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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冬天,向来不会与相似颜色的室内混为一谈。下雪的日子其实与冰冷无关,霓虹灯的路牌打在雪地上的亮晶晶,甚至那些朴素的街边路灯也办得到,那是可以定义为温暖的场景,尤其是当你捂得像个极地企鹅的时候,你会发觉有时温暖必不可少的元素,是一些难以言喻的萌感。
如此种种,而非医院这般。
消毒水的气味与清新的空气必然大相径庭,就算设想成路过药店的局限性思考,却还是无法把ICU病房里的仪器指示灯,想象成是灯光氤氲的模样。
这里是冰冷的,没有边际。
雪六看着那个平日叽叽喳喳的生动女孩,满身插满管子,没了生机,脑中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以填补其中荒凉的空白。
她似乎只适合装得下一个人的幽闭角落,觥筹交错与欢声笑语,甚至大自然善意的风景悬赏,她如果能够远远地观望,或在曲终人散时小心翼翼地抚摸可以证明那些流动过的静止残骸,都值得感激涕零。她不是幸福故事的主人公,像极了换肾手术的排他反应,不只是伤害自己就可以悄然终局,相关的参与者也绝无可能成为幸运的漏网之鱼。
是她不该靠近她。
是她奢求了。
慕知禹提着保温桶出现在电梯里时,正好把欲暗中逃窜的这位等电梯的逃兵抓了个正着。
“你去哪儿?”他摘了戴着的墨镜,缩在包裹严实的围巾里吸了吸鼻子,而鼻子表示今天的空气并不怎么样,“回家休息吗?那我给你买个口罩再走。”
雪六看着慕知禹手里的保温桶,有些怔忡,结结巴巴道:“洪洪还没醒……”
慕知禹一下子笑起来,他的眉眼很深邃,然后那笑容也一同深邃到眉眼里。如果对笑容和开怀有着近乎苛刻的定义,那他绝对是一个足够深沉的人。
那是真正的他。
如她现在这般。
“你们是上还是下啊?”轮椅病人无法做到侧身挤进两个人拦住电梯入口的那方天地,做了让那些缥缈的思绪随风消散的祸首。
慕知禹一把将墨镜戴上,空出手来,长臂伸出电梯,准确地轻握住女孩的手腕:“我们下去。”
雪六一个趔趄,却因这空荡无人的电梯里足够施展的空间,稳住了脚步。慕知禹看着女孩微微高过他肩头的头顶,接替了思绪的上一任主人,随着电梯数字的倒计时,倒序回某个场景类似的夏天。
……
“四叔!电梯来啦!!!”女孩的声音仿若庭院门处随风灵动的风铃声,走近她便是一树树盛夏的绿叶。
比他跑向她更快的,是更早更就近的轮椅病人。
女孩皱着眉头说,我们上不去了。
轮椅的存在占据了他们本应尚且有余的空间。
他一个箭步冲进电梯,伴随着女孩的不开心:“你不许丢下我先下去!”
