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五年,冬末。英宗朱祁镇正式下旨册封谭氏为皇后,立,封后大典于二月初二,奉天殿前盛举,以受百官朝贺,昭之于天下。
此时,长寿殿内正是一片兴盛热闹景象,往来进出的宫女们纷纷在为即将开始的封后大典四处奔波,金灯银盏伴着无数衣冠珠宝堆满了长寿殿的大厅,大红的宫灯沿着殿门一路延伸向远方,直到挂满整座皇宫。
允贤进宫这段日子,虽一直住在万安宫,却终究是待嫁之身。万安宫乃是后宫,名义上却并不符皇后的出嫁礼仪。朱祁镇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让允贤于长寿殿出嫁,待婚后再迁入永宁宫。一来永宁宫距离乾清宫极近,二来也是全了二人不动坤宁宫的心思。
眼看着才刚过卯时,窗外夜色仍重,长寿殿内却已处处点上了烛台。皑皑烛光里,允贤端端坐在铜镜前,一身凤冠霞帔,眉目如画。
丁香自在后面替她箍发,见她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不由笑道:“自前两日开始,你就一直是这幅恍恍惚惚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皇上强逼你了呢!好不容易昨儿个好了些,眼下又是这样了……”
允贤微微勾起唇角,只见镜子里那人珠鬓玉容,眼眸如星,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她望着那影像,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只觉得一生如梦,竟到如今,才真正做了一回新娘子。
镜子里,曾经被吴太妃掌箍留下的伤痕早已经消失不见,如今的她,历经磨难,便真的要开始一段新生活了。
“皇后娘娘,时辰就快到了,您该准备前往奉天殿了。”门外有宫女低声敲门,丁香正往允贤额头戴最后一串挂珠,头也不回地朝外面叫道:“娘娘马上就来,你且先去宫门处等着吧!”说罢一把拉住允贤站起身来,上下打量道,“封后大典可不是儿戏,我这几日每每想到就觉得心慌气喘。仪式就快开始了,好在大典从简,这冕服还不算繁琐。只是这朝拜之词一定要记牢,否则丢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脸啊!”见珠冠没有问题,又伸手将允贤冕服的衣领拉了拉,“我这还是头一回替皇后娘娘出嫁呢,你既不肯嬷嬷们来帮忙,倒累的我跑前跑后!”她边看边笑,又是一口气叹出来,忙推着允贤向外走,“好不容易等过半个月,这一关总算是要过去了……快些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允贤被她推得踉跄,不由伸出一只手扶住头顶的凤冠,停住脚步道:“丁香,你走慢些,这头上太重了,我的脚迈不开……”她虽说着,却还是由着丁香一路拉着她出了宫门。
从西六宫通往奉天殿的一路上,都有宫女时时在前头领路,自有陪嫁的宫女在身后替她提着裙摆,前前后后四十余人,皆亦步亦趋慢慢向奉天殿走去。
允贤随着人群慢慢走近奉天殿,仪仗走得很慢,前方那座巍峨的宫殿却像距离千里之外。她微微仰头望向前方笔直的宫道,朱红的宫墙一如既往的高,衬着此刻昏沉的晨曦,如同通往世界的彼岸。
丁香紧紧跟在她身后,时而紧张地握一握她的手。允贤朝她微微笑起,目光却已落在那模糊的远方。
就在那朝阳慢慢升起的尽头,那座巍峨大殿之上,有一个人,正在等着她。允贤迎着逐渐亮起的天空,忍不住微微眯了眼,她仿佛已经透过这层层人潮,独自望向了那个人。
奉天殿前,朱祁镇一身蟠龙冕服,已在殿前站了许久。他一手负在身前,另一只手却忍不住在身后握紧又松开。
“皇上。”小顺子躬着身从殿内跑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皇后娘娘的仪仗已经过了交泰殿,马上就要到奉天殿了。”
朱祁镇闻言不由皱眉,转身在殿上来回踱步:“怎么才到交泰殿?朕不是早就让你派人去接了吗?!”他的脸绷得很紧,不停地挺直了身子往前探看,“小顺子,你快些去,再让那些人快些——”
“皇上!”小顺子忙伸手按住朱祁镇紧张地微微颤抖的右手,抚慰道,“您别急呀,皇后娘娘的冕服宽大,想来走着也不容易。况且大典的时辰还未到,您还是先把您自个儿准备准备吧?”
