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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的风并不刺骨,虽有雪花冰冰凉凉地化在脸上,却也能沁在心底。夜晚的天从不会让人望色气结,怎么看上去,天色都是美的。若有阴晴雨雪,也无伤大雅,不似日光时分阴晴之间的泾渭分明。
黑暗吞噬的不只是光亮,还有人们在光亮面前可以轻松获得的逻辑与感知。若想心底有光,理应更被黑暗包装,或用利器刺痛,以保持清醒。
“你怎么不在里面等我们?”医生和慕知禹在结账一事上相争未果,回了餐位却不见雪六的踪影,出了餐厅才发现女孩只身孤零零地在雪中吹风。
雪六闻声看过去,温和相回,只字片语:“想看雪。”
医生解了环颈的围巾,绕在女孩光裸的脖子上:“也不系围巾。这次回来见着你,没什么长进,倒是更不会照顾自己了。”
雪六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
医生无奈,只得陪着她,一起等着慕知禹出来,心中却顿生疑窦,怎么他打个电话的工夫,两个人都奇怪地,变得倔强。
而那边慕知禹结了账,竟觉得这结束有些心慌。
他再没有了任何拖延的机会,东张西望终将眼神定在门口仰望夜空的背影时,神情变得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才有的。终于是唯唯诺诺地迁移到了两人身边,慕知禹却手心出了汗,心想他怕是扰乱了什么绝美的风景。
雪六瞥了他一眼,也如他一般默不作声。
唯有医生是他惯常的自如爽朗之态:“我们走吧。我今天就好人做到底,最后给各位送回家,我今天的护送任务也就完成了。”
雪六松了松颈间的围巾,回应得倒快:“他要去山上的庙里接人,你若是给他送到山上,才是好人做到底呢。”
慕知禹闻言,抬眼望向她,却只是沉默。
一边站着的医生东看看这厢,西看看那厢,突然有些了然,一脸好笑的表情,却被雪六一个眼瞥恰好捕捉到:“你在笑什么?”
医生肃了肃表情,一脸正色:“没有啊,没有。”
雪六一脸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回归于对夜色的专注,嘴上却没翻篇,用只有医生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我可太了解你了,一般你笑得这么荡漾的时候,肯定都和斐斐姐姐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医生惊得转头看了一眼慕知禹,看他只是专注地准备打电话,对周围的事件大概一无所觉的模样,回头轻拍了一下雪六的头。看着雪六捂住脑袋望着他笑得烂漫,医生无奈地压着声音道:“我们早都分手了好吗?人家Levana都要结婚了,你别在这儿给我瞎说一些有的没的啊。”
那边正准备着给慕蔚打电话的慕知禹这次却是听到了,望向这边,眉头微皱:“你也认识Levana?”
雪六礼貌地回望他,眼神平淡而温和:“认识呀。对了,听斐斐姐姐说她要和你的哥哥结婚了,恭喜。”
慕知禹听着这滴水不漏却没有意义的答案,再想问什么,话却梗在了胸口。
她其实从没有回答他。
现在也是,刚才也是。
一直都是。
医生站在两人中间,感受着这诡异的沉默,望了一眼慕知禹手中已经接通的手机屏幕,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拍了拍慕知禹的肩膀:“电话通了。”
看着慕知禹从失神中慌乱的反应回归,又看了一眼抬头仰望夜空的小狐狸崽子,医生摇了摇头。
也许有些事情,是时候该让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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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在雪六的坚持下,医生开车先送慕知禹去了山上,原因是返程路上她要跟车才放心,不能放他一个人独自回来,而慕知禹听了这话,又陷入了一段久久的沉默。不过雪夜路滑难走,抵达时已是深更,这日又是周五,雪六和医生周末都没什么安排,慕知禹便建议他们在庙中住下,以免雪夜下山危险。医生促狭地眨了眨眼睛,笑着表示赞同,雪六则是认为自己一介坐车的,着实不该有什么发言权,结果当然是一拍即合。
寺庙庄严而祥和,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烟火气息,烛火闪烁得轻盈,像是落在凡尘的星星。前来迎接他们的慕蔚在这氛围里也压下了平日的欢脱与活泼,带着他们和庙中的师父打过招呼后,轻轻地引三人去见妈妈。
慕蔚的妈妈见了医生后有些错愕,试探地问道:“你是温立?”