他望着她一下子笑起来,她的眉眼很清澈,连同那气恼也一般清澈。她是喜怒形于色的女孩,她带着叶的清新,却是花,是阳光,是夏天。
“你们是上还是下啊?”轮椅病人离着电梯门更近,代替塞满电梯的人,问出这个让时间不再凝滞的问句。
他长臂伸出电梯,准确地轻握住女孩的手:“我们下去。”
女孩一个趔趄,却只能被他拥个满怀。
女孩望着他,笑得灿烂,似花,似阳光,似夏天。
似笑进他深邃的眼底。
-2-
慕知禹在医院一楼的自动售卖机买好口罩,递给乖乖坐在室内长椅上,抱着保温桶的雪六时,洪宁卿的主治医生给他打来了电话。
雪六看着他的面色逐渐凝重,心跳也随着这逐渐失衡,除了面色镇定以外,不知所措。
慕知禹挂了电话,俯下身温声道:“你先回家休息,我就不送你了。主治医说情况不太好,我得去看看。”
说完转身就要向电梯跑,却被雪六一把拉住:“给你个口罩戴,医院不方便。”
她看着他出神了一晃便接到手里,站起身道:“我也去。”
……
一场车祸牵连出了洪宁卿早已外强中干的身体机能,罕见的病症爆发并确诊后,国内的医疗技术根本无能为力。他们要面对的是一场硬仗,是与时间的赛跑,是洪宁卿是否能够抵抗住时间的侵蚀,以及雪六和慕知禹是否可以在被侵蚀得体无完肤之前,找出一条绝地逃亡的生路。
四大家族并不是无所不能,在命运面前,生命渺小得无地自容,况且那个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牺牲品而已。有时一个照面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却因为某些原因,只能绕路而行。
那条路他们可以绕,但洪宁卿却等不了了。
因为车祸事件,许家和霍家已经正式撕破脸皮,商战的硝烟不会因为一个逐渐苍白的生命有着任何的动容。
如同这洁白空间的冰冷,与残酷。
如若不是万不得已,慕知禹不会去求这个意想不到的,在最坏打算中的,求救人选。
女子听完他的来意,笑容有些薄凉:“我可以答应,但你很清楚,这对我来说,比你原本想象得,要为难很多。”
他郑重而恳切:“我欠你一份人情。”
女子看进他深邃的眼底,欲一探究竟:“哪怕是以整个家族做赌注吗?”
他似是无言以对,亦似是不置可否。
女子耸了耸肩:“我相信你一诺千金,那么你就等我消息好了。我还是很有效率的。”
然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慕知禹看着窗外的天色。微弱的阳光在浅淡的蓝意里挣扎,风将云吹散成盛开的花海,他想,大概唯有一朵才能飘离这凛冽的冬天。
这世上的人,理应,最应,对自己问心无愧。他不肯说出哪怕一个难以确定的字,因为他太尊崇掷地有声。
那是赌注。
用整个家族,来赌他仅仅的一个直觉。
当那个直觉是确定,他选择了退后,但这时光中家族的独善其身里,却似乎把他的牺牲,当作是理所当然。
于是他甘愿背水一战,成王败寇,悉听尊便。
因为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是。”
就算雪落得再轻盈,也会掷地有声。
唯愿春化冬雪,夏水穿石。
-2-
洪宁卿的手术,很成功。
病情虽然已经稳定,但洪宁卿仍旧需要在ICU内观察。而从出事到手术,时光已经悄然过去了大半年之久。
雪六在洪宁卿的病床前坐了很久,终于等来了慕知禹,开车载她一路去肇事司机的庭审终判。
洪宁卿的车祸事件当时在H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她作为霍家并未意指却已在世人面前很明显的继承人人选,点燃了四大家族之间的战火。恰巧同在事发地点的慕知禹和许乐旻所代表的慕家和许家,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了霍家怀疑的对象,而另一家族温家却因独独在事件中不沾荤腥,也被牵连其中。各家公司的股票开始大幅波动,最受重创的当属霍家,因继承人事件丢失大量生意,而许家则是这些生意中大部分的接手者和获益者。
而由于涉及商业利益甚至政治利益,他们呕心沥血制作的电视剧被禁播,而雪六和慕知禹在电视剧原定的档期开始时空出时间,仪式感般地在医院里按每天的固定集数看他们手里的样片。
编剧和男主角,陪着病房里悄无声息的导演,如此这般。女主角是许家的姻亲,或许她想来却不能来,又或许她根本没想来,已经不重要了,只有那个微信群,还保留着州州的话语权。
而最终那个司机,被判处无期徒刑。而他指认的幕后主使,是雪六的大姐。
雪六脚步缓缓地走出法院。
