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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对面酬知音微露心意 台前赠珍珠乍起波澜

却说时间飞逝,如此又过去月余。这一月间,苏婉君虽同那些买办太太们都混熟了,却都只是面子上的情分,心里是不敢亲近的。这日,忽听闻那位陈三奶奶怀了身孕,吴双妹和周小妹都当做一桩大事,赶着预备贺礼。苏婉君却觉得奇怪,小媳妇添孩子,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怎得大家却当作奇事来看似的。吴双妹便告诉她道,原来那陈买办的家里只陈少爷一个独子,全指望他继承香火。那陈少爷已娶了三房太太不说,又收了好些个通房大丫头,奈何都是肚皮不争气,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过,因此那陈买办总是愁这无后的问题,又想这一大份家业,等自己闭了眼后却要交给谁?那陈三奶奶本是个琵琶妓,谁想独她一个人福气高,才进门不过一年便有了孕,叫郎中来看了,又说九成九是个男胎,这一下可算后继有人了,一家子岂能不欢喜?故而才如此兴师动众的。苏婉君听了便道,“也是陈三奶奶有福气,别人都没那个命,她一个后嫁进来的,倒捷足先登了!”又暗想到,自己也是后嫁进来的,可不知这有福气的事,究竟能不能轮到自己的头上来呢?吴双妹听了这话,向苏婉君瞥了一眼,才笑道,“正是她有福气呢!像这样的福气,我们可是想也不敢想的。”苏婉君听了便问,“两位姐姐按说嫁进来也有年头了,怎么肚子却没有动静呢?可是家里那坐胎的药不好?倒是该请个好郎中来,重新配一个方子才是。”周小妹听了只觉得奇怪,忙问,“什么坐胎的药?”苏婉君脸一红,轻声道,“周姐姐这是明知故问,每回完事之后,第二日早上喝的那碗东西,不是坐胎药却是什么?”周小妹想了半日,方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刚想说什么,却听那吴双妹抢着笑道,“苏小姐说得是,那药我们喝了这么些年,也不见有什么效用,是该找个人来好好看看。我听说陈三奶奶前一阵子就请了个郎中,配了一副好坐胎药呢!明天我们去看她,索性就把她用的那个药方子拿了来,岂不是省事?”苏婉君听说是陈三奶奶用的药,又想她吃了果然有了身子,一定是好方子无疑了,因此也很是赞同,于是便约了明日一同去看陈三奶奶。三人正商量着还要预备什么礼,马杰成同常叹秦却回来了。吴双妹忙迎上去对马杰成道,“老爷今日回来得倒早!”又伸手去接他脱下来的衣服,回头见了常叹秦,又笑道,“常先生倒是好几日未见了,可是家里头有事情?”常叹秦便答道,“家母身子有些不适,家亲又去苏州跑生意去了,因此我向马先生告假,回去住了几日,照顾家母。”吴双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听身后苏婉君说道,“那常大哥的母亲近日身子好些了吗?”常叹秦望了苏婉君一眼,才答道,“虽好些了,但夜间仍是咳嗽得厉害,白天也没什么精神。所幸家亲回来了,倒不需要我在一边日夜伺候的,只是晚间忙完了这里的事,还是要回去看一眼,才能安心。”苏婉君便道,“前日老爷给了我一盒西洋参,说是最能补气养阴的,我也用不着,不如常大哥一会子忙完了,去我那里取了回去拿给伯母吃,倒比放在我这里糟蹋了要好。”吴双妹听了苏婉君的话,忙笑道,“到底是苏小姐对常先生的事上心,这西洋参我们也得了一盒的,就没想到孝敬孝敬常先生的母亲。”常叹秦忙说不敢。马杰成望着苏婉君笑道,“正是呢!还是你有心,总是想着常先生。”又对常叹秦道,“那是美利坚人送的,我那里还收着几盒呢,不如都给了你罢。”常叹秦听了忙道,“用不着那么些的,这样好的东西,马先生还是自己留着罢。”马杰成听说,便也罢了。

