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刻,便见刘平安拉开门来,唇边的胡须动了动,垂首恭声道:“臣见过皇上。”允贤身子不好,这段日子一直反反复复,好不容易等到刘平安来,自然是要守着她观察片刻。
朱祁镇微微抬手扶起他,笑道:“老刘,朕不是告诉过你,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必跟朕太过客气么?”他说着转头望向允贤,只见她斜斜倚在床边,似乎是刚睡醒,眼角眉梢都还带着些困倦,手里正握着块帕子,微微抬起头来望向朱祁镇,唇边轻轻勾起一抹笑容:“你来了。”
朱祁镇望着她一笑,忙快步走到床边,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弯下腰仔细替她擦脸:“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他的动作温柔而体贴,沿着她的眉梢慢慢擦过脸颊、脖颈,或许是天热了,又怀着身孕,允贤睡得总是很不踏实,不过眯了半晌,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刘平安早已退了出去,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允贤侧头望了望窗外,颇有些无奈:“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热了,又总想着外面的灾民们,这几天总是睡不踏实……你也在病中,不能时时陪着我,可能是最近心事太多,就睡不沉了。”
朱祁镇闻言,看了她一眼,伸手抚了抚她的侧脸,虽没说什么,眼底的心疼却藏得很深:“都是我不好,才让你怀着身孕还在这里跟着我受苦……”
“你又说傻话了。”允贤微微握了他的手,慢慢坐起身来,“还记得曾经在瓦剌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朱祁镇先是一怔,他说的话实在太多,一时间还真是想不出是哪一句……瘪眉想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睁大了眼,慢吞吞道:“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吗?”
允贤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敲在他头顶,莞尔道:“错了,是我第一次找到你的时候,你在地窖对我说过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微抬的侧脸却仿佛染上了一丝羞赧的温柔。
朱祁镇看着她,恍然想起那天。
时隔多年,他甚至已经不太记得当时自己究竟被关了几天,却分明地记得那天的阳光真是灿烂,从打开的地窖洞口上直射下来,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
她就是在那样夺目的阳光里一步步落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身上狼狈地套着男人的军服,眼角眉梢都染着灰色的尘埃,却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模样。
因为她还活着,她还活着,那就够了。
那个时候,他却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连心疼都说不出口。她身为女子,在瓦剌大营中与众人挣扎在生死间,她行医治病,却可能日日受到生命的威胁。每每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心如刀割,可纵然再痛,也比不上见到她的那一刻,她眼里的泪水流进他心里的痛。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比过她,即使是他自己,是这天下,也不可以。
“只要你还活着,就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
允贤低低地念出这句话,握住他的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回忆起那段时光的艰难,竟有些轻微的汗湿。她仰头看他的目光慢慢转向窗外,也跟着那日光变得悠远徜徉,“眼看着过去了这么久……原本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真正和你这样安静地过着每一天,反而心里很安乐,觉得什么也不用说了。你现在既然问了,我也不怕告诉你。”
“知道你失踪的时候,我真的想过……就这样跟着你去了吧。我这十多年来,得到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可以失去任何东西,但不能失去你。”她的声音渐渐有些细微的颤抖,眼里虽带着笑,却忍不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如果我的扎基亚都不在了,你让阿奈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她微微笑了笑,呼出一口气来:“可我又怕,如果你回来了见不到我,又该怎么办?你还没有亲眼看到我们的孩子出生……”
她说得的平淡,他却明白,承受这一切苦痛的勇气,远比生死更强大。
窗外洋洋洒洒照进温暖的阳光,朱祁镇静静看着她,良久,微微一笑,伸手扶起允贤,轻轻抱住了她:“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的心意,他从来都明白。从前明白,如今也明白。正是因为明白,他才无论如何也不愿为难她。
只要她过得好,即使明知道朱祁钰不会归还皇位,他也宁愿一心相信未来充满光明;只要她过得好,即使陪在她身边、住在她心里的人不是他,也没有关系;只要她过得好,就算背上天下万民的过错,又能如何?
允贤在他肩头安静了片刻,窗外已经是人声鼎沸,让人突兀觉得白日里这样呆着不太合适,加上已经到了看诊的时候,允贤皱了皱眉,不禁有点着急地坐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下去……”她话音未落,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匆匆,紧接着便见程村霞猛地推开了门。
他走进来两步,才想起自己竟一时着急忘记了敲门,不由尴尬,见朱祁镇扶着允贤站在床边,忙向后退了两步,可又怕耽误了病情,左思右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也顾不上向朱祁镇请安,便将一张方子用力拍在了桌上:“师妹,不好了……出事了!”
允贤见他急得脸色发白,满头大汗,连握着药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不禁也沉了脸色,慢慢走到桌边,拿起那张药方,仔细沉吟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程村霞一手按着桌子,侧身靠在允贤身边,伸手指着那张方子,抖着嗓子道:“这一个月以来,我们一直是照着当年城中大疫的方子主调疫情,再加之去除热毒的草药以辅……本来到了今日,疫情几乎已经快要去除了,但不知道为何,突然开始频频有百姓呕血昏迷,且个个面色暗黄,眼窝深陷,分明是热毒已深的状态,可我们用了解毒的汤药之后,却久久没有好转。现在呕血的百姓越来越多,我怕再这样下去……”他不必再说下去,每个人也都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他们耗尽心血才救回来的杭州城数以千计的百姓,可能再次面临死亡的阴影,而且难以解决。
允贤眉头紧皱,又仔细看了那张方子,抿了抿唇,沉声道:“我们马上去看看。”她转身就往外走,朱祁镇忙伸手扶住她。便听她面色冷沉,一路凝神思索着什么,半晌,忽然问道:“师父可看过那些病人了?他怎么说?”
程村霞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道……师父看过那些病人之后也很是不解,但我来之前见他去了医馆,或许是有什么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