那司机的妻子有白血病,大女儿今年考大学,二女儿还在上幼儿园。
但她没办法,洪洪也需要一个交代。
他们都没有办法。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小花交代。大姐毕竟也是她十月怀胎才生下的亲生骨肉。
雪六狠狠地呼吸了一口冬季的凛冽入怀,以作清醒镇定之用,顿住脚步,回首望向那个随之停下的,一直默默走在她身后的男人。
慕知禹走上前来,替她紧了紧在风中略有松散的围巾,黑色的围巾环绕着面色苍白的面容,他心中一痛,却还是开了口:“我一会儿要去接个人,你……照顾好自己。”
雪六扯出一抹笑容,微声回应:“好。”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并肩走到室外停车场时,已经不得不作最后的告别。
慕知禹坐在主驾发动了车子,摇下车窗:“你去哪儿?我还是捎你一段。”
雪六温和地摇了摇头:“你快去忙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慕知禹还是不放心:“那……你有事打我电话。”
雪六这次点了点头。
然后车子缓缓消失不见。
雪六掏出忽然振动的手机,是慕知禹刚发来的微信。
“洪洪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等她醒过来。”
而她随着浏览的进度慢慢蹲下身,终于哭出声来。
-3-
“四叔?你怎么还不来啊?我跟我老妈约的下午两点,这都十二点了。你知道寺庙离这儿多远吗?你……”
慕知禹一句话就让那个祖宗侄女的废话连篇噤了声:“闭嘴吧,车抛锚了。”
电话那边的慕蔚欲哭无泪:“那怎么办啊……我倒是可以自己去,可是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那儿也打不到车啊……”
慕知禹没好气道:“你先去吧。我想办法,一定给你想办法,到时候安安全全地给你接回来,行吗祖宗?”
慕知禹一想这死丫头就来气。他最近因为洪宁卿的事情都停工了,电影本子节目通告统统推掉,她居然给他火上浇油,跟她亲爹大吵一架,搬出去住了酒店。用她的原话说,发现信用卡全被那个狠毒的糟老头子停掉了。于是这破孩子就死磕这个他倒霉四叔,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用他的,然后他还得做她的专职司机,还要做保证她的安全的保镖,什么事儿他都干了。
终于给祖宗哄去自己打车去找她亲妈的慕知禹,暗自庆幸自己给了慕蔚同学足够的现金。静下心来检查车子,大概是只能叫拖车处理的情况,慕知禹暗叹一声倒霉,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做了可做的努力以后,耐心等待。
他足够耐心,却等来了意想不到的人。车子的主人停下来摇下车窗,正是救了洪宁卿性命的那位刚刚留洋归来的医生。
慕知禹倒是洒脱:“嗨,没想到在这儿见面了。”
医生微笑回应:“确实是好巧。来我车上等吧,外面太冷。我也没什么事情的。”
慕知禹也不扭捏,一个抱拳:“多谢了。”
上了副驾,医生向后座回了头,温和道:“想来你们认识,不过也打个招呼?”
慕知禹讶异地回头看去。
雪六宁静地向慕知禹笑了笑,倒是真的认真打了个招呼:“嗨。”
医生在旁边笑着解释了缘由:“我刚去法院附近办事,刚好捡到她一个人在寒冷的街道上,孤苦无依。”
雪六望着医生的笑意,也轻轻笑起来。
慕知禹望着望着他的她,终回过身去。
有时时过境迁,也许你还是那个你,但好像不是所有人,都有着能够避开物是人非的那份幸运。
甚至你自己也不敢承认,自己大概也变了个模样。
“慕先生,你叫的拖车大概来了。你要下去看一下吗?”医生温和如常的声音刺破他的思绪,而在他听来竟是那么刺耳。
他应了声好,下了车,关上车门,行云流水的一连串动作,却像千辛万苦地渡过一道楚河汉界,将他自己这干闲杂人等置身事外。
医生透过玻璃窗望着慕知禹略显僵硬的背影,笑着对雪六说道:“看来他和你之间,比我想象当中的要更熟。”
雪六顺着医生的话望向那个背影,也笑了笑,却惜字如金:“还好。”
医生看着拖车司机颤抖着手,在寒风里激动地等着慕知禹给他签名,似乎玩心大起:“你这个回答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觉得我有必要关注一下这位慕先生。”
雪六闻言,作势握拳轻捶了他一下:“你别闹。”
医生却不听她的话,摇下车窗叫住自己车前方欲上到拖车上的慕知禹:“坐我的车吧!”