却说到了第二日,苏婉君跟着吴双妹、周小妹两个去陈宅看望陈三奶奶。苏婉君见这陈宅虽比先头去过的王太太的宅子要小上一些,却也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十分精美。一行人进了宅子,先由陈大奶奶和陈二奶奶陪着在花厅坐了一会,才到陈三奶奶的房间里探望她。那陈三奶奶怀胎虽才四月,因陈买办对这胎实在是谨慎,因此轻易已不许她下床了。苏婉君几人进去时,陈三奶奶正病歪歪地在床上躺着,一见几人来了,忙请她们坐下,吩咐下人上茶水、点心。吴双妹几个又将预备的各色贺礼给陈三奶奶看了,陈三奶奶连连赞叹几声,便命下人收了。又对她们笑道,“多谢你们来瞧我,还预备了这么些个礼,可我却不恭敬得很,只能歪在床上相陪了。”吴双妹便道不要紧,又走近些仔细瞧她的脸色,说道,“这才多少日没见着,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陈三奶奶叹了口气道,“你可不知道,这一胎怀得我半条命也没有了。什么都吃不下,胃里只是冒酸,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偏老爷还不许下床,天天闷在这间屋子里,腻也腻死了。”吴双妹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事,听说小谢和玉清明天就要在玉液春拼档说《义妖传》了,正该你这个出了大力气的人去好好地捧个场,谁料这个节骨眼上,你肚子里却添了个小孩子,不能出去的。你又担心他俩新组的班子头一遭上台,没人去捧一捧,能不能压得住场?又伤心如今出去不得,玉清也为了避嫌来不了了,两下里倒断了音讯,而且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得再过大半年呢,这可实在难熬,因此是伤神又伤心。我这个神机妙算猜得是也不是?”陈三奶奶听了便是一笑,又啐她道,“偏你会猜!你既说出了我的心事,你就必得和我想一个法子,解了这难题才好!”吴双妹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们替你跑一趟腿,给玉清壮壮胆罢了。你有什么话,也一并告诉了我,我替你告诉他。”陈三奶奶听了,又是一笑,刚想说什么,却一眼瞥见了苏婉君,想她虽已和我们混得有些熟了,可到底不是我们同道中人,有些话让她听去了,却是不妥,因此便向吴双妹和周小妹二人丢了个眼色。吴双妹会意,回头便向苏婉君道,“陈家这个宅子,实在好玩得很。他们家后头还有一个大花园子呢,园子里头各色的名花,比我们家的花园打理得更好,这屋子里头尽是些药味,呆着也怪闷的,不如叫小妹妹带苏小姐去逛逛园子,散散心!”一面说,一面又推周小妹,周小妹皱了皱眉,只得带了苏婉君出去了。

谁知到了后花园里,见那花大多都已谢了,且秋风瑟瑟的,吹到身上,觉得有些冷。苏婉君便说要回房里去,周小妹却道,“我们既来了,就逛一逛再回去,反正在那屋子里坐着,也是听她们两个闲聊,无趣得很。”苏婉君便道,“我还想问陈三奶奶要那个方子呢!”周小妹看了她一眼道,“你要那方子做什么?”苏婉君听她问得奇怪,便道,“自然是配了药来吃。怎么,你不想试试陈三奶奶这个方子么?”周小妹冷笑了一声道,“我可用不上。”苏婉君因知那周小妹是落过一次胎的,只当她想起往事,正有些伤感,因而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人寂寂地,又在园子里站了一会。周小妹又问,“明日去玉液春给那魏玉清捧场,你去不去?”苏婉君本不想去的,可又一想,如今她两个见杰成同我那样恩爱,心里怕是不好过,我若是行动便不和她们一起,只怕她们当我爱拿架子,更加疏远我了,因而便道,“你们都去,那我也去一个罢!”周小妹听了,却也没说什么。一时陈三奶奶和吴双妹二人说完了话,便遣人来叫她们两个。两人回房去,又坐了一会,吴双妹已向陈三奶奶要了那药方子,不过给苏婉君看了一看,便又收了起来,笑道,“我回去便嘱咐厨房里,把那方子给换了。”