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潮湿的风从西面而来,趁着夜色徐徐吹过运河之上。虽已是盛夏,岸边的垂柳却仍旧开的茂密,柳叶长长地拂过河面,在风声里无声地舞动。
这夜色这样黑,只有他们两个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不知是这天气太沉闷,还是夜色太重,竟让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风中慢慢飘着零散的柳絮,允贤轻轻伸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拂到耳后,望着前方漆黑的小径,眸光微微暗了一下:“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是啊。”朱祁镇轻轻叹息一声,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杭州城内瘟疫难除,本是早就该送你回去的……如今你身孕已久,这些日子又一直精神不济,我怕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受不了……”他还要再说,却被允贤伸手捂住嘴。她静静地抬头望着他,目光柔和而坚定:“我早就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若要回宫,也要一起走。”
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着一身粉绿宽腰裙,婷婷地站在他面前,这月光透过层层垂柳照在她身上,竟让他恍惚有种熟悉的感觉。
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穿着红袄绿裙的姑娘,眼眸清亮地站在树下看着他,略略弯着腰冲他笑道:“你是不是又跟家里人吵架了?”
那时候的她,仿佛带着这世间最美好的光芒,将他眼底深藏的悲伤全都照亮。他永远都记得那天映在她眼里的月光,和着新年的炮竹声,将他的心一点点变得柔软。
垂着杨柳的河岸边仿佛没有尽头,夜色迷离里,唯有风声和着月光静静照在这难得的寂静里,也照着她和他难得相守的温柔面容。
长长的一段路,他和她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不用任何言语,也能够明白彼此的心意。
良久,朱祁镇忽然微微笑起来,转身扶住允贤的肩,抿了抿唇,羞赧道:“这些日子我闲着的时候就常常想,等我们的孩子出生,该叫个什么名字好?”他说着,自顾笑起来,“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选哪个好。不如我把名字都列出来,你再帮着选一个。”
有柳枝轻轻拂过他的眉梢,也拂过他带笑的眼:“我想过了,不管生得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不会让他留在宫里。你若是怕他的身份尴尬,便让孩子不从皇姓便是。你既认了杨旦为父,不如就让孩子也姓杨,正可以跟着杨旦学以授用,将来做个大夫,救济天下,也算全了你和杨家的情义……”
允贤听着,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孩子还有四个月才出来,你倒是恨不得把她一辈子都想全了。名字也就算了,她今后想做什么,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吧……”她忽然有些出神,微微低头,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自顾莞尔道,“我小的时候,奶奶曾经教过我,妇人怀胎四月,当真诊出男女。肚大而圆为女胎,头尖则是男孩。我猜呀……这个孩子一定是个女孩儿。”
朱祁镇垂眸凝视她半晌,痴痴笑道:“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你的孩子,就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允贤微微仰起头,看着他逐渐靠近的脸庞。他的双眼里闪着温柔明亮的光,仿佛是怜惜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眼看着唇已经落到她的额头,却又蓦然停住了。便听朱祁镇苦笑一声,闷声道:“我有病在身,总是不方便和你多亲近。你这几日夜里总是睡睡醒醒,有时候也会睡着的时候忽然哭起来……我有时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你。”他顿了一顿,有些苦涩道,“允贤,无论如何,你过的幸福才是我……”他话没说完,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
朱祁镇忙伸手一把将允贤护在身后,见黑暗里几人匆匆往这里跑来,身后还牵着几匹马。其中一人见到朱祁镇,忙扬声大叫一声:“找到皇上和皇后娘娘了——”
便见一人牵着马大步走到朱祁镇面前,一把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参见皇上。”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李三等人。
朱祁镇忙伸手扶起他,皱眉道:“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太医们都到了吗?”
“回皇上,是末将主动向太子要求过来陪皇上的!”李三双目炯炯,郑重地望着朱祁镇,朗声道:“末将一回京,便听到皇上流落杭州的消息。如今皇上疫病未好,皇后娘娘又身怀六甲,若是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好?不仅是末将,这次连小顺子公公也一起跟来了!”他说罢,转身向后面指了指,便见不远处的夜色里又跑出几个人来,小顺子一见朱祁镇,便一头扣倒在地,哀声哭道:“皇上……您可算是好好地,不然奴才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忏悔……您失踪的那几天,奴才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乾清宫算了,只是想到娘娘还在宫里,这才硬撑下来……没想到没安生几天,连娘娘也逃出了宫,奴才实在罪该万死……”
朱祁镇见他一磕一个头,却半分也没见破皮,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挥手拽起他来,佯怒道:“你这奴才,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除非朕死了,否则你是朕御前的红人,还有人能逼着你撞墙吗?”
小顺子一听,顿时磕得更厉害,这下是真的有点急了,不迭声地道:“呸呸呸,奴才嘴笨不会说话,皇上洪福齐天,怎么可能有事呢!”说着又抬头望着朱祁镇一本正经道,“皇上也快呸两声吧,这大晚上的……”他转头看了看四周死寂空旷的街道,微微打了个寒颤道,“这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哪路神仙就在天上听着,死不死可不能随便说……皇上您可是咱们的天,这天要是塌了……”他还要再说,已经被朱祁镇一把打在头上,“你现在是愈发啰嗦了,再这样下去,朕就让李三把你送去御马监伺候!”
小顺子忙两眼一睁,用力捂住了嘴不再说话。
李三在一旁看得好笑,也不禁摇了摇头,转头向朱祁镇拱手道:“皇上,我们的人马一个时辰前才刚进城,太医们还在后面。末将是领着小顺子公公先赶来,这才从客栈得知皇上和娘娘不在屋里,因此打马追了出来……”他又瞥了允贤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尴尬道,“打扰了皇上和娘娘的雅兴,末将实在愧疚……”
朱祁镇一掌拍在他肩上,也跟着笑了两声,凝目道:“说什么呢你小子,既然来了,你就是想走朕也不会让你走!”他微微皱了皱眉,正色道,“这杭州城乃是江南大城,如今遭此劫难,恐怕江南一带也会有不少地方受到影响,你要去做的事情还很多,就不必跟朕客套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允贤,微微用力握紧了她的手:“马上就快天亮了,你一夜没睡好,还是再回去睡一会儿吧。等百姓们都准备好了,我再去叫你。”
允贤眼角含笑,看他片刻,点了点头,跟着他慢慢往回走:“好。”
他们慢慢走在前面,李三就跟在朱祁镇身后两步,等走到客栈门前时,却见客栈门前已经零零散散站了几十个人。大部分都着了太医的宫服,为首一人见到朱祁镇,忙一拍衣袖,伏身跪了下来:“微臣刘平安,见过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