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隙利争利终生嫌隙 多情错生错实太多情
却说这日马杰成携周小妹跑马赴宴，直至深夜方才回来。吴双妹因那周小妹不常陪伴马杰成，恐她任性，惹马杰成生气，竟悬了一日的心。听闻二人回转，忙下楼来迎他们，先问周小妹出去一日，可曾累着，又问老爷可跑了马？马杰成却沉着脸不说话。周小妹便同吴双妹使了个眼色，悄声道，“他心里头不痛快呢！你何必去招惹他？”吴双妹听了，一声也不敢言语，自去收拾马杰成带回来的骑马服和马靴子，忙了半晌，方才回屋。一推门，见周小妹也在她屋子里坐着，忙掩了门问道，“好好的，出去玩一玩散散心，怎么又让他不痛快了？可是你不防头的，说了什么话惹了他？”周小妹道，“你还不知道我，见着他就躲得远远的，哪里还敢去招惹他？”吴双妹道，“那却是奇了，好好的，他生哪门子的气？”又问，“他现在回房里去了？”周小妹道，“早回房了，说要洗澡。方才又叫我去喊那姓苏的，我让钱妈去喊了，现在那姓苏的想必也在他屋子里呢！”吴双妹听了，叹了一声道，“可见那个苏小姐在老爷心里是不同的了，你瞧，对着我们俩便不理不睬的，却把她叫到房里头去。”周小妹冷哼了一声道，“说起来，这个苏小姐来得也是蹊跷，如今眼看着这个家要散了，正是分银子的时候，偏把她讨了来！”吴双妹听了这话，不免吃了一惊，忙问道，“这是什么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周小妹道，“你以为今天李姨太太要和我说什么话呢？就是这话了！她仿佛听李大班讲起来，说是我们那位大奶奶很不满意老爷在这里东讨一个姨太太，西讨一个姨太太的，所以运动了什么人，要叫他回苏格兰去呢！”吴双妹道，“这话可从没听老爷提起过，这消息究竟准不准呢？”周小妹道，“怎么不准？李姨太太也怕是听岔了，先还不敢告诉我，后来听她家老爷又提了几次，可见是真有其事，所以才来知会我呢！”吴双妹道，“就是那大太太想让老爷回去，老爷如今还当着差呢，哪里能说走便走？”周小妹道，“你还不知道那大太太是什么人吗？我们老爷能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做着大班，挣这一份家当，还不是因为大太太？如今大太太不乐意他了，要他回去，只需言语一声便是，管他当不当差呢？我听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他是一定要回去的了。”吴双妹听了，脸色煞白，一屁股便坐倒在床上。半晌才道，“这是怎么说的，他走了，把我们几个丢在这里，要我们怎么活？”周小妹道，“你也不必担心，这在我们两个，说不定倒是桩好事。”吴双妹忙问道，“怎么会是好事呢？老爷同我们两个虽然没什么感情，可到底花钱还是大方的。这些年来，我们也过惯了这种花钱大手大脚的日子了，再要我们回去过那种苦日子，难道你也乐意？”周小妹道，“谁说要过苦日子了？我实话告诉你罢，李姨太太在宴席上听到我们老爷同她们老爷说话，说什么他在中国的身家差不多也有一万银子了，若是他走了，这钱便让我们几个分一分，算是安置我们的费用。你说，这样一来，可不是我们岂不是又得了银子，这条身子也自由了？”吴双妹忙道，“这话若是真的，倒真是喜事一桩。那一万两若是平分的话，你我二人就能分得六千多两银子，要干什么不行？那是一辈子不用愁了！”周小妹听了，睨了她一眼道，“你打得好算盘呢！倒想着平分？我看，我们两个加起来若是能分着个二数，已经不错了。”吴双妹道，“那怕是不能够吧？”周小妹道，“怎么不能够？你看老爷如今宠着那个苏小姐的样子，她又是才嫁进来的人，老爷一拍屁股走了，心里能不对她有有愧吗？我们是老人，是享过荣华富贵的，老爷心想，你们已是过过好日子了，如今少分得一些便也罢了。”吴双妹忙道，“这话你也是听李姨太太说的吗？”周小妹道，“虽不是她说的，但我心里猜度着，必是没错的。