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我到北京的时候，路由已经搬到他新女友那里快两周的时间了。
他的旧房子还没到期，东西也还没全部搬走，正好让我暂时住在这里。在那个二层阁楼十三平米的小单间里，我第一次和自己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并没有觉得特别孤独。早晨起来，屋子里会有些凉意，秋天就要来了。
路由有空的时候会回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吃十元一位的手擀面自助餐。说是自助，其实就是有好几种卤可以随便挑选，面条吃完了可以再添。有时候我喝了啤酒，就直接回去睡觉，晚上再出门，去看北京的夜景，看着那些下班后匆忙赶路的人们。
我喜欢看着他们在夜幕降临之前匆忙赶路的样子，他们脸上的表情或兴奋或疲惫，回家休息、奔赴约会、购买晚餐或者去取快递，既盲目又专注，让人心生羡慕。
我既羡慕他们又不想就此变得和他们一模一样，一直以来我都缺乏一种专注认真的态度，不论做什么事，我总是能找到轻易放弃的理由。如果和他们一样，我可能会真的像自己害怕的那样，日复一日，碌碌无为。
可碌碌无为也比无所事事要好很多，可惜我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经过两次失败的面试，我暂时放弃了找一个体面的工作、朝九晚五的想法。那会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比兜里没钱、忍饥挨饿的恐慌还要让人难受一千倍。
饥饿能让食物变得更加生动，而且能让吃饭这件事变得十分的神圣，对于奇葩A来说更是如此。
奇葩A是路由对其好友徐磊的爱称，徐磊是个专业文字编辑，热爱文学和摇滚乐，在北京出版圈混迹十余载，是一个自视清高的单身狗和现代版的小“葛朗台”。
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也不知道路由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动了磊磊，竟然让他答应了请我们两个吃饭。在这种情况下，我和路由的心情绝对有过年吃饺子的感觉。再说了，谁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呢？！
“什么，吃饺子？”路由对着手机大声的问，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俩穿过半个京城来找你，就只是一人一盘饺子啊？！”
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磊磊站在一边和蔼的微笑，为我和路由递上酱油、醋和蒜瓣。这画面还是很温暖、很生活化、而且很有亲和力的。
“啊，对，对对对，”路由的声调突然又变得平和了许多，脸上浮现了些许无奈又狡黠的笑容，“当然，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你是东家你说的算！”
我脑海中那温暖而富有层次感的画面里马上又多了两瓶燕京啤酒和两盘小菜儿，磊磊脸上和蔼亲切的微笑消失了，他眉头紧皱，痛苦而无奈的思索着一些难题，账单上的数字应该就是终极答案。
“快，磊磊还要半个小时才到，”路由挂断电话，马上进入了一种极其专注认真的备战状态，这样的表情我在他脸上只见过两次，另一次是在上初中时参加校队第一场足球比赛的时候，“咱俩赶紧在附近找一家好一点儿的饺子馆，这他妈在这边可不好找啊！”
我竟然瞬间被他这专注的态度给感染到了，于是我们奔走在华灯初上的北京东二环的街道上，开始了搜索高档饺子馆的紧急行动。虽然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搞笑，但还是很真实的，比饥饿要真实一万倍，比忍饥挨饿要有意义一万倍。
要说朋友之间相处久了，会变得心有灵犀甚至心意互通之类的屁话，还真在磊磊和路由之间实现了。
二十分钟过后，磊磊像个鬼魂一样突然闪现在我们面前，这可把我俩吓得不轻。他站在街边，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身后的巷口是一家没有名字的小饭馆，牌脸儿上明晃晃写着的经营范围包括：混沌、水饺、盖饭、手抓饼、烤冷面等等…
路由脸上那惊愕、愤怒、悔恨且无奈的表情，我只见过这一次，唯一的一次。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每当我突然回想起他脸上的这个表情，就会忍不住狂笑不止，心里一直被压抑的、想要砸碎身边一切事物的冲动也会随之再次浮现出来。
他们两个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给了我多大的鼓励或者说刺激，在那些黑暗、无助而绝望的日子里，让我明白了笑对人生是多么的有意义。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的啤酒，直到夜里十一点饭店即将打烊。磊磊喝了两瓶就打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再喝下去即将严重超过这次饭局的预算，这绝对是不被允许的。
我和路由每人吃了两盘饺子，喝了五瓶啤酒，两道主菜都是磊磊点的，也基本上都是被他吃掉的。老板送了一盘凉菜和一盘小咸菜儿，这解决了我们很大的问题。
“我左青龙，右白虎，”路由瘫倒在椅子里，双手自然的下垂，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即将耗尽。他仰视着磊磊苦笑的脸，用扭曲的声音重复着星爷经典电影里的经典台词，“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我也学着路由的样子进入了角色，不过我扮演的是小书童，夸张的弯着腰，抬头仰视着磊磊，不住的点着头。
“大哥哥，你就是我们的大哥哥！以后我们兄弟两个跟随着你…”
看着磊磊急匆匆把最后一块锅包肉塞进嘴里，我忽然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台词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观众们都睡着了，台上的演员无法与观众继续互动，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演的欲望…很多人的生活也是如此吧？！
我们其实都只是观众而已，做一名演员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借口；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直是个演技了得的演员，把生活演绎得十分逼真，让观众在对比中认识到自己有多么幸福…
小店里只有一名服务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一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坐在远处惊奇的看着我们，时而不好意思的偷偷笑出声来。
老板是个削瘦的中年人，脸上挂着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他整个晚上一直站都在柜台后面整理着账单和收据，看起来对戏剧或者喜剧丝毫不感兴趣。
“那你准备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啊？”
磊磊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块锅包肉，如释重负般轻轻吐了口气，展开和我礼貌性的社交对话。他说起话来稍微有一些磕巴，看着人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像个一不小心做了坏事的好人。
“找个和你一样的工作应该也不错，你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我觉得有些无聊，但这个话题还是挺有用的，磊磊是文字编辑，做了大概有十年了，应该算是有些经验的。
“大概六千五左右…”
磊磊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的五官甚至变得有些扭曲了，也许是在算计这十年间每个月的工资有没有被老板苛扣吧…
“嗯，够用了！”
“够用个屁啊，”没等我继续解释下去，路由已经坐直了身体，收起了表演状态，回到现实中来，“除了房租和吃饭，喝酒泡妞的钱基本是没有的…”
磊磊忽然羞涩的笑了笑，应该是路由的话让他回想起了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往事。
“不再期盼世界公平是一个人开始变得成熟的标志。”
他努力的端坐身体，表情变得严肃，说出了我从他嘴里听到过的最牛掰的一句话。
“这不是我说的，很久之前在一本外国小说里看到的…”
仔细端详着磊磊脸上浮现的羞涩笑容，我突然有种被他欺骗甚至是玩弄的感觉。现实毕竟是现实，你不能相信它愿意为你在一瞬间做出任何改变。
如果有，更不能相信。
“走吧，已经没什么可以吃了！”
路由缓慢的站了起来，眼中的光芒似乎变得暗淡了许多，“老板，他买单，他自己买，我们今天不AA！”
路由指着磊磊朝老板大声的说，丝毫没有顾及观众们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