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晚霞踏着暮色而来,黑暗与光明交织在遥远的天际线,仿佛一场亘古的角逐。
朱祁镇负手站在桥头,面向湖面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沉思。
夜幕降临之时,总是最易起风的时候,湖水穿过桥洞,便像大风吹起了落叶,层层叠叠,波澜不止。他虽为帝王,却其实并不适合做一个帝王。他纵有所爱,却牵绊十年起起伏伏。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
许是他想得太过出神,竟没有听见李贤在身后叫他,不由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大概是人老了,总是容易想起过往。和李卿说着话,却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李贤摇头微笑,也慢慢走到他身边,目光飘过湖面:“臣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的性情,臣还算了解。且不说谭姑娘年少有志,纵情于医,几次救我大明于危难间,单看她对皇上的用心,也值得皇上这样思念她啊。”
朱祁镇不由失笑,扭头看向李贤:“怎么,李卿也看得出允贤的心思么?”他晃晃悠悠地左右踱了两步,似有莫名道,“我与她相遇十年了,中间自经历生死不言,可我却时时觉得她仍是爱着祁钰,与我,或许有情,又如何比得过已经不在的人……”
“臣斗胆,却认为皇上于情之一道,实在懵懂。谭姑娘曾经如何臣不知,但这几日臣日日观察谭姑娘,却觉得她对皇上的情,绝不会比您的少。只是谭姑娘生性严于律己,性子又清淡,难免矜持保守,不动声色。臣只坚信,若无情,拒绝之法亦千万种。”李贤笑着,又摇了摇头,“皇上,无论如何,回宫之事,您还是要尽早做决断啊!宫中帝位空悬,汪国公一脉可不会等皇上太久啊……”
朱祁镇沉默半晌,轻声道:“朕知道了。”又如何好,怎样好呢?天下不可无主,他又如何能失去她?若是此番回宫,允贤决意不会与他同行,他在宫内,她在宫外,只怕便真的一生,难再见了。
他默然想着,独自沿着湖边一路走过去。他记得,来的时候也是走了这条路,一样的风景,一样的阳光,一样的路。恍惚间,竟已走到小院门前。这时正是未时,镇子上人还很多,小院的门半开着,里头有人声断断续续传来,似乎甚是热闹。
朱祁镇伸手慢慢推开门,只见一院空地散落坐着前来看病的百姓,中间搭了一张矮桌,桌上随意放了些纸笔,允贤一身素服端坐在桌边,正凝神替病者把脉。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脸畔,在她低垂的眼睫照出一片阴影。她就那样端端坐着,没有华服,没有妆容,没有财权。却好似一株开在日光下的昙花,美到极致。
允贤正侧耳倾听病患描述病症,她看病时总是格外温柔,微微侧着头,听病者糊里糊涂地嚷着哪里不舒服,即使脸颊仍然红肿,她却毫不在意,永远带着温和的笑,仔细叮嘱他们按时吃药:“大娘,您千万记住,回去以后这药一定要煎至半干,喝半碗再就半碗混着这白泥膏抹在伤口上,您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那大娘笑呵呵地不停点头,紧紧握住药包道,“谭大夫妙手回春,奴家一定记得牢牢的!”
那人才走,便有一人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嚷嚷着“到我了到我了!”,其他人都坐在地上望着那人笑,有油嘴滑舌的还不依不饶地说着荤段子。
朱祁镇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病患,他们虽是来看病的,却个个坐在地上亲近地说着话,没有争吵和算计,也没有丝毫不耐烦,说到兴处还会哈哈大笑,似一点没有烦恼。他们每个人都那么纯朴,甚至不用人管,便能一个一个按着顺序上前看病。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这时那位看病的大娘正走出门来,见朱祁镇锦衣华服,眉目端容,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允贤,不由上下打量他几眼,扭头便朝允贤叫道:“谭大夫啊,我看这位可是来找你的?”
她叫得大声,这一叫不仅允贤抬起头来,院子里的各人也都一齐看过来。朱祁镇被看得尴尬,又不知是该进去还是退出来。却见允贤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正在看病那人的手背,站起身来:“既然来了,进来便是,这么大个人堵在门口,你让大家还怎么走?”说话间已走到门前,仿佛百般自然,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走进院子,“我这里地方小,没有多余的凳子,你若不介意,就和大家一起坐在地上吧?”
她话音落下,院子里立即响起一片片欢呼和调笑,坐在桌前那个大声嚷着要看病的男人笑得最是大声,一拍大腿指着朱祁镇道:“谭大夫,你可得给大伙解释解释,这位……”他上下打量朱祁镇几眼,似乎不知是该叫公子好还是叫老爷好,“这位……可是您的什么人呐?!”
“是啊!”旁边立马有人大笑着附和道,“要我看啊,这位相公生得俊俏,又器宇不凡,一身缎子的,八成是谭大夫的相好吧?!”
“瞎说!”那人话音才落,立马被那发现朱祁镇的大娘狠狠打了一脑袋。她转头笑眯眯地看看允贤又看看朱祁镇,仿佛私话儿般笑道:“谭家小娘子,这该不会……是你家夫君吧?”
朱祁镇闻言一愣,神情更是尴尬。他与允贤既无夫妻之名,更无夫妻之实。这话虽说者无意,却总要让她为难。他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却听允贤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大娘说得正是。”她牵着朱祁镇的手微微紧了紧,清朗笑道,“这位正是允贤的夫君,叫郑齐,前几日才从京城赶来看我,没想到却让大家看笑话了。”
朱祁镇的眼蓦然睁大,目光凝在允贤身上,仿佛被这日光刺得发痛,却再也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