你看老爷方才对我们是如何，再看他对那个苏小姐是如何，你一个聪明人，心里还没个数吗？”吴双妹听了，低头盘算一阵，叹道，“到底那个苏小姐是个知府家的小姐，嫁进来又说是和英国的太太两头大的，到时候她说要拿那份大头，怕也没什么可说的。”周小妹闷哼了一声道，“什么两头大？我听李姨太太说，他们英国人才没有什么两头大的说法呢！且老爷对那些大班们说了，苏小姐就是个姨太太，还说是四姨太，她倒有脸说自己是什么平妻，和英国那个大太太一边大的！”吴双妹忙问道，“怎么？老爷对那些大班们也是这么说的吗？可是好好的一个大家的小姐，怎么肯嫁过来做四姨太？”周小妹道，“你还当她是大家的小姐呢！她爹究竟做没做过官，我是知，可她那个娘，竟是在黄歇浦的花船上做生意的，倒好意思充什么大小姐！”吴双妹听了这话，却有些意外，忙问道，“不能够罢？我听那个常先生也说，她是福州知府的小女儿呢，不过倒是提了一句，说她不是大太太生的，倒没说起她母亲的事。”周小妹道，“常先生本来就同那姓苏的亲近，你之前又说，她屋子里有一匹男人的衣料子，想是送了那常先生了，又说常先生同那姓苏的竟是哥哥妹妹的称呼，可见他们之间必有丑事，你倒还肯相信常先生说的话？”吴双妹听了，低头想了半日，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这个人倒是藏得好，我们竟都让她骗过了！想必她早知道这个家要散，这时候费尽心思嫁过来，就是为了老爷那些银子呢！那常先生又帮着她，想必也是受了她的狐媚，要不就是拿了她的银子。”周小妹道，“我猜也是如此。然而她已嫁过来了，我们也只好哑巴吃黄连罢了。”吴双妹冷笑道，“什么？我们哑巴吃黄连吗？我倒要叫她吃黄连呢！”周小妹道，“你又要算计人么？我劝你还是忍耐一些罢，便是我们少分一些家当，也够嚼用了。”吴双妹道，“傻子，你倒肯吃这哑巴亏！人家既然算计我们，我们怎样就不能算计算计人家？我倒要叫她瞧一瞧我的手段呢！”周小妹听了这话，抬头向吴双妹一望，只见她面上通红，眼神里似有凶光一闪，心里不觉一凌，忙道，“你别做出这种样子来，瞧着怪怕人的！”吴双妹道，“你怕什么？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么？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只要你踏踏实实地跟着我，还怕我待你不好么？”周小妹听了，心里又是一动，皱了眉道，“不说这些了，越说你越疯魔了。我累了，我要回房去了。”吴双妹见周小妹要走，忙拉了她的手道，“你既是累了，不如就在我这里睡罢！”一面说，一面便将周小妹按到床上，又跑去将桌上的两根蜡烛给吹了。周小妹虽有些不愿意，却不敢说那一个不字，只得躺下胡乱睡了。
却说那西廊上的苏婉君，哪里知道，隔了几个屋子，竟有人正算计自己？因见钱妈来请，知是马杰成二人回来了，虽已睡得朦胧，仍是起身披了衣服，去寻那马杰成。谁知推开门，套房里头空荡荡的，却不见那马杰成的踪影，因听见隔壁换衣间里仿佛有声响，便过去一探究竟，不防头恰看见马杰成赤着身子，半躺在澡盆子里，不由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忙将两只手掩了面，背过身去。马杰成见了笑道，“我们都是夫妻了，你还怕羞吗？”苏婉君却连连跺着脚，只是嚷着，“你个促狭鬼，方才我进来之时，你为什么不做声？”马杰成笑道，“我还想着，叫他们再打一盆水，与你同洗呢！看你这副样子，一定是不肯的了！”苏婉君忙道，“我早洗过了，不劳你费心！”一面说，一面转身出去，马杰成见状，只好笑着起来擦了身，披了件浴袍，因见苏婉君站在壁炉旁，仍将脸捂得严严实实，不觉好笑，向床上一坐，才向苏婉君叫道，“穿上了，快过来罢！”