苏婉君又向陈三奶奶道谢,陈三奶奶笑着拍了拍苏婉君的手道,“到底是苏小姐好福气!”苏婉君听了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倒觉有些奇怪。刚想问时,忽然有一个小丫鬟端了药来,说陈三奶奶用安胎药的时辰到了,于是几人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回去。次日一早,苏婉君喝了一口药汤,便觉这药的味道同先前的有些不一样,知是吴双妹已嘱咐人换过了药。吴双妹见苏婉君喝着这新药,仿佛还有几分欢喜的样子,心里头却是一阵冷笑。

这日,才吃过午饭不多一时,苏婉君便来找吴双妹和周小妹两个,说要去听书。吴双妹道,“这时候还早呢!小谢和玉清他们排的是四档,我们吃了夜饭再去也不迟。去早了,也是等着。”苏婉君道,“你们只听他两个人的么?”吴双妹笑道,“你不懂这里头的规矩。既是专去捧他们的场,自然是轮他们什么时候出来,我们什么时候去,且他两个一说完,我们就得走的。不然,人家只当我们是个听客罢了,又不是专去听这两个人的,叫什么捧场呢?”苏婉君道,“这哪里是听书,简直是去捧角去了!”吴双妹听了「捧角」两字,脸色却是一变,忙又笑道,“这话可瞎说不得,我们只是闹着好玩罢了,哪里就称得上捧角了?苏小姐,你这话,可千万不能在老爷面前乱说的。”苏婉君也忙道,“我从不在杰成面前搬弄什么是非的,吴姐姐,你可别把我当作那样两面三刀的人!”吴双妹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哪里会把苏小姐往那里想呢,你也未免有些多心。”一面说,一面吩咐刘妈叫小李套车。苏婉君问,“不是要等吃了夜饭再去的么?现在套车做什么?”吴双妹笑道,“早些去罢。我记起来,你才来的时候,便说想去听说书的。那玉清你又不怎样看得上眼的,不如早些去,听听别人的也好。说不定有对了你的胃口的。”苏婉君听了,便也很高兴。一时四人便坐了马车,一直出了租界,到县城里头旧校场路上的玉液春茶楼去。不过一刻功夫,便到了玉液春。苏婉君下车一看,见这玉液春虽同前头那家华总会茶楼相比,逊色了一些,不过却也有些气派。又见那茶楼外面的水牌上,写了头档《珍珠塔》,二档《三笑》,三档《倭袍传》,四档便是谢玉英与魏玉清《义妖传》,接着送客又是《玉蜻蜓》。苏婉君先是注意看另几档下的名字,见并没有哪个下面有「雪君」两个字的,心里头便有些失望。又见那头档下面写着的名字,用红笔划了去,便问吴双妹。吴双妹道,“大约是头档请的人来不了了的缘故,他们便临时找了两个人来替场子。”苏婉君听了,心想,那替场子的人可会是那个雪君?转念又想,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天下有千千万万的人,偏让你四次都遇着同一个人么?那未免也太有缘了。因此也不在意,一面和吴双妹、周小妹两个说着话,一面走进那茶楼里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灰布短打,左肩上搭了一块白毛巾的堂倌便迎了上来,向几位女客脸上一瞧,便认出来是熟客,忙笑道,“哟,几位太太今日倒是早!”一面说,一面便引了众人来到书台入口处的一个雅座上,又递上三支竹签做的书筹子,笑道,“知道吴姨太太今日必来的,给您留着好座儿呢!”吴双妹笑了一笑,拿出一块洋钱,便塞在那堂倌手里。一面又伸了一根食指,冲那堂倌比了一比。堂倌会意,便下去了,一会子便上来三个盖碗。苏婉君将拿碗盖子揭起来一看,里头泡倒是上好的碧螺春。便问吴双妹道,“他怎么也不问一问,便知道我们要喝碧螺春呢?”吴双妹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这里的老熟人了。常来这里的老客都知道,他们这里的堂倌有一套手势,你笔直地伸了食指出来,就是要绿茶;若弯着伸食指,就是要红茶;若是五个指头都伸出来,微微弯一点,便是要菊花茶;伸手握了拳头,就是要那玳玳花茶。