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爱琴护理的病人越来越多,每天都有出院的、入院的。病人刘警察在她心中的印象越来越淡化了,以至于几乎把他忘记了。
一年后的一天上午,当爱琴端着治疗盘准备给病人打针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打开的铁大门外跨了进来——穿着笔挺的警服,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看上去那么英俊、帅气、迷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同样面带笑容、幸福感满满的女人。
这位“警察”是谁呢?怎么这么眼熟?
再仔细一打量,奥,想起来了!这不是去年住过院的刘某某吗?身后的那位女人不就是他原来的女朋友吗?
去年住院时,他曾说过出院后结婚给大夫护士送喜糖的,真的来了!
只见刘某某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尼龙网兜,兜里装着一袋袋红通通纸包装的东西。看来他们一定是结婚了,真的送喜糖喜烟来了。
大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吃着他们送来的喜糖、瓜子,和他俩说说笑笑,病房里出现了难得的、短暂的热闹气氛。
每人都送上了自己深深地祝福,祝他们“相亲相爱到永远”、“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等等。
爱琴也礼貌地接过一块糖、礼貌地对他们笑笑、礼貌地送上自己深深的祝福。
但不知道为什么,爱琴感觉自己笑得那么勉强,皮笑肉不笑,怅然所失,高兴不起来。
听王大夫说,小两口一起来既复查病情,又准备要孩子,想咨询一下如何减药、停药、要注意哪些事项等,王大夫都详细地一一给他们做了讲解和说明。
作为一名精神科护士,爱琴默默地、真心祝愿护理过的刘某某病情不再复发,祝福他和妻子白头偕老、相亲相爱到永远,并衷心地祝愿他们生个健康、聪明、可爱的宝宝,一家人幸福安康,尽管心里有点惆怅。
打完那支肌肉针,爱琴赶紧躲避着这番热闹,去活动室看护病人。
黄护士看见爱琴过来,立刻凑了过去,紧挨着爱琴坐下。
爱琴本来就心情不好,看见小黄这样更加生气,但又不好发作。
她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想在这么多病人面前让黄护士难堪。她板着脸,不说话,站起来,挪挪窝,躲躲小黄。可黄护士偏偏不自觉,爱琴挪地紧,黄护士跟的紧,然后头还紧贴着爱琴的头,嘻嘻呵呵,没话找话说。
正在这时,病人陈某突然冲上前去,攥着拳头,对着爱琴的脸就是一拳。
爱琴被打得莫名其妙,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但左眼窝还是被重重地捣了一拳,顿时疼得她呲牙咧嘴,眼冒金花,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
爱琴当场蒙圈了,不明白病人为什么要打她?自己没招惹他?没有对他慢待和无礼,更没有训斥和激惹他?好端端的,为什么他突然冲动,对着她的脸“砰”就是一拳头呢?
此时黄护士气愤地双目圆睁,脸庞严重扭曲变形,额头青筋暴露,像一头愤怒的雄狮。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薅住病人的领子,另一只手攥紧拳头,高高举在空中,眼看就要“劈里啪啦”对病人一顿狂揍。
泪眼朦胧中的爱琴看到这即将爆发的、可怕的一幕,顾不得疼痛和多想,立刻冲上去,伸开双臂,挡在小黄和病人中间,护着病人,并大声对黄护士喊道:“他是病人!我们是护士,你怎么能和他一样行事?难道你忘了我们精神科护士的庄严承诺了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可是医院铁的纪律和制度啊!”
“我没忘!可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就是明天被开除了、去坐牢了,今天也非要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小黄边说边揪住病人的领子就要挥拳揍过去。
“小黄,算我求你了不成吗?千万不要动手!如果因为我病人挨打受伤导致病情加重,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咱们精神科大夫护士可是病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如果精神科护士都不能理解他、原谅他,那么社会上除了他的家人之外,还能有谁理解他们、包容他们?还有谁敢和他们相处、交朋友?”爱琴说着哭着,哭着说着、哀求着。
黄护士抓着病人衣领的手渐渐松开了,高高举起的拳头慢慢地放了下来,他两眼痛苦地、心疼地望着爱琴。
看到小黄听从了自己的劝说恢复了理智,望着小黄那双对自己充满爱怜的眼睛;想想刚才小黄因为自己挨打而痛苦难受、冲动、不顾一切的样子,爱琴心里一阵悸动。
此时爱琴才想起自己的眼不知道被打成啥样?她忙一手捂住未挨打的右眼,用受伤的左眼看看四周,还好,周围的人物清清楚楚,和原来一样,看来眼没打瞎,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啊!