医生温和回道:“您好,北兰阿姨。”
慕蔚站在一边有些惊悚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慕知禹和雪六,左右手各勾住两人的一只胳膊以凑近地窃窃私语:“他是温立?温伯伯家那个温立?去美国念书见不着人影的那个温立?”
雪六侧首看向女孩活泼而洒脱的眼底,又望了望手臂处完全不像第一次见到的亲昵,轻轻笑起来。
慕知禹则是一脸黑线地看着慕蔚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在那里说悄悄话,无语地拽了拽这个傻侄女的衣袖。
慕蔚被拽得有些趔趄,一个侧头怒瞪过去:“拽我干嘛?”
慕知禹一个得体而不失嘲讽的微笑甩给她,并从牙缝里进行反击:“你说呢?”
慕蔚讪讪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最终和她妈四目相接,被狠狠地挖了一眼,并接收到了霍女士咬牙切齿的无声口型表达:“给我过来!”
慕蔚磨磨蹭蹭地移过去,看向对着她似笑非笑的温立,嘴里嘻嘻哈哈又唠唠叨叨:“哈哈哈哈那个什么,初次见面,有点尴尬。我是慕蔚,这位霍女士的闺女,那位慕先生的侄女,咱俩也是名义上沾点亲戚,你要是不认我当亲戚,叫声美女,那也是可以的......”
慕蔚骨碌碌灵动的眼睛东转西转,本来觉得温立看着她的眼里专专注注,想着自己说得应该也是幽默而不失到位;看到一边的四叔一脸的无语和他身边那个上过电视的作家小姐姐低着头颤抖时,她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了;再望到她妈刀子一样的眼神,她觉得她如果现在闭嘴,可能还有一些活下去的机会......
霍北兰在旁边越听越生气,这不省心的闺女说起话来从来都是剑走偏锋,今天尤其走得很不褒义,那剑偏都要偏成菜刀了,让她想操在手里追着这死丫头砍。
而慕知禹在一边看着自家二嫂气得七窍生烟却说不出圆场话的梗涩,心里也捏了一把汗,生怕温立当场发作起来。
温立和温家断绝关系已经将近二十年,那时慕蔚年纪很小,而且也不是温家内部的人,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尚且以为这是个还与温家有所关联的哥哥,只是父母离异而已。温立的父亲温有舟当年抛妻弃子,改娶霍家三小姐霍西竹,也就是慕蔚的三姨为妻。温立像他母亲,不卑不亢,却有风骨,成年之后和父亲签了协议,拿了一笔教育资金以后,从此在实质上断绝父子关系,只听从母亲的愿望,保留这一个名存实亡的姓氏,不做更改,也不会登报和温家做公开的关系断绝,以保全温家的名声。这个协议是四大家族的长辈之间公开的秘密,年小一些的孩子们对这情况都比较模糊,基本都是像慕蔚一样的认知。虽已是尘封许久的往事,但这却大概永远是当事人心口上的伤疤,总是不该碰的。
那厢的当事人眼神剔透,像是并不知晓旁观者的慌张,只看着眼前等着他答案的女孩,认真回应道:“你长得也不算特别好看,怎么能叫自己美女呢?”
霍北兰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慕知禹也是有些怔忡,侧头看了看那边的雪六,有了些踏实的了然,而雪六倒是不讶异,只是如以往一样,淡淡地微笑。
慕蔚对于周围的气氛只模糊地觉得有些诡异,但她比较清楚的是,眼前这人当下这话,她很是不爱听,并觉得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很没面子,不愿意地瞪着温立道:“我怎么就不好看了!你有没有审美!”