知道这手势之后,每次来,也不必同他们多话,伸手比一比就是,可不便当多了?”苏婉君一听,到茶楼里来喝一碗茶,竟也有这些讲究,不免啧啧称奇。周小妹瞟了吴双妹一眼,对苏婉君道,“这事你问她,算是问对了人了。她竟是个行家呢!再过些时日,恐怕连那状元台也坐得!”苏婉君从没听过「状元台」的说法,忙又问吴双妹。吴双妹笑道,“你听小妹妹瞎说八道的呢!状元台是摆在前头正中的那个方台子,那是真正的老客才坐得的。这玉液春够资格坐状元台的,是几个老先生,如今还没来,一会子你就能看见了。他们常给那说书先生「扳错头」的,若是哪个先生被他们扳住了错头,那可是一件丢脸的事。”周小妹道,“这几个老先生,恐怕你和陈三奶奶早打点过了罢?”吴双妹一笑,望了周小妹一眼,却不答话。又见茶楼里头有两个小贩抄了竹篮子,在那里叫卖五香豆、花生仁、脆梅、盐金花菜等小吃,便叫了几样来,一面吃,一面等。苏婉君却很注意那张「状元台」,时不时地便往那里看。只见过了不一会,真有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坐到那张桌子边上去。坐下之后,便向四处张望了一番,一眼瞥见了吴双妹,倒颔首问了声好。吴双妹也冲那两个老先生笑了一笑。苏婉君见了,便知方才周小妹的一番话说得不假,这茶楼里面的规矩竟这样大,这倒是想不到的事。苏婉君只管出着神,只听一边有个男人喊了一声“三小姐”,倒是唬了一跳,忙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一般穿着一身短打,肩上耷拉着毛巾,只是头上倒多了顶半旧瓜皮帽子,帽子底下微微露出两鬓花白的头发。那人脸上带了些笑,又叫了一声“三小姐”,半低了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苏婉君忙叫了一声“赖老板”,上去握了他的手,显出一份很激动的样子。

原来此人正是跟着苏婉君坐船从福州同来上海的布店老板赖有利。这赖有利到了上海便来投奔他姑姑,谁知他姑姑年近九十的风烛残年之身,新近又染上了肺病,家里头忙着延医请药的,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功夫照料他?他自己也识趣,不过在人家家里盘桓了几日,便出来找事做。谁知洋场里机会虽多,可真能挣着钱的,也无非是那些买办之流,能说上几句洋文,又会巴结洋人的。像他这样上了年纪,又没什么来头的人来说,连找一份事都是不容易。更兼这洋场里物价奇贵,行动便要花钱,这几个月来,差事没找着,钱却已花了不少,不免有些着急。后来看见这玉液春招堂倌,每月虽不过二钱银子,但好在包吃包住,省了一笔不小的开销。便想着暂且图个温饱,再做打算。于是便做了一名堂倌。这时他却没料到能在这里遇到苏婉君,漂泊了几个月,见着一位家乡的故交,那一份亲切,简直用语言形容不出。可又见苏婉君如今穿金戴银的,来去又坐的是一台双拉马车,和从前那个常在码头边上跑的小女孩子一比,是大不相同了,便疑心她还认不认自己这个落魄的老朋友。因此他虽是喊了苏婉君的名字,心里却是很踌躇的。谁知苏婉君一见着赖有利,便一脸欢喜地来握他的手,丝毫也不避忌。赖有利见她那一份子爽朗,简直和从前一个样子,一点都没变,只觉心里颇为安慰。于是二人厮认了一番,苏婉君又问他在租界里头安顿了之后怎么不来找她,倒叫她好等。赖有利叹了一声道,“一言难尽。如今我都落魄到这副田地了,也不是从前的赖老板了,哪里还敢去那大公馆里头找三小姐?怕不被你们家的仆人打出来呢!”苏婉君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赖老板你只管来,他们若敢哄你出去,我第一个便饶不了他们!”二人说着话,苏婉君又向他介绍吴、周二位,赖有利忙上前请了安,吴双妹倒是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一时又有一拨客人来了,赖有利便告罪前去招呼。