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自北方H城的呼吸并不适应东南亚的热带季风气候,是情理之中的反应,前一天晚上的疯狂枕头大战衍生的挥汗如雨加之,以及酒店夏季良心给足空调加之,玩得最热烈的洪宁卿在第二日旅途集结之前,也病得最惨烈。
然而病号玩心不减,另外三人亦不约而同视其为糙汉子,师徒四人便欢欢喜喜地上路了。洪宁卿cosplay猪八戒,当然也是不约而同的认定,其他人设三人随意切换,无伤大雅。
导演人缘一般,可见一斑。
几个人住在泰国的暹罗商圈,酒店离四面佛景点只有十分钟的步行时间,因此此处成为旅途的第一站。
洪宁卿兴致勃勃地拉着口罩慕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造作着鼻音神秘兮兮道:“跟你讲,这个四面佛,求事业求爱情求财富求平安,求什么都灵。跟你合作的女演员,十个有八个到这儿来求过。”
慕知禹能蒙住半张脸,却蒙不住一双充满嫌弃的眼睛,开始对洪宁卿进行日常的冷嘲热讽:“你跟她们十个八个的都挺熟啊!她们求没求过佛,去哪儿求过佛,你都知道?”
洪宁卿不以为意,拖着沉重的鼻音继续欢快地吧啦吧啦,步伐也跟着紧凑起来:“别说那些没有用的,一会儿好好许个愿,一定要心诚。”
慕知禹正了正快被洪宁卿拽掉的外套:“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慢点走!我外套要被你扯坏了!”
在这样的双人组合之后,雪六和州州两人自然结伴而行。州州看着慕知禹和洪宁卿你拉我扯着一件无辜的外套,在后面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知禹哥哥那样好脾气的人,到了洪导那里就暴跳如雷。”州州小声和身边的雪六咬耳朵,“洪导这个人,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雪六闻言莞尔,轻声回应道:“嗯,所以我们俩很优秀嘛。”
说说笑笑,插科打诨,一行人终于走到人山人海载歌载舞的佛前,来许愿的拿着许愿花,来还愿的拿着七彩花,不许愿也不还愿的,也许就是来看那十个里八个来此地的明星。
入乡随俗,按照仪式跪拜、燃香、拍水、许愿,游客瞬变虔诚的信徒,不过倒是也没有不够虔诚的谁,会在这仪式里忙忙碌碌。
许了愿起身,四个人却谁也不肯对谁说,到底是怎样的愿望。社会洪哥从来讨厌磨磨唧唧没完没了,一锤定音这页翻篇,下一个景点走起。
许了愿就一上午过去,几个人吃了中饭,一致同意去逛逛这儿的唐人街,逛吃逛吃又是一个下午。州州不知在哪儿听说了湄南河的夜景好看,嚷嚷着要去,几个自由行的散漫派一二三一口一个没问题,说走就走。
后来雪六回想起那日,有些唏嘘。
祈愿的那一刻,她望了望洪宁卿红扑扑的笑脸,州州认真的合十,又望了望慕知禹闭着的双眼下微微颤抖的睫毛。
从来祈愿平安的她,却鬼使神差般地,换了另外一个愿望。
愿你们永远快乐。
走走停停的异国他乡,时光变得匆匆,并且那是可以骄傲地望着踽踽独行的时光。我们不怕日后会否走散,不惧未来是否会孤单,只投入那时光。
那时光,是可以忘记忧伤的白昼与黑夜,对视着我的那不知是谁的眼睛,可为日光,亦可为星光。
我们一起走了不远,却发现,这人生原来可以过得这般值得,除了活着。
-2-
“缤纷的光影,是游船为湄南河的梳妆。”
洪宁卿一口京剧腔,唱着雪六作家写不出的话。
终于隔开他人,是洪导演美其名曰的悄悄话时间。
雪六偏头望着身旁沾了不少酒气的女孩,河上的烟火映进女孩的眼里,包括美丽,也包括转瞬即逝。
“我喜欢河水,河水总能让我想起小时候,想起爷爷,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不过这湄南河的水,还真是不清澈,一下子我就想不起小时候了。”
