与自己素来最要好的毛四姑娘。苏婉君见了,忙将手帕子握在手里,向着车窗外头摇动,毛四姑娘分明也看见了她,忙也伸手挥了几挥。然而此时马车已跑起来了,只一个眼错,便将毛四姑娘,随了那前尘旧事,一齐丢在了身后头。
一时到了码头,已是登船的时分,因有船就要开航,码头上人来人往的,十分混乱。马贵洋领着苏婉君到了登船的地方,四处望望,却没有见到马杰成一行人,苏婉君手上是没有船票的,只好在一旁等着。太阳已是完全升起来了,熊熊地只是发着热火,照得人头顶心滚烫。一阵江风吹过来,连风也是热的,带着一股江水的味道,一股汽油味,一股水手们的汗臭味,和一股什么东西腐败了的酸腥味。这样的五味杂陈,实在是码头所特有的味道了。苏婉君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等人,却久等不至,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暗想道,姐姐说的话,倒也有几句有那么些道理,洋人与我们到底行事不同,就譬如今日,新娘子到了,迎亲的人却不见,反要我在毒日头底下晒着等他,便是跑遍了大清国,怕也没有哪个地方,有这样的道理。幸而没让姐姐、姐夫来码头送行,若不然,瞧见这般光景,我岂不是脸上没好意思的?那马先生在旁的事情上,是那样尽心尽力,怎得到了这样正日子,却麻胡起来了呢?正这么胡思乱想,突然耳际一声“三小姐”,却是赖有利的声音,猛可地将苏婉君惊醒。抬头望去,竟是常叹秦和赖有利两人一齐走过来,苏婉君先向常叹秦点了一点头,叫了声“常先生”。常叹秦远远的,就看见苏婉君鬓边那一支兰钗,不觉心里就是一动,正有一句话想说,却又忍住了,也向苏婉君点了一点头。苏婉君见赖有利也来了,忙笑道,“我方才正想呢,我同赖老板总算有些交情的,怎得赖老板这样绝情,也不来我家里送一送我?原来是图个方便,上码头来了!”一面说,一面却向赖有利手上一瞧,只见他两只手上,各挎了一个粗布包袱,右边那一只手上,又提着一只大红绫子面的小包袱。便又问道,“呀,瞧这样子,倒是我料错了,赖老板不是来送行的,想是也要出远门么?不然,如何带这些东西?”赖有利笑道,“三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呢,我也要跟着怡和洋行的船到上海,投奔我姑姑去。倒是要谢谢常先生,叫我搭了个顺风船,省了不少银子。”苏婉君听说赖有利也要到上海去,这下上海总算有一张熟面孔,不是她一个孤鬼了,因此很是高兴,忙道,“这话可是当真?赖老板好不讲义气,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来知会我一声?”赖有利道,“这几日总是忙,我人走了,铺子里那些个衣料子,可不能随我一同走,因而找买家,盘铺子,是忙得个不亦乐乎,一些闲工夫也抽不出来。我也知道三小姐要见怪的,早备了一份薄礼,还望三小姐看了,能消一消气。”一面说,一面将那红绫包袱,递了过来。苏婉君打开一看,却是前日在赖有利店里订做的那身绿布衣裙,心里便想,那天我在赖老板店里,见了这身衣服,爱它这颜色,样式,故而穿在身上只是不肯脱,谁成想竟会遇见那马先生?如此说来,这衣服倒真有些纪念的意思。想到此际,脸上一红,正有一句话要说,谁知那马贵洋却向包袱里一看,嗤了一声,向赖有利道,“赖老板可是糊涂了,苏小姐如今这身份,哪里还穿这码头货?”赖有利脸上一红,搓了两手,向苏婉君笑道,“这礼太轻了些,我正是怕三小姐不喜欢,因而才不敢送到府上去。”苏婉君道,“这是什么话?礼轻情意重,这是赖老板的心意,我岂有不喜欢的道理?再者说了,三日前我看中了这身衣服,如今不过眨眼工夫,哪里就能不喜欢了?人心也没有变得那样快的。”赖有利笑道,“不是那样说。如今三小姐是贵太太了,那天我陪着常先生给三小姐置办东西,那才叫好衣服呢,那料子不是绸的,便是纱的。