苏婉君见赖有利这么大的年纪,还要点头哈腰地照顾客人,心里未免有些不忍,便问吴双妹道,“家里可还缺个仆役什么的?我看我们家的活可比这里轻省多了,不如叫了赖老板到家里做事?他这个人,心地是很好的,人也靠得住。”吴双妹想了一想,却笑道,“这事还得问老爷呢,我可做不了主。”苏婉君也只好罢了。几人说了会子话,又喝了两口茶,只见右手边一间小屋子,门帘动了几动,苏婉君不免向那里看了两眼。吴双妹见了,便道,“你可知那小屋子是做什么的?”苏婉君摇了摇头。吴双妹又道,“那是他们说书先生休息的屋子呢!那门帘子动了,想必是他们要先探一探,看看这上座如何。”苏婉君听了,便又向那小屋子看去。忽地又见门帘子晃了几晃,又被掀开了一条缝隙,从那缝隙里,现了半张脸来,不过一下子功夫,又将那门帘子关上了。苏婉君乍见了那半张脸,却觉有些眼熟,然而却也并不在意。又向后头看了一看,只见此时底下一层不过散坐了四、五桌客人,二楼那一层全还空着,便问吴双妹道,“才这几个人,他们还肯出来说么?”吴双妹道,“头档总是要冷清一些的,何况这两个又是来替场子的,想来本就是些不入流的先生,哪里还能这么挑剔呢?”话音才落,只见房间的门帘子掀了一掀,接着便走出来两个人。吴双妹一见,倒是一呆,叫了一句“竟然是他两个,这倒是想不到的。”又向苏婉君笑道,“还是苏小姐有福气,今日来替这头档的人,却是徐先生和他徒弟小高呢!”苏婉君便问,“这徐先生可是你们之前说的那个徐月卿么?”吴双妹道,“可不是!只是这徐先生久已不出来说书的了,听说他这回可病得严重,那些茶楼的老板怕他又晕在书台上,哪里还敢请他来?因此他师徒两个这一程子是穷得不得了,听说都快过不下去了。这一回,怕是小谢托了这里的老板,才请了他们来替场子的。我就说,这孩子脸上虽然调皮一些,到底还是有几分良心的。”苏婉君听了吴双妹这一番话,竟觉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也听见过似的。一面留神看那徐先生和他徒弟,只见前头一个上了年纪的,拿了把三弦,穿一件鸦青的长袍。那衣服虽是很旧的了,却很整洁。便想这位怕就是那个徐月卿先生了。又见后头一个,是个小后生,那身材是很颀长的,抱了个琵琶,穿了一身半旧的松花绿的绸长袍。这长袍穿在他身上,那袖子竟短了一大截,像是借来的衣服,看着有些不伦不类的。只是他一根漆黑的辫子,配上一张雪白的面孔,一上台,实在是光彩夺人,倒也不显得那衣服不合身了。苏婉君先只看见抱琵琶的那个人的侧脸,便觉煞是眼熟,等他转过身子来,在右手边一张高脚凳子上坐定了,这才认出来,此人竟然是那个雪君!苏婉君实在是想不到,真有那样巧的事,总听她们说那位徐月卿先生,又说他的那位徒弟小高,谁知说得竟然是这个雪君?又想,这回与这位高雪君,算是四度相逢了,还真是应了「人生何处不相逢」那句话。又想,我认出了他,他可认出我不曾?他恐怕已经忘了我是谁呢!正想着,台上二人已调完了弦子和琵琶,先由高雪君弹一首琵琶开场。苏婉君便抛开杂念,静下心来听曲子。一听,便不由得在心里叫出来。原来这支曲子叫《高山流水》,正是苏婉君的母亲最爱弹的一支曲子。小时候听母亲弹,觉得这曲子是柔美已极的,然而似乎脂粉气重了一些,不像是高山流水,倒像那姑苏水乡流淌的小河更多一些。可此时听高雪君弹了一遍,只觉他奏出来的旋律清泠泠的,带着一片寒肃之气,直听得人一阵凉爽,仿佛耳边流过一股子清泉,听着那水声,连暑热都忘记了。便知这高雪君的琵琶,是弹得极好的。可惜这时候座上的人不多,因此他弹完了那一曲,底下却只有几声疏疏落落的掌声。苏婉君虽鼓着劲儿把手都拍疼了,仍不免显得有些冷清,心里头倒是为那雪君感到可惜,这好的音乐,却无人来欣赏。