雪六低低地笑起来,她喜欢和洪宁卿聊天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们俩都能在抒怀时分上演喜剧。
“我爷爷去世以后,我把他的骨灰洒到了家乡的那条河里,那是他的愿望。”
“后来,家乡的河水干了。”
“再后来,我看到河水,就会想起爷爷,不必到墓碑前,不必回到家乡。”
“人去了以后,骨灰只是一份执念,却不是真正的怀念。格子里的盒子,只是在世的人对离去的人的束缚,回归仍存人生的自然,才是真正的解脱。”
雪六静静地听着洪宁卿的诉说,以烟火为幕布,以河水为戏台,台下观众一人,却能听懂所有的娓娓道来。
“我师母当年玉殒冰川,听起来浪漫,却并不是无怨无悔。老师当年也知道师母离开得不明不白,却也无奈含恨而终。”
雪六听着平平淡淡的声音,手却变颤抖。
“老师和师母双双故去以后,我便为自己许下誓言,绝不要含恨而终,无奈而亡。做完该做的事情,才能走成尽欢。”
雪六终忍不住,缓缓伸出冰凉的手,去握洪宁卿的,却被她温温暖暖地反握住。
雪六弯起唇角:“你的手怎么这么热。”
洪宁卿亦弯起唇角:“因为我要温暖你啊。”
那女孩笑着,望着天边的烟火。
而雪六正望着她。
到了应该下船的时分,雪六看着洪宁卿开着州州的玩笑,观望者的角色自由切换成一贯的补刀王,时不时瞄几眼幸灾乐祸的慕演员,暗想着说什么话才能把洪导的仇恨值转移到看戏的身上。
到了明天,日光下一艘船送他们到海里浮潜,星光下一行人到芭东夜市逛吃。
到了后天,日光下是在骑着大象的他们,星光下是在城墙下凹造型的他们。
拉开窗帘,就算看见阴天的那一刻,也很美好。
拉上窗帘,我们可以点灯代替星辰,加上你的笑,就可以一样漂亮。
很多个明天,还有很多个后天,都是属于我们的完美假期。
雪六在三人间的正中央,握着笔在随行而来的日记本上娓娓道来,伴着床头氤氲着回忆的灯光,却不及余光里女孩们安静的睡颜。
笔尖停顿后,烟火时的话涌上心头。
洪宁卿那样认真地望着一瞬又一瞬的美好,却没有一刻停下言语的残忍。
“有很多人,就像这烟火,那一瞬间成为你生命里绝无例外的重点,但它终究,只是路过。”
“可是我望着它的那一刻,认真且快乐。”
她这样回答。
明天的太阳会照样升起,后天的地球会照样旋转,而我们融入这现世规则。
可我却爱着那日的烟火。
我被迫向现实低头,却仍旧心怀感动。
-3-
旅行的句点如起点一般,欲画在机场之间。
和雪六慕知禹洪宁卿一行人离去的,还有许乐旻。
洪宁卿不知什么时候与许乐旻一拍即合,两人决定共同筹拍洪宁卿的下一部电影处女作。而这里并没有雪六和慕知禹的戏份,遑论州州。
州州看着洪宁卿和许乐旻在机场相谈甚欢,嘀嘀咕咕着十分不满,哼哼哈嘿能唱完一首双截棍的不完整版副歌。
慕知禹坐得离州州很近,却只消没听到什么,估摸了下这姑娘定是因为洪宁卿现成低价大甩卖的老铁演员不用,非要起高调而在那儿生闷气,然而他心里却生了另外的盘算。
洪宁卿决定采用全新的演员血液,并准备亲手操刀这部剧的编剧工作,现如今大致框架已能初见端倪。洪宁卿似乎一直很想拍摄恐怖主题的作品,虽然一直和许乐旻神神秘秘,但多少因兴致勃勃透露了些给他。
除了剧本好团队过得去的基本原则,慕知禹在圈子里唯一一条接戏的条件,就是不接恐怖主题的作品。
因此这个四人小团体现在就是正在搞内部分裂的状况,原因则是由洪宁卿一个人孤立他们仨的行为引起,然后三人都很颓败,一个仿佛第二天有重大考试,书看得头都不抬一下,一个想找剩下那同病相怜的同仇敌忾……州州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没影了。
州州其实是个非常懒的猪猪女孩,行李在全体出行人员里属她最轻,一切从简,自己没有的尽量蹭雪六和洪宁卿的,反正她是老幺,这时候不要脸还能等到什么更好的机会不要脸吗?