我这衣料、做工,只好算粗东西罢了,只怕入不了三小姐的眼。”马贵洋忙抢着道,“正是这话了。苏小姐如今嫁了洋大班,什么好衣服穿不得?想是你要打一身金衣服,马大班也有本事给弄到手,苏小姐要再穿这粗布衣服,可有些不像样!”苏婉君听了这话,却将眉头一皱道,“马大哥这话可就不对,那「富贵不能淫」一句,虽说得是大丈夫作为,然则对女子一边,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为了荣华富贵,就迷了心性,将来也是在欲海浮沉一辈子,再没有解脱之日的。倒是心里清清静静,随心之所安,岂不好么?”马贵洋本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哪里听得进这样的话?那常叹秦听了苏婉君一番话,却在心里赞了一声,不免向她望去。正有一句话要说,只听“呜呜呜”鸣汽笛的声音响了起来。常叹秦知道这是登船的信号,忙向苏婉君道,“该登船了,再迟可就要撤梯子了!”苏婉君见已到了登船时分,那马杰成却仍不露面,心里却觉奇怪,又一想,许是他们洋人的规矩,不愿在那人多眼杂的地方,迎新娘子,兴许上了船,才可相会呢?因而不曾说什么,只点了一点头。这里常叹秦忙着指挥小工将马车上的大小箱盒,搬上船去,又给了赖有利一张条子,嘱咐他去水手登船的口子凭条子上船,便引苏婉君登船,自己跟在她身后头。谁知一只脚刚踩上梯子,左边的那一只衫袖便被什么人扯住了。回头一看,只见马贵洋涎着脸,轻声笑道,“我的常大爷,您这就准备走了吗?那五百银子,还有我那赏银,您还没给呢!”常叹秦在心里便是冷笑一声,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向马贵洋笑道,“这乱糟糟的,倒将这事忘了。你别急,我已将银票兑了,在我那屋子里放着,你略等一等,我不过一会就来的!”一面加紧了脚步,登上船去。马贵洋虽怕他一去不复返,但是人家说那银子此时不在身上,又不好拦着他去取,因此只好将扯着他衫袖的那一只手松了松,嘴上却不忘叮嘱道,“常老爷,您可快一点!这船眼看着就要开了!”
随着这一声话音落下,常叹秦已然登上船去,汽笛又发出了一声巨响,船上两个洋水手,便半探了身子出来,将把登船的梯子,向上一提。马贵洋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连忙冲上前去,扯着脖子便问那个洋水手道,“做什么收了梯子?上面还有人要下来呢!”那洋水手见有个中国人对着自己手舞足蹈的,却听不懂他说的中国话,只连连问道,“What’s up? What’sup?”马贵洋虽是个通事,无奈他的洋文是如才结果的酸枣子一样要不得的,只疑心那洋水手嘴里有些不干净,直气得满脸通红,正想回骂他两句,在腹内搜刮了半日,却挤不出半句洋文来,只好用福州话乱骂了一气。只可惜船上的洋水手哪里听得懂福州方言?只觉得这个中国人癫狂得有趣,因而倒冲他一笑,又挥了挥手。在这一挥手之中,那巨船便缓缓地驶出了港口。马贵洋见船开了,冲上去便踩到水里,将一双手紧紧地扒在船身上,谁知这巨船竟如海里里的一头猛兽一般,才动了一寸,周身便水花乱涌,这一阵推力,直将人掀翻在水里。马贵洋跌了一个大跤,挣扎着爬起来,低头将方才吃进去的臭水吐了几口,又抬起头来,却见到常叹秦正在船上扶着栏杆望着自己笑呢!这一笑,马贵洋更知道他是存心耍弄自己,气得直踩着水乱蹦,指着常叹秦,嘴里乱骂一通。然而这样的发泄,却是一分效用也无,那马贵洋才跳了一会,便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江水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艘巨船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