台上高雪君弹完了琵琶,对他师父点了点头,接下便是他师父唱一首《剑阁闻铃》的开篇。这首开篇说的是唐玄宗叹杨妃的故事,苏婉君是头一次听,幸而那词虽文,却也容易懂。那徐月卿虽仍显得有些虚弱,不免有些气短,可却唱是声情并茂,一点功夫都不差。尤其末了一句「但闻何处滴铃声,鸟啼花落夜沉沉」,更是闻者伤心,肝肠都要叫他唱断了。那徐月卿唱完,才放下三弦,苏婉君便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徐月卿听了这一声孤零零的彩声,便往这一边望过来,只见这位年轻的小姐是从没见过的,想是一位新听客,便笑着点了一点头。那高雪君见师父往这边厢看,也早将眼神射到这边的桌子上来,没成想正对上苏婉君的眼神。高雪君先是一愣,觉得这女子好生眼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又接上听见身边师父在调弦子的声音,下边就该自己唱那首《莺莺操琴》的开篇了。这首开篇自己却是第一次在台上演,那是马虎不得的,于是只得暂将这事放在一边,凝神静气地调了弦子,唱将起来。可是心中有事,便容易分神,且他虽是极力地将眼睛平直地看着前方,那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总是瞥向苏婉君那边去。乱中便易出错,正唱到“《思归引》弹出倍凄凉”一句,那高雪君恰是一眼瞥见那苏婉君同身边的人说话,她一面说,一面发着微笑,那右脸的脸颊上便旋起一个小酒窝来。见了这酒窝,高雪君猛然想起来,这人便是当初在宁波帮过自己的那个女子!又想她难道不是宁波人吗?怎么竟然又在上海遇见了她?这一想,口随心转,便岔了神,手里的琵琶虽还在弹着,可接下那句“高山流水知音少”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状元台上的两个老听客,本是闭了眼睛低了头,如今只听琵琶响着,这唱却没跟上去,便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向台上一看。吴双妹见了,便附耳过去向苏婉君说道,“状元台上的老先生抬头了,这说书先生不管是谁,魂也要吓掉三分的!”高雪君自跟着师父出来说书,还从没出过这样的岔子,如今见状元台上的两个「判官」,两道锋利的眼光,像刀一样往自己脸上割过来,立时便呆住了,抱着琵琶只是转脸看着师父,一动都不敢动。那徐月卿虽是一个老好人,却更是一位严师,此刻见徒弟竟将场子晾在了那里,将脸一沉,把弦子往书台上一摔,站起来便问高雪君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抄了一百遍的词,还会记不住?”然而他的身子未好,哪里能容他动气?因此才说上这一句话,接上便是一阵咳嗽。高雪君此时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子,垂手立着听师父的训斥。听见师父咳了几声,怕师父生气,气坏了身体,想劝几句,又怕惹得师父更是生气。因此心里犹豫着,连一口粗气都不敢喘。台下苏婉君分明看见他是因为望了自己一眼,才忘了词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此时便转过脸去,对吴双妹道,“这徐先生管教徒弟倒真是严得很。不过严师出高徒,正是有这样严厉的师父,才有这样有本事的徒弟呢!你们听他方才弹那首《高山流水》,是多么好听!就是方才那几句唱,也很见功夫的呢!”苏婉君这番话故意说得响亮,台上的高雪君自然也听见了。这时听她说自己琵琶弹得好,又说自己唱得也好,不知怎的,心里便觉得宽慰一些。于是定了定神,大着胆子对徐月卿道,“师父教训得是,回去我便把这首开篇再抄一百遍,日后一定一个字也不敢再错了。”那徐月卿听他如此说了,且底下听客们都看着,这满场竟是鸦雀无声的,便叹了口气,冲他摆了摆手。二人依旧坐下,把下半段开篇唱完。两段开篇唱完,高雪君又听见那边桌子不住地有人拍手叫好,心想,这位小姐倒是个知书、懂书的,难道也如伯牙、子期似的,是一位知音么?然而他虽是这么想着,可却不敢再向苏婉君看上一眼,只定了定神,将心思放在说书上头。