慕知禹透过医生车子前的挡风玻璃,看着雪六从前排座椅后伸出头,亦看着他,和医生伸出窗外的姿势,如出一辙。
他想拒绝了。
至少是今天。
至少是这一次。
医生却又补充着大喊:“我送你们到终点!”
他迈出的脚步终是一顿。
那句话和他下了赌注的那一刻的语气,亦如出一辙。
仿佛是一生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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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是真正的男子汉,一言既出,凯迪拉克梅赛德斯谁也追不上,一条龙服务奉陪到底,兢兢业业带着慕知禹和雪六与拖车组成小车队,尤其在高速上尽显拉风之态,最后还拉着饥肠辘辘的一车人去吃了年糕火锅。
医生和雪六坐在一侧,仿佛如东道主一般尽显地主和地主婆之谊,尤其那个医生,慕知禹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有慈眉善目的感觉了,虽然人家仪表堂堂的,还和他年龄相仿。
“因为她之前说想吃年糕火锅,就来了这家。主要时间太晚了,也就没再一起商榷吃什么,先解决温饱最重要。”
慕知禹含糊不清地答应着,他确实是饿惨了,而且他心里还惦记着接慕蔚那回事儿,想着得快点吃完,好赚足体力去为借车奔波。
雪六倒是吃得优雅,只挑些素菜来吃,医生则像是根本不饿的样子,和他们聊了几句,便是一直在看手机,似乎是有一些事情在处理。
慕知禹塞了一嘴的肥牛,气鼓鼓地看着雪六去夹火锅里的青菜,一筷子就给抢了过来,强行放在他已经饱和的嘴里。
雪六哭笑不得地看着慕知禹:“要再给你叫一锅吗?”
医生的眼神倒是清澈,分别看了看两人,起身道:“你们先吃,我接个电话。”
慕知禹不理他。
雪六朝着医生点了点头,转眼看了慕知禹,又摇了摇头。
医生走远后,雪六拿了公筷,挑拣着食物,夹给慕知禹:“你是一会儿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吗?”
慕知禹正愁怎么解释刚才自己幼稚而不合理的行为,正好顺水推舟:“一会儿我赶着去山上接我侄女,车子坏了,正愁去哪儿借个车来。”
雪六看着他好笑,虽然知道这理由必真,却也不多加戳穿:“那你也慢点吃啊。你是小孩子吗?”
慕知禹吃菜的动作有些凝滞,抬头望向对面的人。
他并不觉得,自己被一个可以做自己晚辈的女孩子说成是小孩子,自己会不够适应。
因为他早已习惯这看似的指责,并曾经乐在其中。
对,是曾经。
他们相视无言,许久,却又默契般的以相同的字眼,向对方开口。
“你……”
两个人看着对方,纷纷笑了起来。
慕知禹抬起手臂,又夹了一筷子:“你先说吧。”
雪六觉得顺序孰先孰后这种事情,也无伤大雅,只是多了分郑重其是:“我知道我现在问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但……那天的车祸,你为什么救的是我?”
慕知禹吃掉了一颗年糕,身子向身后的座椅一靠,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在候机室帮我?”
雪六安静地看着他。
慕知禹等了片刻,终于轻声笑道:“你想说那和救命不一样吗?但新闻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负面的信息如同能够扼住我们咽喉的绳子,说是威胁到生命也不为过。”
雪六看着他澄澈的瞳孔,周遭的世界都变得鸦雀无声,只剩对面的人一张一合,似是静水流深,讲述着什么古老的传说。
“但千钧一发的时候,人的决定没有办法将整个局势考虑周全,不过是尊崇内心的那个声音罢了。你是,我也是,没有什么原因。”
慕知禹看着那个一路沉默不语的女孩,结束了他孤单的演说。他想起那个被剧组工作人员阻隔的他与她,用眼神确定以后的直线距离,却要鼓起很大很大的勇气。
“所以,你认识我吗?”
窗外不知何时早已飘起了雪,紧迫的白昼早已告别,阴天的暗夜并无闪耀,又或者它们早已集于一处,成为目光胶着中那一双双凝望着的眉眼。
你认识我吗?
在飘雪的冬天,在盛放的夏天。
在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