但是她每次在机场都反常地勤快:她总能在机场发挥自己猪猪女孩的精华特质,把肚子吃坏,奔来赴去跑厕所。为此三个老人家操碎了心,软以劝说,硬以毒打,当然了这倒霉孩子一卖萌毒打就会溺死在想打人的温水里,煮得这三个蛙一筹莫展,最终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一拍即合,散会。
州州在跑这趟厕所之前,吃了一大桶老坛酸菜牛肉面,外加半罐火腿肠,原本和她同坐在一起的雪六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她只能去和慕知禹连坐,呸,连连坐,毕竟慕知禹跟她不熟,毒打事件中对她也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一般不好意思拒绝她的聊天请求,她又是个会卖萌还不要脸的牛皮糖,非常完美。
州州捂着肚子出来之后,闭着眼睛长长地抒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面前竟然是上次在机场卫生间撞到的那个男人,俨然一副认识她的样子。
州州想起这哥们儿瞪她那一眼,心想这人记性倒不差,还知道撞的是她,小公主脾气上来,狠狠地先发制人:“我怎么总能在这儿碰见你!”
男人其实也不过是个大男孩模样,暗想包场没听说过包到卫生间的,说出的话却平静温和:“人有三急,可能我们在这方面,比较有缘分。”
州州愣了。
这方面,还可以讲缘分?
男孩似乎不太习惯笑,勉力地勾了勾嘴角:“先告辞了。”然后一个侧身,进了旁边的男卫生间。
州州一腔怒火只能作罢,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感叹哪儿来的奇葩呆子。挥出的一拳像是打在棉花上的那种感觉,让她想吃两包火鸡面发泄一下情绪。
回了候机厅正赶上一行人纷纷起身整理行李,州州看见几个哥哥姐姐似乎老远就看见了她,一溜烟地一路小跑。
洪宁卿一脸嫌弃,嘴上嘲讽跟上:“你每次候机的时光,真是分外充实,一分钟都不浪费。”
州州厚脸皮地想要反唇相讥,却被一旁的许乐旻轻笑着打断:“看来我这妹妹,给你们填了不少麻烦。”
-4-
H城霍家。
霍老爷子坐在沙发里看着报纸,等着小辈孝敬的浓热咖啡。
女人袅袅婷婷地端着精致的杯盏,轻轻地放在老人面前的茶几上:“爸,您的咖啡。”
霍老仿佛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文章,目不转睛,过了一会儿朗声大笑:“现在的狗仔真是了不得,这知禹和小洪他们出去旅行,两个人也没见多亲昵,却能叫那些媒体写出了那些个,那现在的年轻人叫什么,粉红泡泡。”
女人安静地看着报纸中几个熟悉的身影,沉默不语。
霍老拿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不经意地问道:“两个孩子在泰国现在是什么行程了?”
女人寡淡却流利道:“现在应该是要登机了,没有延误,不过……”
霍老饶有兴味,等着女人的下文。
女人清了清嗓,语气间的温度却变得更加薄凉:“听说和他们同行的那个女演员,当场被认了亲,说是乐旻的妻妹。”
霍老闻言嘴角勾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却也不失冰冷:“这小子还真是狠,每一步走得都算漂亮。新源这个儿子,还真是培养得不简单。”
女人似是有些冷,拢了拢身上的披肩,附和道:“乐旻从前在学校便是风云人物,那时便是佳佳他们几个的榜样了。”
霍老听完女人的话,冷哼道:“人家一个独生子,顶家里十个!没一个中用的!”
女人淡淡道:“孩子们心不在此,我也是不能强逼他们改心换态。”
霍老闻言重重地把报纸摔在茶几上:“孩子没有扶持家族的责任感,还不都是父母教不好!早知道你们这样胡闹着过日子,我说什么也把孩子接过来养在自己身边,不能够让他们长成今天这个模样!”
女人直直地站起身,语气变得有些酸涩:“长成小妹那样吗?纵身一跳,终究还是了无牵挂。”
霍老“啪”地给了女人一巴掌,气愤到:“我这些年信你重你,倒给了你好颜色,让你有胆子爬到我头上撒野!别忘了你今天这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我既然可以给你,也可以立刻收回!”
女人揉着发红的半边脸颊,轻轻地笑道:“爸,您到现在都不明白,我是为什么为了火星娱乐兢兢业业。”
说完她长叹一口气,欲转身回房,却又止住脚步,回身对着霍老道:“一会儿Wilson医生要来,我现在脸这个样子,麻烦爸屈尊接待一下吧。”
霍老冷笑一声:“你上去告诉那个不肖女,如果以后她再敢给我捅娄子,就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就了了,火星娱乐的门,她再也别想进!”