接下二人便说了《珍珠塔》婆媳相会那一回书,苏婉君是从没听过《珍珠塔》的故事的,先听二人唱着,虽是好听,却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于是便问吴双妹,吴双妹同她讲了这先头几回书里说的故事,苏婉君这才明白了一些,再听的时候,便觉得有味。直听到婆媳相认那一段,高雪君唱的陈翠娥是凄厉万分,那调子一声比一声高,倒不由地为他捏一把汗,怕他一时不慎,唱破一个音,又要挨师父的骂。谁知高雪君天生一副好嗓子,又得师父调教,唱起这难的段子来,竟是不费吹灰之力。苏婉君听了,不由先在心里叫了几声好。又接着听徐月卿唱那方太太一段唱词,他的声音是既软糯,又浑厚,虽不比高雪君的嗓子来得亮,听在耳朵里却十分的舒服。更兼他唱演俱佳,将那一个流落襄阳,一身落魄,见着外甥女又喜又悲,又愁苦,又羞赧,又伤心的老妇人,唱得是入木三分。直听到「就剩几根老骨头,仰仗你好收成」一句,苏婉君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临终托孤的情形来,忍不住狠掉了几滴泪。直等这回书说完了,苏婉君忙叫了一声好,又站起来鼓掌。一旁吴双妹和周小妹二人见了,却对视了一眼。台上的高雪君早就听见了苏婉君的彩声,虽不敢再向那里看去,心里却不禁觉得十分快活。一时他师徒二人向台底下鞠了个躬,便准备下场。谁知才迈开一步,只见台下飞来一个大红手绢包,不偏不倚,正砸在高雪君脚下。高雪君将那手绢包捡起来一瞧,见里面是一串珍珠手钏,便知这一定是一位小姐丢上来的,脸上便不由地一红。接上心里又是一紧,想这怕不是那位小姐丢过来的吧?一面这么猜想着,一面便向那边望去。

谁知这手绢包却是坐在苏婉君后头一桌上的人扔的。苏婉君只觉身后飞过去一样东西,倒唬了一跳,忙向后头那桌看去。只见扔东西的是个女子,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脸上涂得鲜艳,穿得也花枝招展的,一看便知是哪家的姨太太。这时苏婉君又回过头来,向台上望去,一面心里却想着,那手绢包里,想必是个金戒指吧?那高雪君究竟会不会收这姨太太扔过去的东西呢?谁知高雪君此时也正望向苏婉君,两人又是打了一个照面。苏婉君倒不觉得什么,那高雪君却是又红了脸,忙将头低下去。一面低头,一面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心想,那位小姐往后头那桌看去,想必这东西是后面那个姨太太模样的扔过来的。又想,上回在宁波虽只匆匆见过那小姐两面,却觉得她是个极爽利、极大方、又极良善的人,这样的人,哪里会和那些姨太太一样,做出这样孟浪的事来?这却是我多虑了。他一面想着,一面便携了那个手钏往台下走,一直将那手钏带到那休息的屋子里,也未反应过来。

苏婉君见他竟将那东西收下了,倒有些意外。身边吴双妹见了,也觉得新奇,便向周小妹道,“小谢总说他这个师弟是很老实的人,一点女色也不肯沾的。如今也许是他师父病着,实在等钱用,也渐渐肯将面子放下来了。”又想苏婉君道,“你是很爱听他的书的,怎样不表示表示,倒叫别人抢了先?”苏婉君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得一红,忙道,“这捧角的事,我是不加入的。人家愿意怎样,是人家的事,我只管听我的书。”虽是这么说着,心里未免有一些失望。心想,在宁波的时候我们也曾照过面的,他那样一个容易害羞的人,又是那样谨慎,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却变了,竟和那玉清之流成了一路人?若他是为他师父的病,虽也情有可原,可他这样做,难道就不怕他师父伤心么?苏婉君这心里头,只是将这一件事翻来覆去地想,这后头二档的两个说书先生说《三笑》,接上又是三档的两位说了一段《倭袍传》,苏婉君却是一点也未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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