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很凉,却比他想象得更凉,簌簌的风声穿过树丛和藤架,在小小一方院子里徘徊不去,来回几圈,又轻轻撩起那人身上浅薄的披风随风飞舞。
允贤静静地站在那里,披风下单薄的身子因为寒意而微微有些颤抖。她却恍然不觉,只是那么站着,如同麻木了一般,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他。
时光的线拉得那么长,长到仿佛从那段早该被遗忘的记忆深渊里死灰复燃。长到足以让所有人忘记那些缱绻的岁月,长到让她忽然惊觉,原来她奢望的郑齐,她相信的郑齐,终究还是朱祁镇,却不是郑齐。
宿命是丢不开的枷锁,她却缠在这命运里永世不能逃脱。现在想想,或许当初那个年少天真的誓言终究是要实现,向她索求着违背誓言爱上他的惩罚。她这么想着,却反而笑起来,轻轻伸手将披风裹得更紧些。她的双手被风吹得发僵,明明握了系带在手里,却无论如何也系不上,不由伸长了脖子想去看,头低着低着,就惊觉脸上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朱祁镇远远地望着她,只觉得呼吸像被窒住了,想挣脱却被绳子勒得更紧。十年了,他在她身边十年,却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不能自己地在众人面前落泪。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下意识地向她走近两步,伸手就要去揽她的肩,却忽听身后传来见深的一声:“父皇!”,朱祁镇迈出去的步子一顿,似乎有那么一瞬,他心里迟疑着在见深面前如此好不好。但这一步若是今天没有迈出去,今后又是否还会有机会?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在想到答案之前,他已经先一步走到门前,低头替她仔细地系上了扣带。
见深眉头紧锁,有些呆怔地站在原地,一会看看朱祁镇,一会看看允贤,哭得通红地双眼微微眨着,似乎还没有认清眼前的状况。他从不是年幼无知的少年孩童,何况又是生在帝王家,与生俱来的敏锐的观察力让他很小就明白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怎么回事,母亲深爱着父亲,而父亲……他慢慢将视线集中到朱祁镇脸上——他知道父亲心里从没有母亲,哪怕他可以日日与她相敬如宾,体贴入微。给他上课的先生说,这叫御妻之道。生作帝王,便不能沾情爱,后宫佳丽三千,唯正宫皇后能伉俪情深。但说到底,都不过只是一场利益交换的政治婚姻罢了。
这些年来,他心里模糊地生长着些什么情绪,他分不清,他似乎并不多怨怪父亲,也认为假以时日,还能够接纳那个被父亲一直放在心里的女人。只因不是作为一个丈夫,而是作为一个帝王,他给予母亲的已经足够。
但心里却始终有一个让他抓不住的结,像萤火在心头寥寥绕绕,引得他一步步走向允贤。
“允贤,快进去,你现在不能受寒。”朱祁镇伸手拉住她,眼里满是担忧,“这里没什么大事,他们只是……”
“我是来请父皇回宫的!”没等朱祁镇说完,见深却忍不住截过他的话。他仍然紧紧皱着眉,似乎在回想些什么,眼睛只是盯着允贤,“眼下宫中大乱,父皇必须回去……”
“朱见深!”朱祁镇忽然抬头看向他,眼神如潭幽深,“你和李卿先出去吧,父皇有事和杭将军商量。”
见深无声地张了张嘴,又忍不住看了看允贤,皱着眉头自己转身向外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却觉得心里忽然很难受。好像小的时候总是缠着母妃做风筝,风筝做好了,却被宫里的太监奴才们踩碎了。他呆呆地在门外石碓上坐下来,忍不住扭头看向李贤:“李贤,你说我是不是病了?为什么觉得这么难受?”他说着又伸手去揉眼睛,“我明明都知道,虽然当时没有关于那个女人具体的记忆但是……”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明明都能接受的。我想得起来,她是允贤小姨,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过年她还给过我红包……”
“我以前就很喜欢她,她不像宫里其他女人,也不像个贵妃,倒是和母妃很像,都是平平淡淡的……不对,也不像,允贤小姨的眼神更亮更沉,总是给人一种充满希望的坚定,好像不管多大的困难,只要看着她就能静下心来……”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奇怪。
李贤听了半晌,忍不住拿胳膊肘用力捣了捣他:“太子殿下,微臣私以为,比起谭姑娘的眼神亮不亮,咱们一起去吃个早饭更为实际点,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