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回来的时候,朱祁镇已经不在万安宫。由于封后大典在即,从前几日开始,便有宫女太监们过来帮着搬些必要的东西前去永宁宫。她穿过宫门前忙碌的人群,低着头进了万安宫,便见允贤已静静坐在桌边看书。
似是听见她的脚步声,允贤蓦然抬起头来,望向丁香的眼神有些莫名:“你回来了?”
丁香本打算直接转身回房,却被允贤叫住,神色不由有些尴尬,却勉强装作自然地笑了笑,轻轻搓手道:“昨夜太子殿下不知道为什么喝了许多酒,太子身边的公公见没人照顾,就把奴婢叫去了……”
“是吗?”允贤闻言,也不追问,只望着她笑了笑,温声道,“阅是楼那件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丁香一听她不关心自己昨夜的归宿,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正色道:“奴婢昨日问了那些人,自然没一个肯招的。原本宫里头的贵人们或是宫女太监们冲撞了戏班子也是常有的事儿,只是奴婢心里总觉得这事儿来的太巧,就向戏班子打探了一下这事情的起因。”她说着转头看了看门外的人来人往,仔细关上了门,低声道,“原来初定听戏的那会儿,其实太子殿下定的是另一个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后来皇上为了您才临时撤换成南戏班子。当时阅是楼里有几个小太监正巧是那被换掉的戏班子班主的亲戚,所以南戏班子进宫的时候难免冷嘲热讽地闹了一闹,后来这南戏班子进宫几天,也就不了了之了。谁知道奴婢昨天审了那帮奴才后,有个小太监说,就在娘子去的那天,您和皇上前脚到,后脚便有人给他塞了一两银子,叫他去撞王老道……“丁香说着,脸色也不禁有些难看,”那小太监本就气不过王老道前几天回他的话,自然就一口应承下来,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儿。只是奴婢怎么也想不通,那人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允贤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人的样貌声音,或是身上重要的东西,他可有记得几分?”
丁香摇了摇头,垂眸道:“奴婢也问过,可那小太监说那人蒙着面,与他交谈也不过几句话,声音倒是蛮沙哑,但仅凭这几点也实在查不出什么。奴婢就只是压着他去向王老道赔了罪就作罢。”
“是啊……这些事,就算让碧娘和师父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允贤微微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张望着外面渐渐散开的宫女太监们,竟忽然觉得这万安宫里空荡荡的,很是孤单,“丁香,这些天来,我好像一直在做一个梦,一个美梦,可是这梦太美,却让我忍不住心生恐惧,恐惧它会突然破裂……“
丁香扑哧笑了一声,道:“娘子你呀,就是临近大婚太紧张了!”她顺着宫外人流的方向望了望,不禁困惑,“奴婢看那些人像是往永宁宫的方向去,莫非皇上是想让娘子住永宁宫吗?”
允贤摇了摇头,转身拉开门道:“住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我也不想住坤宁宫。丁香,你陪我去一趟太医院吧,等到大婚过后,怕是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这样随意走动了。”
丁香应了一声,两人才走出万安宫不多时,却见刘平安提着衣摆跟在一名小太监身后匆匆朝这个方向而来,丁香忙伸手拦住那小太监,问道:“你们这是要往哪个宫去?”
那名小太监忙行礼道:“是咸阳宫的刘妃娘娘又犯病了,奴才正领着刘院判前去看诊。”
刘平安见到允贤,自恭恭敬敬拘礼道:“臣见过谭主子。”
允贤轻轻抬手扶起他,也笑道:“既然是刘妃娘娘有恙在身,又是刘院判看诊,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同行?允贤也是医女出身,或许能从中学到些什么。”
她既然马上就要封后,又确是医女,自然没有人敢拦她。
咸阳宫地处西六宫一角,位置实在有些偏僻,四周除了一些花圃,竟见不到多少人烟,比起权丽妃的寿昌宫当真是差了许多。
允贤才走到宫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刘妃粗重的喘气声,她先是一愣,随即转头看向刘平安道:“敢问刘大人,刘妃娘娘可是有哮症在身?”
刘平安摇了摇头,沉声道:“臣曾多次为娘娘诊脉,娘娘初时并不曾有哮症在身,近日却不知为何突然便这样了……”他边说边大步跨进宫内,忙有宫女从内殿出来,领着他们进入咸阳宫内。
虽是白日,这宫殿里却昏暗得很,四面的窗子都关的严严实实,室内只有几盏烛火幽幽地燃着,允贤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薰气味。
刘妃仰面躺在床上,见刘平安来,忙伸手去拉他,整张脸苍白如纸,只断断续续地呻吟道:“刘院判,你快替本宫瞧瞧……快替本宫瞧瞧……”
刘妃身旁的小宫女忙接道:“娘娘这样子已经好多天了,一天比一天喘得厉害,眼看着这几天连饭也咽不下了……”
刘平安忙搁了药箱去为刘妃诊脉,允贤环顾一圈宫内,微微皱眉道:“既然娘娘窒气不顺,为什么还要紧闭门窗,使室内空气不流通呢?这样一来,娘娘不是更加气闷么?”