温立终于真切地笑起来,像是春天为了衬着花开长出的第一片绿叶,清新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但你很可爱,慕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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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像闹剧的相见与寒暄很快结束,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都不适合他们再如何地嬉笑打闹,促膝长谈。霍北兰长期在寺庙吃斋念佛,早有固定的宿处,而剩下四人刚好两男两女,室友如何分配自然是不言而喻。而雪六知道自己要和慕蔚住一间的时候,竟然对这个夜晚有了些小小的期待。
果然熄了灯以后的静默压抑到了慕蔚的聒噪基因,但她并不是完全不会看眼色,身边这个柔柔和和的室友其实还不如那个差点被她骑着脖子拔了胡子的医生大叔好相处。
这个女孩,有些冷清。
但她慕蔚是谁?
不说话会死星人!
于是她抱着被子一个翻滚,尽量以一个讨好地姿势对着雪六,对着她妈都没这么恭维过:“作家小姐姐,嘿嘿,见了你也一直都没跟你正式打招呼。我们刚才见面的时候我说我看过你的采访,可不是敷衍你的场面话哦!我真的觉得你真的艺术感特别强,特别崇拜你!”
雪六望着天花板躺得端正,唇角绽开一个轻微的弧度:“谢谢。”
慕蔚得到了友好的回应,胆子瞬间变肥:“你生日是哪天呀,我一直叫你作家小姐姐,但是看过你的采访,我知道我们俩是同一年。然后我生日还挺大的,一月的。所以......”
雪六很识趣地顺着她的话尾:“所以我确实是比你小几个月,我是六月的,慕蔚姐姐。”
一声“姐姐”给慕蔚舒坦得跟什么似的,比她四叔叫了她祖宗那辈分的体验感还过瘾,话匣子一开如洪水一样滔滔不绝:“这就对了。好妹妹,我跟你说,你对我来说就像仙女一样,实在是让人不敢亵渎。我虽然觉得我十有八九是比你年纪大的,但是你说初次见个仙女就叫人家妹妹,显得我浑身上下有一股宫廷剧的轻浮感......”
雪六侧了侧头,看着黑暗里女孩有些狂野的卧姿,和忽闪忽闪可以看到些许光亮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规规矩矩毫无生气的平躺,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羡慕。
羡慕那个让她闻风丧胆的霍女士来卧室的路上给她训斥得垂头丧气,又在不一会儿捎带着她这个室友送来刚灌好的两个热水袋。
羡慕那个供奉她如祖宗的慕四叔被她毫不恼人的颐指气使着呼来喝去,看她捅了天大的窟窿骂骂咧咧也会给她妥妥帖帖地收拾好所有烂摊子的样子。
甚至羡慕她和第一次见她的医生大叔。
她羡慕的,不是那份踩到别人痛脚却能够全身而退的幸运,而是那份出于极致的单纯并敢于发问和表达的勇气。
想到温立,她觉得也许她的表情大概会变得和今天餐厅门口的他一样,一脸好笑。
人们初见的那一瞬间,是与我们有关的,最美好的故事了吧。
回过神来,慕蔚依旧在滔滔不绝,并没有觉得没有回应就该打消表达的热情,只是因为独自的倾诉和逐渐浓郁的睡意,声线渐渐微弱了。
这个女孩,有些耀眼。
雪六如是想。
“......哎,不过真的可惜诶,你们这个洪导怎么就住院了。我真的还蛮期待你们的剧呢......”
