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沉闷的夏天,我还没完全搞定自己离婚后的债务,就背着吉他和一个简易旅行包去了北京,去找路由,去寻找自己丢失已久的过往。
其实挺悲壮的,一个胆小且软弱的人做了些出格的事,然后怀着沉痛的自我谴责继续上路,才发现这一切都与理想无关。
那天天气很热,北京的天空出人意料的湛蓝。我站在站前广场上,看着不远处朝我咧嘴大笑的路由,又抬头望了望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突然间欲哭无泪。
笑容能够轻易的伪装,泪水却不可以。装模作样的悲伤可以被模仿、复制,像流感病毒一样在人群之中肆意传播,让人变得脆弱,不得不随波逐流。就像善良的人有时候会很滥情,会对身边的人做出十分恶毒的事情,而且事后总能轻易地为自己洗脱罪名。
稍微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强迫自己完成了那个设想已久的伟大举措:我俯下身去,双手撑地,轻轻亲吻了脚下的一块方砖。
昨晚踏上火车的瞬间我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干了,等我真的干了,却多少觉得自己干得有些心虚。有一些事情,你投入了越多的精力和预想,就会变得越有仪式感,看起来也就越不真实,更可怕的是你总会发现这个简单的道理特别贴合你的生活。
吻完了方砖,睁开眼睛,我惊愕的发现这块青石砖上有一处还很新鲜的痰迹和两个被踩碎的烟头。
我赶紧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非常淡然。我知道只有内心肮脏的人才会不停的嫌弃和挑剔,埋怨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尽人意。其实如果你肯花些时间打扫一下自己,这个世界也就相对的变得稍微干净了一些。当然,把问题与责任统统推给别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那样做很没意思,生活会随之变得越来越无聊。
“怎么样,哪条路更辛苦一些?”路由穿过人群向我走来,经过他的人都像空气一样并不存在,或者像气球一样被轻易的弹开。
“当然是昨晚,”我递给他一个橘子,手里还留着最后一个,为终于把所有吃的东西都搞定了而感到轻松,虽然我知道它们并不是我的负担,“睡我下面的大姐呼噜打得很响,上铺又那么憋屈,我基本上没怎么睡!”
“没关系,你以后还有机会,而且你的机会比大姐多得多…”
“那倒是,大姐早上起来一直都在抱怨,说火车的隔音不好,空调不够冷,害得她都蹬被子了,这样很容易感冒的…”
“那你感冒了么?”
“我带着口罩呢,很安全…”
我们随着人群向地铁口走去,像两条泥鳅重新钻入了泥水深处,欢快的扭动着身体。只是泥水变得有些浑浊了,流速也降了下来,时而凝聚,时而溃散,回忆着自己清澈如水的过往,那无所事事的昨天。
“这回请了多久的假啊?”
路由保持着前进的速度,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看我。他的身体看上去轻飘飘的,好像就要飞起来了,估计他已经看见了牵引着自己的绳子,并且知道在绳子前方都有些什么,所以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我回头看了看,发现走在我们后面一个漂亮又精致的小女生正在大声的和某人进行语音通话,声音和长相都是甜美异常、沁人心脾。小女生瞟了我一眼,眉毛一挑,快速把目光转向别处,好像自己受到了某种顶撞或者莫名的打扰。她穿着宽大的上衣,戴一顶黑色渔夫帽,黑色短裙和黑色长筒靴之间的白色皮肤非常细腻性感。
我没有找到我的绳子,不过我并不是很着急,水流不深,估计那些不会游泳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情况,最长可以休五个月,超过半年的话还得去重新考上岗证,比较麻烦。”
路由依旧没有放慢脚步,不过他快速的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在重新验证一些东西,我不知道他想确认的到底是什么。
“够用了,养养伤,再减减肥…”
“嗯,够用了。没准我不到半个月就跑路了,也许我一个礼拜以后就挂了!”
我加快脚步,人群越来越拥挤,河水清澈了许多,也变得更加湍急。
“不会的,既然你受伤了,就代表你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死。”
我想这是我认识路由以来,听他说过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
在五道口转乘505路公交车的时候,我再次回忆起两个月之前的那个凌晨,那次车祸现场电影一般的情节。
我努力从车里钻了出来(后来才知道是救我的那三个哥们儿把我拽出来的),茫然的看着身边那根刚刚无辜倒下的路灯杆,鲜血不停的从头顶向下流淌着,暖暖的,很舒服。大概一分钟过后,火苗从车头窜了出来,然后“轰”的一声,瞬间变为一头红色的野兽吞没了我的小车,金属和硬塑料在它的血盆大口里不停的颤抖,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之前的印象是安静而温暖的,我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很轻盈,好像漂浮在水面之下,平和而且从容。在并不遥远的前方,有一道橘红色的光芒呼唤着我,张开了双手,等待着我进入她的怀抱。
于是我义无反顾朝她飞奔而去,她距离我越来越近了,一道光芒突然闪现,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我终于又回到了向往已久的、最开始的地方,那里安全、舒适而静谧,能让人完全的放松下来…
下一个记忆片段是一名护士正在用锋利的剪刀剪去我沾满鲜血的衣服,姐姐蹲在我身边,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用纸巾擦去我脸上未干的血痕。
等我再次醒来,疼痛和亲人的泪水让我很想再一次睡去,可那难度太大了,医院里空气闷热,人声嘈杂。大夫来查房,微笑着摸了摸我的肋骨,说晚上会给我一片强效去痛剂,帮助我入睡。这让我看到了希望,身上的痛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心灵得到了莫大的慰籍。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了任何负担,除了那些隐秘的、已经被淡化的内疚。现在,它已经被疼痛中和了。而且我丝毫都没有为自己感到难过,有人会难过,但那只是在浪费时间,如果我自怨自怜,一切就会变得更加艰难。人都会在内心深处鄙视那些比他们更加软弱的人,在现实中尽量去帮助他们。
“那是不是一种一切都被清空的感觉,在一瞬之间?”
路由睡醒了,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回过头来问我,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差不多吧,”我习惯用“差不多吧”这句话,它通常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提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就像潮水退去过后,空旷的沙滩会变得干净又安全。”
“你总是习惯性的去美化一些事情,尤其是你自己!”
显然,在睡了一觉之后,路由的思路变得更加清晰了,也更加的直接。
“卧槽,不美化自己难道还美化你不成?!”
“那倒不用,我已经很美了,而且很多人都验证过了。不但很美,还很实用呢…”
“嗯,悠着点儿,保重身体!”
坐在更前面的乘务员大姐忍不住笑了,为了掩饰自己不合时宜的笑容,她提前按下了播报站名的按钮,企图让一个女人优美的声音淹没这一切。
“你看,连大姐都看出来了,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
路由冲我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开始仔细的端详大姐,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大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自觉的挺了挺胸,稍微坐正了身体。她的目光依然很坚定,甚至可以说是正气凛然,只不过暗藏了一丝欣喜。
“前方到站南平庄车站,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由前门和后门有序下车。”
“来吧,我们到了!”
路由敏捷的跳了起来,步履轻盈的向车厢后方走去,准备刷卡下车。
我跟着他,尽量用看起来很熟练的姿势刷了卡,纵身跃入北京夏末初秋的午后那闷热难耐的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