苏婉君先掰开一根手指头，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穿上了衣服，才将两只手放下来，慢慢地向床边走去。没成想，才一走进，那马杰成一伸手，将苏婉君一把抱住，直往床上拖。苏婉君脸上一红，忙将他的手推开，笑道，“今天罢了，周姐姐陪你辛苦了翌日，你还是做个有始有终的，原旧叫了周姐姐来罢！”马杰成听她如此说，倒是奇怪，松了手问她道，“怎么？你倒肯把我推给旁人么？”苏婉君坐起身来，将头发拢一拢，才笑道，“我大方一些，你也好做人，岂不好么？”马杰成听了，却是一叹道，“究竟你也是中国人，不免要沾染一些中国人的恶习。”苏婉君听了这话，皱了眉望了他道，“这话我不懂，难道大方还是恶习么？”马杰成道，“怎么不是恶习？爱情是多么纯洁的东西，最好一点杂质也不沾染的，你们偏要讲究什么大方，好像不大方便是自私的表现似的，殊不知爱情就是自私的，不自私，也就不叫爱情了。”苏婉君望了马杰成一眼，将嘴一撇，却没说话。马杰成道，“分明心里有话，为什么不说？”苏婉君道，“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我嫁过来，你已是有三房太太的人了，我倒不想大方，可我若是只想着自己，霸占了你，叫她们怎么办？”马杰成道，“你管她们做什么？”苏婉君听了，却将眉头一皱，直望了马杰成半晌，才道，“我今日才知，你们男子都是无情的，「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人，见一个便爱一个，不爱的时候，便将人抛在脑后了。”马杰成道，“你说的这一句诗，我虽不懂，但你是一个好心又大方的人，我却知道了。既是这样，明天我便再讨一房姨太太回来，看你还肯不肯大方呢？”苏婉君听了这话，心里却是一动，转过脸来看着马杰成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么？”马杰成笑道，“真话又如何，假话又如何？反正你也要做个大方的人了，要大方，便索性大方到头却不好吗？”苏婉君听了，却低了头，半晌不说话。马杰成见她只是不说话，低了头，去看她的脸色，却见她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笑道，“生气便生气，藏着不让人看见做什么？你们中国的女人，是很可怜的人，见丈夫爱别的女人，谁心里能欢喜？偏你们还不能让人看见那不欢喜的样子，只能装出大方的样子来。其实你们心里的苦，大概只有你们自己知道罢了。”苏婉君听了便道，“你既然知道我心里头苦，为什么还说要再讨一个姨太太回来的话，故意叫我伤心？先头那些，已是讨了来，我不能说什么，可你若是再讨新人进来，叫我也成了弃妇，我简直……”话才说了一半，马杰成忙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话，为的是叫你别像她们一样，做出一副虚伪的大方来。其实我有了你，早是心满意足了，哪里还要再讨别人？讨你们这几个人，外面已经是议论纷纷了，我再讨七个八个的，究竟一点好处都没有。没有好处的事，我却为什么要做？”苏婉君道，“怎么没有好处？第一在子嗣上头就有些好处，不然皇帝为什么要讨三宫六院那么些妃子？”谁知马杰成却不知「子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只错听成了「自私」，于是便笑道，“正是为了自私，我才不要再讨呢！有你一个，还不够吗？”苏婉君听他的话，简直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似的，不由得红了脸。马杰成见她低头一笑，十分的娇羞动人，便也笑道，“你不知道，我今日的心情，可说是坏极了。可一见了你，不知怎的，我这一肚子的气，竟都消了。你说我们洋人是有魔力的，其实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魔法师呢！”