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看着从北城门缓缓开进的五千余残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琰当先走进城门,他抬起头,看到了立在城头、一身青袍的陈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回头冲柳冽打了声招呼,便独自走上了城楼。
“女真人?”
陆琰点了点头,“民夫被骑兵冲散了,我派了一千人去把他们找回来,但能回来多少,先生也不必乐观。”
陈先生沉默良久,似乎这个消息并不能在他心里激荡起多少浪花。
“我军伤亡六千有余,斩首三千,辎重也都丢了。”
“阵亡将士们的尸骨,运回来了吗?”
“都在外面大车上。”
“欸,”陈先生发出一声悠悠长叹,“收拢他们的信物,遗骨,烧了吧,”他转过身,大力咳嗽着,扶着城墙垛口好一阵子才缓过来,用手帕抹了抹嘴角,“女真人的首级都抹好石灰,装车运往金陵吧。”
“你病了。”陆琰看着身形略显佝偻的陈先生,淡淡吐出一句。
“没办法,”陈先生又咳嗽起来,“我还是身子弱了些,等宋州安定下来,我便回宣府了。”
“嗯。”陆琰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没人知道他此时内心的想法,他不再去看咳嗽的年轻人,转头望向城外,“北边怎么样了。”
陆琰的话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六个字,是最平淡的陈述语气。
“秦德功已经带人回返了,估计,”陈先生长出一口气,许是咳嗽许久之后终于止住了胸腔中的憋闷,“这几日之间就会回来了。”
陆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陈先生,继续用平淡的语气道:“接下来,就看文玉的了。”
陈先生嘴角扯开一点弧度,点了点头,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向了陆琰。
“下面的抚慰与火葬,还得你去主持一番。”
……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朔方城中心校场上空盘旋着陆琰高亢的嗓音,陆续集结而来的六千余靖边军挤在校场之中,他们没有拿武器,只是穿着自己的黑甲,披着红色披风,静静听着自家主将念诵出古老的祭文。
在校场最前方搭起了十几个高大的木台,所有收敛来的靖边军尸骨就被整齐摆放于木台之上,木台之下堆满了新鲜的柴薪。
每座木台旁都站着几名陆琰的亲兵,手持火把,面容肃穆。
陆琰大声诵读的是上古中原地区流传的诗,据传这首歌咏袍泽之情的诗源自当时地处西垂的一个国家,大梁建国近百年,开国梁武帝一生戎马,极喜爱这首诗,便在武人祭礼之上广为吟诵,时至今日,便成了一种惯例。
足足两柱香的光景,陆琰终于诵读完,他一挥手,那数十名亲兵边将火把投进了木台之下的柴薪堆里。
虽然天降大雪,那柴薪却仍旧新鲜干燥,火把一碰即着,熊熊火焰吞没了那十几个木台,连同着里面的尸身,一起被烈焰焚烧成灰烬。
陆琰没有离开,他举起一缸烈酒,揭去泥封,将里面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倒进了面前的木箱之中。
木箱里,是数千个牙牌,在梁代,只有边军才有牙牌来证明身份,因为边军不是服兵役派来的平头百姓,他们是募兵,是自发加入军队,领取军饷的职业兵,阵亡之后,自然有抚恤的。
用来辨别身份的牙牌便应运而生。
酒液浸透了楠木牙牌,一层层向下,最后渗出木箱,流进泥土之中。
空气中除了烧焦气味,还多了一丝丝甜美的酒香。
雪越下越大,但木台的火焰却越烧越大。
肃立的靖边军们最终还是在将官的带领下回了营房,袍泽之情固然在,但死人毕竟已经是死人了,重要的是眼下活着的人。
他们很幸运,至少在大雪天里能够躲避一番。
文玉却一点也不幸运。
此刻乌斯藏高原的最西端,一群身穿皮袍的人在雪地里奋力行走着。
“将军,应该就是前面了。”
队列最前端,一个高原汉子,操着一口不是如何流利的汉话对身前的领头人喊道。
风雪中,依稀可见那领头人的模样,七尺身高,虽不如何健壮,但至少也是匀称身材,外罩牛皮袍,内衬锁子甲,腰悬长刀,背后别着一支短戟,正是在乌斯藏呆了五年多的文玉。
二十六岁的文玉在乌斯藏练了五年兵,这五万以藏民农奴为主体的蕃军,装备了靖边军淘汰下来的甲胄兵器,配上他们高大健壮的身材,只要有了足够的给养,就能成为一支足以媲美梁朝边军的精锐。
五年里,陆续有千余名靖边军以各种名义被送进乌斯藏,为文玉的练兵大计提供助力,如今这支军队已经成型,而这批靖边军大多留在这支蕃军之中,担任各层军官将校,负责指挥与训导。
这也是文玉同陈先生等人很早之前就定下的计划,虽说是帮助松克苏哈练兵,但靖边军需要在乌斯藏有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可以将雪域高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向东可以拱卫宋州,向南可以作为渝州的屏障,而见过了这支军队的训练成效之后,松克苏哈自然不甘心于让这支军队掌握在汉人手中,他多次旁敲侧击,试图用自己麾下的吐蕃王族子弟担任这支军队的指挥官,刚开始只是以学习练兵之法为借口,到后来就是明目张胆地索要部曲,文玉不胜其烦,只好带着这群人跑到了西边的雪原之中。
在乌斯藏的西边,仍然存在着大批未受开化的野蛮部落,他们也就成了文玉磨砺军队的最好的目标,半年下来,这支蕃军伤亡两千多人,但也让他们彻底成长了起来,靖边军出身的军官教授给他们最基本的知识与汉字,把靖边军的意志贯彻给每一个人,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了靖边军的一部分。
就在这个时候,叛乱爆发了,说是叛乱,但身在局中的文玉却很清楚,这只是一群不甘于被压制的象雄贵族联络野蛮部落发起的骚乱而已,而他认为,这是他实现控制大梁西南的绝佳时机。
他要获得乌斯藏西北羌人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