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又是一年除夕夜。
叶飞背着脏脏的书包，低头走在热闹街头，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脏仔裤的口袋里。有年轻的恋人从身边经过，有带着小孩的父母走过旁边，时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他拿出烟盒，再一次打开来看，果然还是空的。于是把烟盒揉成一团，丢在路边。
路过一家一家的餐馆，每一次都闻到香味，肚子总呱呱叫个不停。可是，他已经是第五次把手伸进口袋里了，里面还是只有一张五毛钱的纸币。五毛钱，还是五毛钱。他咬咬牙，一推门，走了进去，在门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老板问要什么，他说一碗牛肉面就可以。
面端上来。他低头吃面，不时抬头看老板和伙计，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跑出去。
又是一年除夕夜。
花在小餐馆里吃饭，独自一人，点了烧饭，回锅肉，火锅，两盘炒菜，另加两瓶白酒。
他刚跑了一趟私货回来，赚了一点钱，觉得过了年，该对自己好一些。
小店是花时常光顾的店，几乎每次跑货回来他都来这里喝酒，和老板也熟。老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大家都叫她红，长得人高马大，还没有结婚。她的店生意一向好，忙得很，但走花旁边的时候，有时会与他说上一两句话，都是简单的问答。她说一句，他说一句。然后她走开，他继续吃饭喝酒。老板喝酒很厉害，一般是一个人喝酒，在客人都走光之后，一个人坐在门口喝酒。他也和她喝过，那是夏天，两人喝醉，小店的门也没有关，两人居然趴在脏脏的桌子上就睡着了。那是花记忆里的第一次喝醉。
大过年的，不回家。老板问。
无家可归。他说。
老板笑，走开。
为什么只有五毛？
面吃完了，叶飞对伙计招了一下手，说，再来一碗。
好。伙计对厨房喊，牛肉面再一碗。
他突然站起来，把桌子掀翻，跑出门去。
喂，小子。老板一早就注意到他了，带着两个伙计追了出去。
叶飞才跑到门口，老板一声喊，路边冲出一个人，一拳对着他打过来。他挨了一拳，退头一步。后面，老板带着伙计追出来，把他按倒，拳打脚踢。他双手护住头，卷缩起来，咬起牙忍受一切。
外面怎么了？红问外面刚进来的一个男子。
一个人吃饭不给钱，还跑了，被抓住了，正挨打呢。男子说。
他稍微转头看了一眼，透过两个围观的路人中间的一条线刚好看见倒在地上挨的人的脸。是叶飞。他站起来，跑到外面去。推开围观的人群，走进去，把四个打叶飞的人推开。他拦在中间，一个男子冲上来，猛地一脚踹过来。被花一个接腿摔，摔到一边。花伸手做出停下的手势，说，不要动手，我是他的朋友，有事好说。
他吃饭不给钱，还动手打人。带着围裙的男子说。
花......叶飞已经站起来，嘴角淌着血。
多少钱，我替他给，双倍。花说。
好。对方说。
花把钱交给对方，扶着叶飞走入人群。
经济发展规划区一栋建筑中的大楼的顶层天台，花和叶飞并排坐在边缘。身边放着两箱啤酒和几支白酒，两只烧鸭，一些猪头肉。
花，我很没用是吧。叶飞说。
为什么这样说？花问。
居然沦落到没有钱要去做这样的事。叶飞一面喝酒一面说话，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那有什么，以前在广东我就做过，被打得比你惨得多。花笑起来。
花，谢谢你。叶飞说。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干杯。花举起酒瓶。
对，干杯。叶飞也举起酒瓶，和花的瓶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沉默下来喝酒。一瓶一瓶，喝完后丢到下面去，听酒瓶撞到地面发出的不同声音。
叶飞喝得多了，站起来，跑到一边去吐。回来再喝，花不阻拦，任他喝去。人就该如此，有时该放纵，让身体承受的重量稍微减轻，哪怕只有一点。花本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做一些走私什么的，可终于还是没有。因为花一直觉得，叶飞该是与自己不同的人，他写的小说，花看过，写得很好。花一直觉得，叶飞以后也许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只要他能够忍受过这一段人生最苍白的日子。
这些话，花从未说出口，也从未觉得要去帮助叶飞走过难走的山路。他一直觉得，人的路，要自己去走，不该等别人伸出手。如果叶飞不能忍受过这一段苦痛，那他无论有什么样的结局，那也是他自己所选的路。该是无怨无悔。
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市广场上有人放烟花，许是说好了，无数的烟花一起冲上天空，然后慢慢散开去，幻化出各种不同的颜色与样子。美得不可方物。
他们坐在建到一半的大楼的天台上观望，从烟花升空，盛开，到散落，看得一清二楚。
花与叶飞的眼里有泪，却只是徘徊，始终落不下来。
叶飞说，以前，很小的时候，我爸妈还没有离婚，他们会带我去广场上放烟花。那情景，原来我以为忘记了，可是，在一个人的除夕夜，我每一次都记得真切。每一次，心都像刀割一样。
美好的记忆，好好珍惜就好。花说。
你想他们吗？你的爸爸和妈妈。叶飞问。
有时。花说。
我恨我的父母。叶飞说，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我恨他们。
恨，那是因为你太爱他们，你太执着着想要一个家。花说。
也许是吧。叶飞说，我想死了，在考虑自杀的办法。
想到没有？花问。
还没有。叶飞说，想到了通知你啊。
不要，我不想死。花说，我要活着，还要再活几天，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要我死，我还是要活着。
我喜欢灵。叶飞躺在地上，看不断上升，又不断消失的烟花。
那为什么还要死呢？花喝光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把酒瓶丢下去。
灵喜欢你，她喜欢花。叶飞说。
我们都没有明天。叶飞说，我该用这名字写一部小说。
我们没有明天。花也躺下去。
遥远的天空又有新的烟花升上来，盛开得好看，却瞬间消散，悄无声息。
又是一年除夕夜。
冷风吹过。
又是新的一年来到。
他们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