“朕,朕要准备什么?”朱祁镇瞥眼一瞪小顺子,皱眉道,“对了,对了……皇太后的仪驾到了没?”转头见小顺子苦着一张脸,忍不住一脚踹过去,佯怒道,“朕不是叫你即刻去请了吗?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小顺子的表情愈发委屈,皱着脸道:“皇上,奴才早就派人去请过太后娘娘,可太后娘娘着人来说,皇上势要迎娶谭氏,她无话可说。但这封后大典,却是可以不来的……”
朱祁镇先是面色一沉,似有些失望,转而又道:“那太子呢?还有南戏班子的人和杭老夫人他们,都接进宫来了吗?”
小顺子闻言笑眯眯地道:“太子殿下昨儿个喝醉了,奴才早些时候派人去叫的时候殿下正在赶来……至于杭府的人和戏班子的人,皇上放心,奴才已经都安排他们在侧列悄悄入座了,就连也先也……”
听到见深昨夜醉酒,朱祁镇不禁皱了皱眉,但此时也无心追究是何原因,只是挥了挥手道:“行了,朕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小顺子告了退,正要转身,却见一人缓缓从奉天殿下慢慢走上来,一身华凤冕服,头戴金翅双钗,眉目慈祥,扶着两名宫女的手慢慢走到朱祁镇面前,微微笑道:”元宝,你可还认得哀家?“
朱祁镇先是一呆,随即大喜,伸手扶住那人道:“师太……不,胡娘娘,您怎么……”
胡皇后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你这小子,有了新娘子,便将哀家这个老尼姑忘得干干净净!封后大典这么大的事,竟还要哀家自个儿听着圣旨,若不是小顺子昨日派人来请哀家,怕是你还想不起哀家吧?”她转眼望了望殿前空荡荡的后位,似乎早有预料,“你要迎娶谭氏,哀家料想孙氏不会出席,如果皇上不嫌弃,不如就让哀家代孙氏来受你们夫妻二人的一拜,如何?”
朱祁镇闻言,顿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紧张地连话也说不完整,只扶着胡太后连声道:”如此甚好,甚好……“
正在这时,却见奉天殿侧的宫道上,两列仪仗缓缓而来,迎着朝阳的碎影,慢慢走过太和广场,踏上奉天殿前的白玉石阶——正中一人着凤冠霞帔,仪态优雅,似步步生莲,缓缓走在白玉石阶上。她微微垂着头,嘴角似有淡淡的笑容,虽走得很慢,却是一步一步走在他的目光里。
朱祁镇只觉得心头一阵急颤,下意识向前两步迎向她。允贤似有所觉,也微微抬起头来望向他,却是眉目如画,婷婷净直,嘴角一抹笑意温柔如水,仿佛比那照在她脸颊的晨曦更美。
朱祁镇倏忽一怔,只觉得握在衣袖里的手猛地松开,仿佛连呼吸也窒息在了她望向他的那一瞬间。
允贤微微颔首注视着他,一步步向他走去,她的眸如星子,静静倒映着他深情的眼。他亦望着她,嘴角带笑,谁也不曾说出一句话,却仿佛早已心灵相通,守望多年。
等到允贤踏上最后一阶石阶后,朱祁镇猛地伸手一把抓住她,手指微微用力收紧,却不迫切,只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登上奉天殿前。
朱祁镇轻轻牵起允贤,面向场下数百朝臣,小顺子自在身后高呼:“封后大典正式开始——”随着他的一声高呼,整座太和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听文武百官皆伏跪在地,面朝奉天殿,恭敬地三叩首,扬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