庆幸之余,爱琴在心里突然胡思乱想起来:“若真被打成独眼龙,咋办?那以后还能找到对象吗?那黄护士还会像现在这样拼命追求自己吗?哎,后悔啊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学医,更不该当护士,最最不该当这倒霉的精神科护士!”
前几天刚听郑老师讲了几年前本院的一位老前辈快熬到退休了,被病人用椅子砸到头上,弄的最后落个走路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一样,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更别说上班了,只好提前病退了。
都说一顺百顺,咳,这一天上午心情不顺,接下来一天不顺利。
听到爱琴被打后,护士长和王大夫等都急忙赶了过来,安抚爱琴,控制住病人。
护士长问病人为什么打顾护士?
他说顾护士和黄护士在他身边捂着嘴、交头接耳、挤眉弄眼说话,一定是商量着怎么对他下毒手,所以他很害怕,极度恐惧,为了“正当防卫”,他就主动出击。
于是就发生了打人那一幕。
老天哪!冤枉啊!
哎,看来被冤枉的人无处不在,精神病院的大夫护士肯定是被冤的主流人群了,有的冤死了,可能都不知道咋死哩。
原来这个病人是名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主要症状就是敏感多疑,有严重的被害妄想和关系妄想。在家时就怀疑邻居害他,深更半夜砸邻居家的门;怀疑单位领导同事挤兑他,常和领导、同事发生冲突;怀疑妻子儿女合伙害他,不敢吃媳妇做的饭,吃饭时都是媳妇盛好碗先吃一半,剩下的一半他才吃;入院后怀疑医生护士被他家人、单位收买了,联合他家人单位领导一起给他下套、陷害他。
病房里住着这么多疑心重的精神病人,精神科大夫护士尤其护士挨打的可能性不大吗?被揍个鼻青脸肿,腿断胳膊折,被咬一口,被抓掉一撮头发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挨过打的才不正常哩。
眼被打成这样,又青又紫,像熊猫似的,咋出门?爱琴寻思着明天谁进城,给她稍一副太阳镜回来戴上再说。
回想起来挨打的过程,爱琴又恨起黄护士来了:“都怪姓黄的那家伙,要不是他伸着脖子嬉皮笑脸赶着和我说话,挨我那么近,病人能起疑心吗?不起疑心,自己能挨这一拳头吗?”
咳,别事后诸葛亮瞎叨叨了,都没用的,已经打到身上揭不下来了,还是好好反思反思,吸取一下教训吧。想想以后在工作中怎么做才不让病人起疑心,才不挨打挨骂,亡羊补牢吧。
其实精神科护士医生挨打是常有的事,尤其是护士,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轻者不下火线照常上班,重者治病休息,按工伤处理。
但若病人被打了,那事情就复杂了——首先领导要追问当事护士和病人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再调查其他的目击病人和护士,听听他们的诉说和见解;有的甚至弄得越来越大,家属上告,护理部不依不饶等。
当然现在情况不同了,病房的各个角落都安装了监控,没有死角,一旦出事,直接调监控,看录像,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病房内每当有人被打时,护士长、主任首先会问“是谁?是病人还是咱自己人?”
如果听到是自己人——护士或医生挨打,领导们通常会长舒一口气;而如果听到是病人受伤时,领导们的口气立马变得急促与紧张起来,然后会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
咋一听起来好像很寒心,觉着领导不疼爱、关心职工,缺乏人情味,其实不全是这样,主要因为被打的对象不同,领导处理起来的难度就不同。
打成这样,护士长就让爱琴歇班,回宿舍休息去了。
晚上还没等爱琴让同事给她稍墨镜,黄护士就给她送来了一副镶着金边的眼镜。原来是小黄下午三点半下班后,借了辆自行车就匆匆忙忙进城去了。
爱琴原来的双眼视力很好,不近视,没戴过镜子。现在戴上墨镜之后,别说蛮好看和有气质的,像回大陆探亲的港客。
看看这副眼镜,看着镜子中戴着墨镜的这副滑稽形象,爱琴禁不住伤感起来:难道这就是自己从小就憧憬的上班生活吗?
