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顾朗没想到,她所说的“早”会如此之早,差不多四更刚过,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借着月光,看到素问穿戴整齐的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盆水,眼睛比星星还要亮。
“快洗漱更衣,不然来不及了。”素问边端着水盆进来边催促道。
“这么早,你是要做什么?”
素问点起烛火,替他整理好衣物:“快点快点,等会你就知道了,洗脸水和衣服都给你备好了,给你半柱香时间,我在房间门口等你。”
已是夏末初秋,此时天未亮,天气微凉,顾朗看她衣衫也甚是单薄,便道:“你就在这里坐着罢,我很快。”
于是素问坐下来,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不停地催促着顾朗快一点。顾朗有些后悔了,还是该让她出去等。
顾朗更衣时,脱下外层棉纱睡服,里面只着一层薄薄的贴身蚕丝衫,将他身体的线条毫无保留的显现出来,刚劲,线条分明,如同精雕,素问从未见过这样的躯体,一时有些愣神。
听到她的催促声突然中止,有些奇怪,顾朗看向她,只见她两眼发直,便问道:“你又如何了?”
素问回过神,脸倏地红了,好在光线昏暗,顾朗不一定看的到。
“没……没什么,我在想还要带什么。”
前一天晚上,顾朗就安排好马车停在门口,万管家还再三确认,是不是真的不要车夫,为什么不要车夫?
出门时,顾朗给门口守将交待好,让天亮后去校场给程平之交待一声,今日他告假,让他们自行操练。
天边已渐露鱼白,素问上车驾马,顾朗侧目:“你还会赶马车?”
素问一脸得意:“骑马射箭我都会,赶马车这事,不是看看就会的么。”
顾朗与她并坐,问道:“天还未亮,你到底去哪里?”
素问挥起马鞭,神采飞扬:“看日出去!”
她轻车熟路的驾着马车向城郊奔去,顾朗心下疑惑,她这样子,倒像是经常出来的,不过既然答应是给她的生辰贺礼,那便随了她,她开心便好,也算是这一年来对她的一点弥补。
最后二人在上白城东郊的千尺湖边驻马下车,千尺湖,顾名思义,湖水很深,不仅深,湖面也十分宽广,从地图上看,面积是上京城的六七倍,湖面一直向北,有座飞龙山,是南国与赤画国的一条交界线。飞龙山并不算高,但异常陡峭,称的上是座天然屏障,无论是哪国想举兵跃界,都不是容易事,尤其是赤画国,翻山后还要渡湖,更属天方夜谭,远不如从其他地方攻入方便,因此之前虽然两国关系紧张,多次交战,千尺湖和飞龙山依然能保持最真实的状态,自然而平和。
素问走到湖边,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初夏的黎明,空气温润中带着丝丝清凉,很是舒适。太阳还未出,她盘腿在湖边草地上坐下,看着湖面发呆。
顾朗也在她身边坐下,听到素问开口问道:“将军,你见过大海吗,我听说沿着赤画国一直向东走,便是大海,海比湖要大的多,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如果坐上大船,一直走一直走,走很久很久,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人的,有蓝色的眼睛,褐色的皮肤,是真的吗?”
“是真的。”
素问笑了,笑中带着一丝无奈:“你说这世界这么大,可我们终其一生,都被困在一个地方。”然后转过头真诚的看着顾朗,“将军,我是真的羡慕你,南征北战,世界之大任由你闯荡。”
“如果你见过戈壁滩上的尸陈遍野,就不会这么想了。我们不过是在用生命来守护千千万万人,你认为是囚困,何偿不是平安。”
“但是于我而言,只想要选择人生的权利。”
湖面尽头处,隐隐可以看见飞龙山层层叠叠的丘峦,山的边界逐渐染上金红,像是镶镀上了一层金边,素问激动的跳起来:“快看,太阳出来了!”
金红色越来越浓烈,像是一只无形之手,以这天地为画布,肆意泼墨,终于,山头露出一抹艳丽的红,太阳稳健的越山而上。
第一道阳光铺撒湖面,波光粼粼中,像是无数金色飞鱼在湖面飞腾跳跃,因为这轮即将升空的明日,天空的灰暗逐渐散去,要将这方世界还给这宇宙洪荒的大主。
素问忽地牵起顾朗的手,开心地道:“元……”
第一个字说出口,她便知道自己错了,身边这个人,不是元彻,这山这湖这日出这波澜壮阔虽然一模一样,但这个人,确确实实不是元彻了。
她感紧松开手:“原……原来,日出是这番模样。”
顾朗看向她,虽然她未施粉黛,但初升旭日给她脸颊打上了一抹绯红,胜过一切人工粉施,她眼里的光亮不比这湖面逊色,只是在刚刚一瞬间,她眼中的光亮便暗了下去。
他知道,她那一声戛然而止“元”,也是她同样戛然而止的初开情窦,他犹豫良久,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素问仍在看着日出,头也不回的问道:“什么问题?”
他依然凝视着她的侧脸,缓缓道:“若是还有机会,你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吗?”
素问转过头,只觉得顾朗此时的眼神比千尺湖还要深不见底,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自己愿意么,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如果真的有可能……
最终,素问摇了摇头,说道:“不愿意。那不过是一场旧梦罢了。梦醒了,便再也回不去。”
“你心里还有他吗?”
他的夫君,竟然如此平静的问她心里是否有另一个男人,可见顾朗真对她一点心思也没有,素问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除了叶轻烟外,将军心底不也藏了一个人么,那也是将军的旧梦,将军心里还有她吗?”
顾朗知道,上次那副画她看到了,她也猜到了画中的人不是叶轻烟,他问的问题被她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将军,你看日出多美,这是只有此时此刻才能看到的东西。如果你对着如此壮阔的日出,却在思念前一夜的月亮,最终只能将月亮和太阳都辜负了,人要活在当下,向前看。”
顾朗没想到她年纪不大,却能道出他三十年都未曾看破的迷障,心底多少有些触动,只是又想起了和元彻的约定,顿时心中千丝万缕,缠绕互结,理不分明。
他逼自己按下心绪,看向正在初升的太阳,倒真觉得激荡壮阔,征战多年,无数次趁夜奔袭,无数次在黎明时分听号角响起,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安安静静的看着太阳是如何升起的。
顾朗甚至有种错觉,这至高无上的太阳什么都看的到,看到人们的贪念、欲望、思而不得、相互厮杀,如视蝼蚁,一切于太阳而言,不过是眼前一副可笑的游戏,哪怕王朝倾覆,哪怕众生疾苦,太阳依然从容不迫,东升西落,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