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钢一愣,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朱祁镇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正要询问,却见一道身影静悄悄地从院子的角门里穿出来,他连忙用力一拔剑大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本来正想来个英雄气长地帅气出场,被他这么一喝,竟吓得脚步一顿,又不好意思往后退,只能硬着头皮慢慢走近来,垂头咽了口口水畏缩道:“父皇,是我……”
朱祁镇看他一眼,目光顿时沉了下来:“你怎么……你不要告诉我,如今你新近登基,却竟然丢下了整个京都自个儿跑到这里来了?!”
“父皇您,您先别气!就算要气也得先听儿臣解释解释吧……!”见深连忙仰头看着朱祁镇,一双眼睁得又圆又大,满面委屈地瘪着嘴像是在诉说他有多无辜。
朱祁镇的目光在见深身上停了几秒,泄气道:“你呀你!我就听听你怎么解释……”话说到一半,忽然一瞪眼睛,扭头道,“见深啊见深,东厂掺和进吴太妃这件事,不会也是你……”
见深见朱祁镇脸色难看得像要滴出墨汁来一般,不禁有点尴尬地撇了撇嘴:“这不是我!这都是——”他歪过头手一指角门之后,神秘兮兮道,“是他出的主意!”随着他话音落下,角门后立即又走出一人,灰袍黑靴,面目平和,发髻更是梳的一丝不苟,五官虽算不上清俊秀气,身上却也自有一股书生般文质彬彬的气息,一看便是个忠臣模样。那人一见到朱祁镇,忙伏身拜倒在地:“臣,李贤——参见皇上!”
朱祁镇显然没想到李贤竟然也跟了来,这人平素是他朝中的亲臣,性子耿直且忠,端的是和于东阳一个模样。朝中百官不结党营私者也只有他俩私交算好,但虽同为忠臣,李贤偶尔却会比于东阳多出一个优点来——他有时能比于东阳懂得变通。但……
他又怎会想到李贤这一变通,竟就把见深都直接变通过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岂能长久空悬?朱祁镇面色一沉,瞥了李贤一眼,转而一只手拎住了见深的衣领:“你倒是快说,究竟怎么回事!说得不好,我非把你的胳膊折了不可!”
见朱祁镇当真有点发火的意思,见深缩了缩脖子,不再胡闹。他虽然乍一见到父皇高兴地忘乎所以,但毕竟不是未经世事的顽皮孩子,加之这件事也确实需要朱祁镇亲自做决断——
“父皇,儿臣跟您实话说了吧……”说着说着,他还是忍不住把头又低了一低,“您当日离宫时托付给于卿和李卿的驾崩诏书以及传位遗旨,儿臣并没有昭告天下……”
“您难道都没有奇怪过,先帝驾崩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竟然天下百姓却这么安静,只能偶尔听见街市巷角的交谈吗?”见深倔强的一抬头道,“因为儿臣根本就没有昭告天下!自从您坚持退位,便称病不上朝之后,儿臣就心有戚戚,总觉得内心不安,汪国公那夜进宫得知您假死的消息,儿臣更是日夜心惊胆战。他既然已经知晓真相,那皇帝假死的事,瞒得过普通百姓,也瞒不过整个内宫和文武百官,他们听信汪国公的话,非逼儿臣交出您的遗体,儿臣原想不如就先瞒下传位遗诏,只传退位诏书,称皇上病重已久,不得已退位,将内宫的假死流言彻底变成流言!好先安抚群臣,等事态平稳之后再下旨。又怕遗诏迟迟不下父皇您肯定要怪儿臣……所以才先找了那些说话的人在您面前瞒天过海,为的就是替儿臣多争取些时间!”
