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慢慢逛回去,便已过了将近一个多时辰。万安宫内早已点上了烛火,自朱祁镇将折子一径搬到这万安宫来之后,屋子里便夜夜点上了通明的烛台,以方便皇上批阅奏折。
朱祁镇已经换了一身便服从屏风后头出来,见允贤正坐在桌前细细看着什么,不由好奇,伸手就去夺她手里的书,略有些吃醋道:“你只要一看医书,总是这么专注,眼里一点也看不到朕。”随手翻开封面,却是一本《千金要方》。
允贤抬头看他一眼,半边嘴角一勾,扬手抢过他手里的书,重新翻平在桌上,笑道:“你又看不懂,夺我的医书做什么?”
朱祁镇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宠溺道:“就是想看你着急的样子。”说罢自己倒哈哈大笑起来,忍不住搬了凳子在允贤身边坐下,捉住了她的手握在手里道,“你还记得你参加太医院入院考试那会吗?那时候你每天在屋里抓耳挠腮的,看着书又写不出东西的样子,朕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允贤微微一撇嘴,顺口打趣道:“你堂堂一个大明皇帝,整天在人家窗户外面偷看,还有理了?”转头却见朱祁镇静静注视着她,目光专注而温柔,不由也微微笑起来,“好啦,我不是在这儿么!可别说我眼里没有你哦……”她伸出两根手指指向自己的双眼,瞪圆了道,“你看,桌子上的烛台证明,我可两只眼睛里都是你——”
她这一笑,虽开怀,却把朱祁镇满眼的深情都尽数破坏掉了,见她满眼期盼地想要看书,又不忍心拒绝,只得叹了口气,起身道:“今夜月色不错,你在这儿看会书,朕出去找小顺子喝杯酒。”
允贤正低头抄录一句很关键的话,闻言头也不回,只轻轻嗯了一声,顺口接道:“明天我想去一趟太医院,这本书上还有些方子我觉得还可以改进一下……”门外却已没有人应她。不由顿了顿,抬头向外张望了两眼,只见门外夜色深深,一轮明月高悬,铺满了一地银辉,却看不见朱祁镇的人,不禁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低头继续抄录那些方子,只是稍稍加快了动作。
屋外的院子里,朱祁镇独自坐在石桌边,仰头望着那一轮明月,半晌,慢慢咽下一杯酒。
这月色尤其美好,衬着暮色黑沉,浮云过眼,耳边似乎还有从远方传来的隐隐虫鸣声,这样难得的寂静,似乎是他一生中也很少触及的时候。
月光洒满了万安宫内,也照进了大开着门的那头。他坐的这个位置,正可以看见她的半边身子,烛光下她静静低着头,虽看不清表情,却好像看得很认真,不时提笔抄录些什么,嘴角便会泛起恬淡自得的微笑。
他就这么望着她,仿佛望得痴了。时光从眼前一一浮现,那些月色,那些树影,甚至酒杯里轻轻摇晃的酒,都是她微笑的侧脸,还有如墨般清澈的双眼。
“皇上……”小顺子见他笑的莫名,不由忧声道,“皇上可是想起了从前……”
朱祁镇轻笑一声,一只手撑住脑袋,另一只手举着酒杯在眼前轻轻晃了晃,似无意识般喃喃道:“是啊……从前。这么多年了,可朕也许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允贤。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朕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
小顺子起初有点困惑,当时他并没有跟在朱祁镇身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天,皇上连年夜饭也没吃完,便摔了碗扭头走了:“皇上说的是……遇见谭娘子的那年春节吗?”
朱祁镇仰头灌下一杯酒,抬眼看了看小顺子,朝他举了举手里的空酒杯:“原来你也记得……”
小顺子见他如此,不禁叹了一口气:“咱们皇上可不是命苦吗?放着三千佳丽不要,偏偏爱一个谭娘子爱了这么多年……难怪皇后娘娘要收着一封红包那么多年,这一对对儿的真是……”说着忍不住摇了摇头,见朱祁镇已有些微醉,正要去扶,却见允贤不知何时已经走近他身边,从臂弯里抖开了大氅轻轻披在朱祁镇身上:“你刚刚……说了什么?”
小顺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允贤笑了笑,继续道:“你说皇后娘娘收了一封红包那么多年,是什么样的红包?”
小顺子这才恍然大悟道:“大概只是一封很普通的红包……那夜大年盛宴,皇上和太后娘娘大吵了一架,就独自出了宫。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那封红包,恰巧被皇后娘娘看见,便悄悄收到了身边……”他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来似的,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望向允贤,“谭娘子,奴才可什么也没说,皇后娘娘她也是……”
允贤脸上的笑容仍是淡淡的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她弯腰轻轻扶起朱祁镇,朝小顺子道,“你去歇着吧,我会照顾好皇上的。”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怨天尤人,也改变不了已经注定的结局。最重要的是,最后的最后,他们还能在一起。
小顺子再要说什么,允贤已转身扶着朱祁镇进了屋子。他站在院子里望了望那两人相互偎依的背影,不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转身自去歇息了。
朱祁镇一连喝了几壶酒,原本只是有些微醉。但人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或许是这静谧的时光来的太过美好,让他忍不住想沉沦其中。
允贤轻轻扶他上床,才躺下来,便听他一声一声如蚊哼一般念着:“允贤,允贤……”
允贤弯腰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轻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元宝。”
似是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朱祁镇微闭的双眼颤了颤,下意识往里翻了个身,将允贤连带着拉进了怀里。
允贤被他用力一带,顿时跌入他侧躺着的怀里。也许是酒意微醺,混着他温热的呼吸一起融化在空气里,让她迷了心绪,又或者是屋子里的烛光太过朦胧,让她看不清他的脸。她只觉得呼吸都随着他眼睫的眨动慢慢静止,不禁轻轻伸手环住他,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一片朦胧里,朱祁镇忽然皱了皱眉,哼了一声,将允贤更紧地抱进了怀里:“允贤……”
允贤靠在他怀里,意识模糊地仰头望着帐顶的苏合香包,一会想到钱姐姐和见深,一会又想到那年写着“杭”字的红包和那夜的金玉手镯。想了许久,好像才忽然间记起——后天就是封后大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