经过这一事件,爱琴也明白了另外一种现象:为什么她的老前辈个个都是大嗓门,说话像吆喝卖东西、像和别人吵架似的,原来这是职业病啊。
如果当时他两说话声音大些,说的内容让病人听见,说话时两人不靠那么近,也许就可以避免吃这一拳头了。
想到这里,不免又恨起黄护士来了,他就像颗灾星,和他在一起准没好事。
通过这狠狠的一拳头,爱琴才真正体会到老师们的告诫是多么正确和重要:精神病人大多疑心重,所以护士们说话要格外注意:声音要响亮,吐词要清楚,说话时护士们之间不要靠太近,否则会给病人一种交头接耳、说人闲话或密谋祸害他人的错觉,有的病人可能因此就出现紧张不安、大难临头的感觉,然后就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出现冲动伤人现象。
精神科护士在看护病人,或和他们聊天、做心理护理、讲解精神疾病常识等的时候,一定要背靠墙站,或在靠墙的联椅上坐下,这样既可以避免有被害妄想的病人从背后偷袭,又可以环视病人,观察不留死角。
爱琴想想都胆颤心惊,后脊梁骨冒冷汗,再想想前辈们那一个个大嗓门,不由得又担心自己了:将来工作时间长了,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大呼小叫,像个女汉子,没点淑女味?
咋办?爱琴不想变成女汉子,她不想说话时大喊大叫,她喜欢柔声细语。
可处于这样的工作环境,面对这样的精神病人,以后自己还能淑女起来吗?
不了解精神科工作的人,和精神科护士第一次接触,也许会蹙眉头,觉着他们说话嗓门怎么那么大?咋咋呼呼的震耳朵,看上去多么粗俗和不文明!潜意识里也许会产生鄙视、厌烦心里。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是职业病啊。
大声说话是为了让病人听清楚,是在消除病人的疑虑和恐惧心里,是在增加病人的安全感!久而久之护士就形成了大嗓门的,而不是训斥病人形成的。
想想自己以前当助产士时,说话多么温柔、细腻啊,唯恐刺激了产妇,唯恐惊扰了刚降临世间的宝宝,那时多受产妇及其家属的尊重和爱戴啊,可现在……
以前的自己多了不起!每天亲手迎接那么多可爱的宝宝;每天展现在自己、大家面前的都是一个又一个快乐、幸福的场景,多有成就感和自豪感!
哪像现在,每天看到的都是精神病人喜怒哀乐无常、打打闹闹、骂骂咧咧、乱哄哄的场面;都是家属愁眉苦脸、痛苦不堪的表情;抑或是自己、同事、病人不断受伤的悲惨状况。
这精神科护士哪像真正的护士?更别说是什么白衣天使了,简直就像保安、保姆似的。
唉,当个精神科护士真没劲、没盼头,爱琴慢慢地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困惑、倦怠甚至厌恶。
由于护理的是男病人,不同于女病人,一旦产生矛盾,发生冲突,很容易就上升到拳打脚踢,所以作为护士必须严密观察病人之间的交流与互动,一旦发现异常,就要立即冲过去,及时了解、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防止出现打架、人员受伤等情况。
护士如不能及时发现、制止,出现了病人打架受伤的事,也是要挨批,甚至扣钱受处分的。还有的家属不依不饶,说你们护士怎么看的,告到院长、卫生局那里,也是不好摆平的。所以无论内心怎么不情愿,但工作必须认认真真,出不得半点差错。
每每想起自己曾经热爱的助产专业、想起自己中专三年全力以赴学习、实习的点点滴滴,以后一辈子与它们无缘了,爱琴心里就痛痛的、酸酸的,她真想大哭一场,真想大声喊叫:不!我是助产士!我要干自己喜欢的助产专业!我不愿干精神科护士,不愿,不愿……
可一切都已无法、无力改变。
所有的安排,也许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吧。
既然选择了,为何还要抱怨、悔恨呢?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