苏婉君道，“你在外头玩了这一日，正该快活极了才是，又为了什么事生气？”马杰成见问，却只是一笑，说道，“不过是生意上的事罢了。”低头沉吟半晌，又道，“其实也不过是传言罢了，也许无事，即便是真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光犯愁也是没用的。”苏婉君道，“正是这句话，既是犯愁无用，又何必杞人忧天？我今日也出去逛了一逛，吴姐姐带我去大马路玩了一会子，在一家卖洋杂货的店里吃了个洋馒头，吴姐姐说是什么「绰科拉」馅儿的，味道却还不错。”马杰成听了大笑道，“那是面包，偏你们爱说成是洋馒头，不伦不类的，究竟面包和馒头也没什么相同之处。”又好奇道，“你既不知这东西叫面包，在那店里却是怎么问人家买的呢？难道那店员竟是个中国人么？”苏婉君笑道，“怎么会是个中国人？是个洋人呢！你不记得了吗？我跟着常大哥学过几天洋文，虽然没记住几个词，但是this，that和please三个字只要学会了，去哪里我也不怕的。好比今天，我就指着那个面包对他说this, please，人家不就明白了？”马杰成笑道，“倒真该谢谢常先生，竟把你教得那么伶俐！”苏婉君叹道，“可如今来了上海，常大哥倒是忙得一天到晚也见不着人，我还想跟他再学一些洋文，怕他没这个工夫呢！”马杰成道，“学上几句玩一玩也就罢了，你又不到外国去，何必一定要苦学呢？”苏婉君笑道，“谁说我不上外国去？若是将来你回苏格兰去了，难道不带着我同去开一开眼界么？”马杰成听了这话，心头却是一凛，只灿笑着不答话。半晌才道，“你同常先生的感情，倒是很好。”苏婉君笑道，“怎么？你才说什么爱情是自私的，如今便也自私起来了吗？我若说常大哥待我，简直比你待我还好呢，你可会吃醋？”马杰成笑道，“我偏不吃醋，我也要向你学习，表示一下自己的大方。因此不论是常先生，还是别的什么男子，你只管同他们要好，我若是多问一句，便不是个大方的人。”苏婉君见他这样，分明是在揶揄自己，心里却也好笑，想了一想便道，“你既这么说了，我倒想起来了，今天我倒真是见着一位美男子呢！”马杰成听了，却是一愣，忙问那人是谁。苏婉君笑道，“你说了不问的，怎么转脸就食言了？”说罢，又拿食指在脸上划了几划，望着马杰成只是笑。马杰成见状，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捉了苏婉君的手便往床上拖，苏婉君忙笑着躲开了。一直跑到门边，又回头对他笑。马杰成忙笑道，“不同你闹了，夜已这样深了，我们早些安置罢！”苏婉君笑道，“我已说了，要你去请周姐姐来，你不肯听，只是说些没要紧的话，我身上真不好呢，我要回房里去了！”说一面说，一面闪身出去了。马杰成在床边呆立了一会，见门外头并没有动静，可见苏婉君是真走了，只好胡乱躺下睡觉。然而一闭上眼睛，各种内忧外患纷纷涌上心头。因想那罗丝今日也去看跑马的，因见婉君不曾去，还问我怎么不带了新太太来瞧瞧新鲜事，可见她对于婉君仍是十分介怀，她与美玻十分要好，想来早已去信，将此事告诉了美玻。美玻一动怒，又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来。如今租界里头正在遴选工部局董事，我已运动了人，若能选上董事，想来还可借了这个由头，盘桓一阵子，若是落选，想是不日便要被召回苏格兰了。在这个时候，倒是不能节外生枝的。无论罗丝她们如何施压，我只一口咬定，婉君不过是我第四房的姨太太，虽则有些对不住婉君，然而只要我总不带她出去交际，她蒙在鼓里，又怎会知道这里头的蹊跷？如此一来，总算可以天下太平了。想到此间，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这才朦胧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