女孩嘟嘟囔囔地睡去,雪六却失神地清醒着。
静默了一天的手机,又是洪宁卿没有醒来的结尾。
也许慕蔚是洪宁卿在不能陪伴她的空档,特意派来温暖她的小天使吧。她有些像洪宁卿,却不尽然,至于区别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她听着慕蔚已然均匀的呼吸声,正过头来,望着天花板。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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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日上三竿,只有慕蔚还睡眼惺忪着。霍北兰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咱们家里的度假村吗”,一边追着嘴里嚼着早餐包子还没咽下去的亲闺女,拿着梳子边走边理她脑袋后面翘起的头发。
慕知禹则是充当行李搬运,环顾了一周,对雪六疑问道:“温立哪里去了?”
雪六确然知晓,对他解释道:“刚才你和师父请教的时候,他过来和我说他先去暖车。忘记告诉你了。”
慕知禹闻言笑了笑,好奇又随意地追问:“你们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贴心的哥哥吗?”
雪六略微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却很快平息,眼波流转到远处的山峦:“是的,很贴心。真的就像亲生哥哥一样。”
慕知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动声色,等着她显然还未完待续的话语。
雪六看着已然现于眼前的温立的车,又看了看走在他们前面歪歪斜斜的慕蔚,语调突然变得有些欢快:“不过冬天的时候,他可没给我这么暖过车。”
慕蔚此时仿佛听见了一般,回过头来,却只是催促:“四叔!你快点!我行李是太轻啊还是让你拎起来太快乐啊,怎么还不愿意撒手了呢......啊!”
霍北兰一个手刀砍在慕蔚的背上,火气嗖地一下蹿到头顶:“没大没小的!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慕知禹赶紧把手中的行李一股脑塞给后备箱处看戏的温立,示意慕蔚并成功地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往后退了一步,攫取自家嫂子的视线迅速转移话题:“嫂子,您什么时候回家?我看大哥和慕蔚天天在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您一不在这生活水平都急剧下降了。”
慕蔚翻了个白眼。
他们老慕家的人编瞎话的能力都不是盖的,她可不是独一份。
慕知禹还不知道这丫头心里的小九九,一个眼神告诉她赶紧识趣点,否则立刻解除盟友关系。霍北兰这边倒是听得很受用,气消了一半,又唠唠叨叨地叮嘱了几句,便催促着四人出发下山了。
慕蔚坐在后排拉着雪六的手稀罕得不得了,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作态,diss着副驾驶已然睡着的慕知禹个没完没了:“你刚才看见我四叔一脸谄媚的样子了吧,他真的是天生的演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给我们家老霍哄得,那叫一个服服帖帖。我爸就是一钢铁直男,有我四叔这嘴一分甜,我妈都不至于被气得到庙里清净去......”
前面开车的温立望着后视镜里音量不大但完全可以听清的唠唠叨叨,不作评论,扫了一眼右边,清清淡淡地来了一句:“哟,什么时候醒的。”
慕蔚广播电台突然故障,她懵懵地探头,讨好地朝副驾驶望过去。
慕知禹一动不动。
雪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慕蔚反应过来,奈何不能在高速公路上暴打这个掌握着她生命安全的司机,使劲瞪着后视镜里若无其事看着前方的温立,无语地怒中火烧。
雪六真诚地胡噜了一下慕蔚已然攥成拳头的小手,却是对着驾驶座说着话:“我也睡一会儿。”
慕蔚气鼓鼓道:“我也......”
温立没给她应和的机会,中间一个漂亮的截胡:“你就别睡了,我一个人开车,看着你们都睡,这个睡意一传染,岂不是很危险。”
慕蔚咬牙切齿:“......”
此时,副驾驶的慕知禹静静地睁开了眼睛,望着自己这侧的后视镜里已然闭目的睡颜,融在玻璃窗反射出来的风景里,温柔而静谧。
吵醒他的并不是清醒着的人的插科打诨,而是口袋里手机的振动提示音。
“人醒了。”
慕知禹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山,喜悦却溢不上心头。山上肆意的清风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山下连空气的流动都会有些许地阻塞。
但人们都在向前走,像这已经在高速公路上驰骋已久的车。
无论崎岖艰难,还是畅通平坦,一旦踏上了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就要勇往直前,直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