“奈何汪国公那老家伙老奸巨猾,看出儿臣在隐瞒您的踪迹,竟联名要讨伐儿臣不忠不孝,直逼得儿臣差点一头撞死在奉天殿已证清白!”他说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掉下来,“吴太妃之所以能偷逃出来,也是那几日宫里实在乱,到处都在议论您是死是活,可死活先不论,您的遗诏可是明晃晃地攥在他手里……”
朱祁镇先是一呆,随后转头看向李贤和杭钢。前者带了深深的愁容,朝他微微颔首;后者皱眉站在原地,似是在思索什么。他转头又看了一眼乖乖低着头的见深,先是自顾摇了摇头自语道:“胡闹……”而后忽然横眉厉声道,“你身为太子,怎能如此胡来!你眼里还有这个国家,还有天下百姓吗?!”话音才落,就见他微微弯腰捂住了肚子,似是用力过猛撕裂了伤口。
见深被他骂得凶,又有伤在身,不再吭声,也没再像刚来时那样嬉皮笑脸。不过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像是在努力平复自己委屈的情绪:“父皇,非是儿臣故意忤逆您,只是那汪国公实在欺人太甚!他……”他说着忍不住声音拔高,抬起头来看着朱祁镇,一双眼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整个红通通的。还是李贤体谅他年幼,作揖接话道:“皇上,延缓宣读‘遗诏’其实是臣的主意。”他微微躬身,一敛衣袍又跪了下去,“您还记得出宫之日,曾于内阁召见臣等几个亲信大臣,手传了退位诏书,‘遗诏’及玉玺,意在许臣等今后继续辅佐太子临朝。然而正是因为召见的都是亲臣一列,原本保密事宜不应出错,可这遗诏的消息不知从哪里传进了汪国公耳朵里,就在您假死离宫那夜,他便以汪氏发病为由请旨进宫。太子不允,却拗不过他连夜在宫门外召众书生责骂太子为君不仁,不许亲父探望女儿,是专制权臣,有悖天理。太子无法,只好许他入宫探亲。”
李贤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是不料这汪国公探亲是假,巡查是真,领着两个太监在宫里左右转了一圈,便耳闻假死之事,即刻到奉天殿逼着太子让他当先见见先皇的‘遗体’……我们自然拿不出,又苦于无从辩解。前后为难了几日,便先宣了退位诏书,为您称病,以此缓和众大臣对您假死的流言……本以为能等到风声平息,却不知汪国公从哪里竟拿到了那卷私藏的‘遗诏’,在第二日太子监国时拿着‘遗诏’直指太子为权夺位,弑杀亲父!又说是太子逼皇上退位……此话一出,顿时朝堂鼎沸……”
见深红着双眼恨声道:“汪国公那个老狐狸,摆明了知道您不在宫里,居然拿着您亲笔的‘遗诏’说儿臣强逼父皇退位,称病假死,是不忠不孝之人!儿臣虽年幼,也知道君子可杀不可辱,汪国公如此胆大妄为,儿臣想将他收入内监审问,却又成了那帮大臣们辱骂儿臣要毁尸灭迹屈打成招的把柄!这几日儿臣连朝也不敢上,就怕那帮大臣日日嚷着要亲眼看看您的‘遗体’……”
他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着朱祁镇,含泪道:“父皇,如今局势已然控制不住,儿臣只好出来寻您!您难道,就不能再过阵子再退位吗……?”
朱祁镇一路听得沉默,却不知如何作答。杭钢早已扶他坐下,一院子直挺挺站三个坐一个,竟是相顾无言,又场面诡异。
沉默半晌,朱祁镇轻声开口道:“所以说,你就趁着出宫找我的时候让东厂的人跟踪吴太妃,再提前通知杭钢救驾,好拿住吴太妃的把柄,用她手上的私兵做文章对付汪国公?”
见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儿臣虽然这样想了,但却在实施的时候出了差错……在请杭将军的时候被江浙巡抚缠了太久,才害得父皇受这么重的伤……”他担忧朱祁镇的伤势,又只能束手无策,一时间更是只得沉默。
鸡鸣声不知何时已经过去,天竟已大亮。清晨微凉的风拂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朱祁镇皱眉一愣,恍然想起允贤还在……乍一回头,却见允贤只松松地披了件披风,侧身靠在门边注视着他们,神情莫名,竟不知已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