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最初由湖州城突然爆发出的瘟疫,仅仅在十多天之内便将两座城的人推往了死亡的边缘,疫情虽不猛烈,却极难根治。只能以去热解毒的草药一点一点除去其一,同时慢慢消退并发引起的疫症。
这样一连治了半个多月,城里的病情才算稳住,虽然瘟疫还是无法根除,至少已经不再成为顷刻间就能威胁人们性命的恶魔,而更像是一种带有传染性的慢性病,无声无息地潜伏在每个人的身体里。
休养了半个多月,朱祁镇的身子总算好了七八分,面色也比从前红润了许多,只是身上的伤口太深,终究伤了肺腑,气力不继,也只能慢慢调养,不比从前那么能动了。
每日的解毒药已经成了杭州城人一天三餐的习惯,对朱祁镇来说也是一样。有精神的时候,他也会去医馆帮忙派药,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陪在允贤身边,为她递递药包罢了。
允贤如今已经快有六个多月身孕,渐渐地连坐也不太能坐了。只是每日上午仍然坚持给城里的百姓们诊脉,朱祁镇就在一旁帮忙。等到午后阳光热烈,就去凉棚里坐着,或者在屋子里懒懒地睡着。
都说有了身孕的人嗜睡,允贤却几乎没有过这样犯困的时候,每日仍旧按时起睡,只是夜里入睡的时候,总是比从前要沉一些。
转眼间,杭州城就进入了六月的盛夏。在这城里的日子如此漫长而寂静,竟恍惚中让人生出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来。每日例行的照顾病人,看诊,陪着整座城度过一段异常死寂又绵长的瘟疫。
到了如今,城里的戒备也已放松了许多,粮食用度也都能定期从城外运进来。杭州城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已经有条不紊地进入了一种封闭存在着的状态。除了那些定期在城门口探望亲人的百姓们以外,其他人似乎都已经在过着正常的生活,街道上更是渐渐有了生气,也会有些百姓集体聚在一块取乐打发日子。
只是这样安逸而潜藏着生死和无尽压抑的日子,却让允贤的精神渐渐开始疲惫。
夜色漫长,她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紧张,直到再也不能安睡的时候。
屋子里只有惨淡的月光沉沉地照在她脸颊,也照着窗外迷离的树影,不断地颤动着摇晃在她的眼帘。
恍惚中,她好像看见自己独自一个人站在空洞寂静的大街上,夜色黑沉沉的,明明身边都是来来往往的黑色人影,却总是看不到一个人。整座城就仿佛陷入了极端无声的死亡里一般,连一丝动静也没有,就这样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街角举目无亲。
她连找都无处可找,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任这无边的死寂吞没她最后的呼吸,然后一点点冰冻她的心。
黑暗中,允贤紧紧闭着双眼,忽然就流下一滴泪来,紧接着仿佛受了惊吓一般,猛地一睁眼,直直地坐了起来。
原来都是梦。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十指微微用力握紧了锦被,转头往黑暗里看去。
朱祁镇就睡在离她不远的软塌上,微微侧着身,睡相平和而安宁。像是感觉到来自这头的目光,他忽然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便自然而然地露出那封一直被他放在枕头底下的红包。即使脏了旧了还带着瘟疫,他也不肯扔,为了留住那红包,硬是用药酒反复擦了许多遍,又用火烘干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他的侧影在黑暗里反而显得光明清晰,连眼睫的微微颤动也仿佛能看得到。允贤轻轻靠在床边,侧头凝望着他熟睡的背影,呼吸慢慢平缓下来。
她一只手轻轻按在心口,呼吸清浅。良久,又慢慢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兀自笑起来,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喃喃自语着:“宝宝,宝宝……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来到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你的爹娘……”
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湿了眼眶。她也不去擦眼角溢出的泪,只是怔怔地发着呆,仿佛出神了一般。
却听黑暗里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朱祁镇不知何时醒了,见允贤呆呆地靠在床边,双目无神,如同当年一样。只觉得心头一紧,两步跨到床边,一把握住她的手,白着脸道:“允贤,允贤,你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允贤呆呆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抹苍白的笑容:“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所有人都消失了,只丢下了我一个人……。”她微微用力握紧朱祁镇的手,眼底仿佛还残留着那时死寂般的恐惧,“你消失了,孩子也消失了……”
朱祁镇蹲在床边,静静地抬头看着允贤,沉默片刻,脸色才算缓和过来,轻轻站起身来抱住她:“不会的,不会的……只是个梦,那只是个梦而已。”他微微皱着眉,抱住她的右手轻轻抚着她的发顶,“我听大夫说,女子有身孕时总会胡思乱想……可我不是在你身边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孩子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允贤垂眸注视着他半晌,忽然轻声道:“元宝,陪我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