那小宫女并不太认得允贤,又见她穿着医女的宫服,只当是刘平安带来的医女,并没有理她。还是刘平安看了一眼那小宫女,撇了撇胡子淡淡道:“不知刘妃娘娘是否见过这位娘子,这位便是皇上即将要封后的万安宫谭氏,她医术高超更在老臣之上,今日正是在路上偶遇,才顺道过来探望娘娘。”
刘妃闻言瞳孔一震,忙撑起半边身子望向允贤。只见允贤着一身医女宫服,静静站在刘平安身后,虽不着半分雕饰,却如清莲般亭亭玉立,眼神平和而安宁,却自有一种冷静自持,就算是皇后那样淡然的气性,也仿佛逊了她三分平静。见自己望着她,便微微笑起来,虽没有一句虚礼,却平白让人见了心安。
刘妃只觉得心中忽然落下一口气,恍然明白了皇上为何执意要封这个女人为后。因为这是自己在宫中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的女子。宫中女子万千,或清纯明媚,或妖娆性感,自十五岁嫁入皇宫,便以为看遍了世间女子,却原来不过坐井观天。
当年郕王继位,朱祁镇诸多后宫皆被皇后遣送出宫,唯有自己无处可去,独居深宫礼佛多年,直到朱祁镇复位,才得以搬回咸阳宫。不过搬到哪里又如何,也只是个失了宠的妃子,又或者说,自己本就不曾得过宠。
刘妃看着允贤,便恍惚想起,多少年前,她也曾在坤宁宫外远远见过郕王的杭皇后,当时那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雪地里,抬手望天,轻轻接住一片雪花,微抬起的侧脸在雪光下不甚清晰,让人看不清面容。她却不知为何,独独看见了那人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皇上与杭皇后的流言传得到处都是,如今站在她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是与杭皇后有不可言说的相似。
刘妃看了允贤半晌,便慢慢笑了起来,大抵也只当她是个可悲的替身,虽心中畅快,也觉得可怜可悲,不由叹了口气道:“皇上好福气,也算是圆了当年的心愿吧。”
允贤明知她话中有话,却只是一笑而过,转头问那宫女:“我刚才的问题,你可否具体说一说,或许对治疗娘娘的病情很有帮助。”
那小宫女忙伏身跪地道:“是,是因为娘娘喘得越来越厉害,若是开了窗,有风吹进来便会不停地岔气……开始也曾出去散散步,但每次回来都会病情反复,渐渐地也就不再出去了……”
刘平安诊了脉,微微摇头道:“娘娘的脉象并无奇怪之处,应只是身体敏感引起的哮症,但却不知为何会这样怪异的反复,臣只能推测,或许与娘娘的体质有关。”
允贤皱眉想了片刻,朝那小宫女正色道:“你们娘娘平日用的、吃的,都是些什么?可否拟一份清单让我看一看?”她又抬头望了望屋子角落的香炉道,“还有这屋子里的熏香,娘娘可是一直用着的?可否也让允贤带回去看看?”
刘妃点了点头,挥手叫那宫女去拿了香薰,有气无力地望向刘平安:“刘院判,你实话说,本宫这病,是不是治不好了?”
“这……臣,自当尽力。”刘平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拱手道,“容臣与谭娘子商量商量,再来为娘娘看诊。这些天娘娘仍需按时吃药,方能缓解。”
刘妃低低应了一声,便着人送他们出去。允贤见出了咸阳宫,不由停下脚步,看向刘平安:“师父,刘妃娘娘的饮食用度,您可有检查过?如果刘妃不是天生带有哮症,看她的病症,倒像是有人刻意引导出的体质过敏……”
刘平安摇了摇头,叹气道:“刘妃娘娘的饮食清单,臣倒是检查过,并无大问题。只是刘妃娘娘不过是个失了宠的妃子,无亲无子,到底有谁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去害她?”
允贤闻言,沉默了片刻,将手里的香包递给刘平安道:“虽然如此,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师父,这香包你且拿回去验一验,再对照刘妃的饮食清单,或许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而且,刘妃每次外出后回宫都会复发,允贤总觉得与这熏香分不开联系。”
刘平安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允贤的肩,欣慰道:“若是为师没有记错的话,后天就是封后大典了吧?也难为你还这样日日地往御药房跑……”他说着,也不禁撇嘴笑起来,“说起来,为师也算是见证过你和皇上的一段深情啊!打从你跟皇上从瓦剌回来,为师就觉得你待皇上不一样了,只是你毕竟是郕王的妃子,又有自己的选择,为师也不能说什么。如今看到你们大婚,总算还能道一声恭喜,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了。”
允贤微微笑起来,目光慢慢转向视线尽头乾清宫的方向,远处的宫道上正有宫女弯腰仔细清理各处,因为封后大典在即,这几日宫中的各项事务也都在无声地进行,就连素来习惯了淡泊的她,也不禁被这喜庆的气氛所感染,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是啊,这么多年过去,最终还是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