女人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来已是眼中含泪:“佳佳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却让爸,让霍家这样折腾,我作为母亲,却无能为力。”
霍老听得厌烦,不耐地打断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你在这儿给我演什么苦情戏!赶紧回房去,一会儿Wilson医生来了,别让人家看笑话。”
女人却似乎没有听到,只是续着压抑许久却未曾表明的情绪:“爸,您最对不起的人,不是小妹,而是佳佳。佳佳被您拿住了,不代表焕焕也会。我是真诚地给您提个醒,兔子被逼急了也会红了眼,您就不怕众叛亲离吗!”
霍老闻言笑了起来,其中囊括着些许沧桑,消了怒气,不再反驳:“回去好好休息吧。”
女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怅然若失,一路摇摇晃晃,消失在二楼楼梯拐角。
一脉相承,根叶相连,这是家族的力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白昼可赞美成团结,黑夜却可以是连坐。
何尝不想堂前含饴弄孙,将日子过成稀松平常,只是命运面前,只能渺小而垂首。
-5-
州州本来以为即将迎来的,是一场兴师问罪代表大会,谁知道哥哥姐姐都一脸平静,好像只有她自己被蒙在鼓里。
……
好吧,真的只有她自己被蒙在鼓里。
许乐旻看着这傻妹妹,不,准确地说,是小姨子,非常惊奇:“敢情你不知道他们知道你是谁啊?”
雪六疼爱地摸了摸傻眼的小姑娘的头,生怕孩子姐夫的绕口令深入不了人心,贴心地加以解释:“对不起啊,周市长之前来找过洪导,所以我们一不小心,就都知道了。”
雪六明白州州是不想靠家里,只凭实力闯出一片天地,不过这个圈子,没点人脉,还真的和顺风顺水搭不上边。
州州看着周围一圈慈爱的目光,嗫嚅道:“那……那你们是为了我的感受,特意瞒着我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你们真好……”
许乐旻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回去和你姐说,她又会笑话你小孩脾气。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
州州噘着嘴,一副小女孩情状:“那人家不是感动嘛。”
这次接这一萌招的不再是许乐旻,而是他身边的一个感动终结者:“旻哥,大家该登机了。”
州州觉得这声音听着甚是无趣,估计人也不怎么样,瞪过去却发现是厕所男。
许乐旻拍了拍眼珠凝固的州州,迅速地做着总结式介绍:“这是我最得力的秘书许川,许川,这就是我老丈人家的小公主,之前一直也没让你有机会见到,周雅愉,认识一下。”
州州一个手肘怼过去,看得出来和这位姐夫私下里关系很是融洽:“干嘛叫人家大名!人家是演员,不能随便曝光隐私你不知道吗,我有艺名的你不知道吗,我……”
许川温和依旧地终结话题:“该登机了。”
州州哼了一声,但误机确实不是闹着玩的,遂挽住姐夫的臂弯:“我和姐夫一起走。”
她又回头对哥哥姐姐们道:“一会儿到了飞机上再去找你们啊。”
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慕知禹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与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州州不同,慕知禹一行人竟然将步调踏得悲壮。洪宁卿让同行的工作人员走在前面,后面只剩他们三个。
候机厅到摆渡车还有一段距离,洪宁卿一脚踏出候机厅的门,正逢阳光烫在她的手上,她被这炽热激得瑟缩,却遇见了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
炽热和冰凉组成一双,拼成一个温暖的形状。
雪六微笑地望向她:“我们一起走。”
前面的慕知禹忽然粗暴地一把拉过雪六:“别在这时候展现姐妹情深可以吗?本来州州在那儿哭哭啼啼已经耽误了时间,你们是真的想误机啊!”
说完他不等雪六反应就拉着她一路小跑,雪六反应不及,惊得手上一松,紧握着的书以手掌为起点,在天空中划出一道淡紫色的弧线。
落后的洪宁卿怔怔地看着迎面飞来的飘逸,静住在原地,似乎想接住这梦幻的馈赠。
却无法。
发了疯的摆渡车直直地撞向那迷失在道路中央的孤单,只是万千平静中的一瞬,殊不知那淡紫色随声附和,成为下一瞬孤独的绽放。
鲜红的血迹从洪宁卿的身体里缓缓地流淌出来,她却想着,好不容易有一次不延误的航班,却还是要等待。
我那么努力地生活,好不容易走了几个笔直的格子,却还是在这转角,踏上我怎样努力,怎样努力,都不可绕道而行的歧路。
淡紫色的书静静地在黑色的地面翻开,遥望着远方的猩红,吟唱着的,却是无比悠扬的歌谣: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