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盛夏的脚步来得太快,才刚过了五月,天气便已经热到让人只能在白日里穿着单衣行走。
空气里似乎总是弥漫着无尽的闷热,在这座紧紧封闭着的杭州城里,瘟疫横流,死亡和疾病的阴影退之不去,这样的烦躁就在人心之中涌动得更加明显。
宫中派来的太医还在路上,这城里的大夫们却已经支撑不住了,好在疫情已经被控制住,每日的看诊也已渐渐平稳。
一连忙了四天,朱祁镇几乎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午后的阳光越来越强烈,他既要四处奔走着给患病的灾民送药,分发丝带以区分他们的病症,也要顾着自己的病情,按时吃药。到了今日,便明显感觉到气力不继了。
他慢吞吞地拎着药包从医馆里走出来,下台阶的时候不由脚下一软,后背一下靠在了门板上。
一只手轻轻伸到他眼前,秀白的指间握着一条丝绢,在他眼前停了一刻,见他没有反应,便轻轻抬手替他擦去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
那些汗水顺着他的眼睑慢慢流下来,微微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微微眨了眨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的人是她。她指尖冰凉的触感轻轻在他额头扫过,这样清晰而美好的感觉,是即使他看不见,听不见,也绝不可能认错的心动。
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她,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午后灼目的日光逆着她的方向照在朱祁镇的脸颊,细碎的影子落在他微闭的眼帘,随着她指尖轻轻擦过的每一个动作而细微的颤动着。
允贤如今腹部隆起,四肢活动都不是那么自由了,她微微提着袖子,认真地替他擦去脸上的汗,嘴角虽带着笑容,眼里却满是心疼。左右看了看他,微微蹙眉道:“明知道自己也还是个病人,却偏要这样折腾自己。你当真是一点也不拿自己当皇帝吗?“
朱祁镇轻轻一笑,伸手握住她握着帕子的手,低低垂眼望着她:“我知道我是个病人,也知道我是皇帝。你放心,事情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允贤不由笑起来,就着他的手在他额头轻轻一敲,莞尔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去歇息两天,把这里交给师兄和我,好不好?”
这一次朱祁镇没有再拒绝,也没有再坚持要与灾民们同生共死。他虽心系百姓,却十分明白自己肩上担着的责任——他是一个人,但更是这大明江山的主宰,他要担负的不仅是一座城,更是整个天下。
都说帝王薄情,只因帝王眼中要能看到天下,便不能只顾及个体。与这满城灾民对比,他只是一个人,所以他可以尽自己之力为这些人做些什么。但与整个大明的命运相比,一座城同样也是沧海一粟,他的性命就是国之根本,不可动摇。
说到底,也不过是两厢无奈的选择罢了。为君之道,为人之道,都早已将他和所有人的命运写好了。
杭州城如今虽然满城处在瘟疫之中,却也并没有湖州城那样毁得彻底,或许是发现得及时,又已经隔离了大多数人,虽然百姓之中疾病难治,但多少也给这座城留下了一丝一缕希望的光芒。
他们所住的客栈就在距离运河不远处,若是静静地坐下来,甚至能听见运河里不时传过的渡船声,或者是水面惊起波澜的水波声。只是自从封城之后,便再没有渡船在这里停靠过,只有远远的鸣笛声不断驶过,为这座陷入瘫痪的城里带来一丝清凉的风。
客栈外头早已搭上了可以乘凉的凉棚,有些已经控制住疫情的百姓,也会过来喝口凉茶,吹一吹这热浪里的风。
朱祁镇扶着允贤慢慢走近,正看见程村霞站在凉棚下,仰头灌下一口凉茶。他喝完一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撩起袖子擦了擦脸,转身就要往外走,却正撞上朱祁镇的半边身子,不由一惊,下意识就要下跪:“皇上,草民罪该万死……”
朱祁镇忙一把扶起他,微微笑道:“不用行礼……现在除了你们也没几个人知道朕的身份,如今宫中的人还未来,还是不要张扬的好。”
允贤微微侧目斜睨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我看你呀,就是怕别人知道你这个皇帝居然也得了瘟疫,还不丢死了人……”
朱祁镇哈哈大笑两声,明知道她在逗自己,听着她真切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一连几天的阴霾也跟着消散了不少。
原本周围并没有人注意他们,此时被朱祁镇的笑声惊醒,纷纷向这里看过来。朱祁镇忙牵起允贤的手,尴尬地轻咳两声,慢慢进了凉棚坐下。
他之所以能撑这么多天,全屏着自己自小学武,身体底子比一般人好些罢了,到了今日也已经是极限,何况他身上尚有余病未除。
允贤站在桌边,就手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却没有忙着坐,反而扬眉看着他,怂恿道:“你快喝喝看,这茶好不好喝?”
朱祁镇眉梢微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下意识低头抿了一口,只觉得唇齿间忽然涌进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虽还有些茶的余香,却半分也喝不到茶叶泡陈的苦味了。他的眸光一亮,蓦然抬起头来看向允贤,唇边的笑容愈发明朗。
这味道,他从小尝到大,已经熟悉到骨子里而不能忘,却又只是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那股味道——那股只有她才能酿出的淡淡花香味。
“怎么样?好喝吗?”允贤微微歪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虽淡,眼神却很亮,仿佛这日光明媚,也照进了她眼里,微微带着一种期盼的神情。
朱祁镇注视着她的目光静默片刻,仰头一口喝干那碗茶,唇瓣微微抿了抿嘴边溢出的水渍:“好喝。”
他一向不会说些煽情的话,她也不再是那个只活在花前月下的闺中少女。允贤微微一勾唇角,看着他的眼角却弯了起来:“这些日子你一直病着,吃得也不多。良药虽苦口,嘴里却一定很不是滋味。我前几天见这城里还种着桂花树,便让师兄去替我摘了些回来。”她说着,抬头望了望运河的方向,垂眼道,“只是现在还不是桂花盛开的季节,连花苞也难找几朵,好在这里气候暖热,才收集到一些,酿不成桂花蜜,但也能兑在茶水里,勉强解一解你的难受……”
她话没说完,却被朱祁镇拉着轻轻抱住了。他的脑袋轻轻靠在她隆起的腹部,一只手轻轻环着她,低垂的脸庞笑容疲惫却很幸福:“允贤,允贤……”
允贤轻轻抬手拍着他的头,低低应道:“我在这里。”
便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这沉闷的空气里轻轻飘上来,又很快消散在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喧嚣声里:“等我们的孩子出生,我就带着你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去天涯海角,过你想过的日子。”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面飞扬的尘土里,眼神却万分坚定——他此生最大的幸福,是能和她在一起。最想要的幸福,却是能看着她幸福。
允贤唇边弯起一抹恬淡微笑,目光慢慢落在日光下那些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之间,像是出了神。良久,才慢慢低下头来,望着他埋没在阴影里有些紧绷的侧脸,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